中軍纛下,衛央理直氣壯一口拒絕平陽的差遣:“我一個小小的率正,還只是輕兵營的,怎能為遠哨之將?我看那誰,就你會下隨意找一個也比我強,你使他們罷,我先回去了。”
這是漫天要價么?
平陽輕輕一哼,道:“你這人,慣是個得寸進尺的人,你且說罷,要怎樣你才肯往北遠哨探察去?”
衛央一副不容置喙的樣子,頭搖地撥浪鼓似:“說死也不去,我一個小小的率正,這事兒沒得商量——我可不是漫天要價等你坐地還錢啊,用人也沒這樣用的。”
左右聽地吃驚,這人膽子也忒大了,怎地在這里也敢這樣說話?
若是常人,軍令之下且敢推三阻四,你教個人來試試?
平陽并不著惱,只是道:“那也好,這樣罷,潘將軍,教豹韜衛打起旗號,使輕兵寅火率為前鋒,中軍直奔邊城去,不可遷延。”
潘美只好又勸衛央:“衛率正,你也當知中軍不可輕移,倘若一旦出險,那可真是活罪難當,死罪難逃。不如這樣,老夫麾下,將最精銳前鋒營調撥于你,只區區百里遠哨,以你的才能,必定馬到功成,如何?”
衛央撓撓頭,沒看出來這大名鼎鼎的平陽公主也耍賴啊。
他就不理解了,自家除了這一身的武藝,有甚么自己居然沒有發現的才能竟被這樣利用。
他倒也知曉這女郎的性子,若不能達到她的戰略目的,那是定然不會罷休的。
以潘美的表現來瞧,恐怕平陽親率中軍往邊城去的計較并非她在詐自己,若是那樣,將自己為前鋒,上頭豹韜衛里又有這樣一批將軍校尉,能得自在?
倒不如遂了她的愿,好歹若自己肯去,倒也能得許多便宜。
當時假惺惺道:“那還是我去罷,你一個女郎,深入虎狼之地多有不便,還是坐鎮中軍指揮的好——不過,要我去往北地遠哨也可,我卻有幾樣計較,你須盡都依我。”
早知這人是個坐地起價的,平陽笑吟吟道:“先說來聽聽?”
衛央便掰起了手指,潘美一笑,只消平陽不去親身犯險,至于這無賴的小子,他能有甚么潑天的計較?縱是要人要物,總能滿足他便是了。
倒是這一去,倘若這人真能不必平陽親口說出她的意圖而能得遂,這大唐啊,合該又添個真的少年一輩名將了。
至于他這些老將,榮華富貴俱都將到頂了,如今想的,只是行成那大事史書里留下英名,與小兒輩爭鋒?
時也運也,有甚么好折騰的?
平陽說的不錯,若非他等這些老將數十年鞠躬盡瘁,哪得今日虎視天下的根基?一輩人有一輩人的使命,自也一輩人有一輩人的榮耀,徒為無益的榮耀爭前恐后,有甚么用?
再說這自古以來功高蓋主的,能有幾個好下場?衛央這一輩的人,若成名將,那是平陽的班底,將來天下的砥柱,若是已成將門的老將們依舊不滿足如今所得,雖也是一心為國的,天子縱不猜忌,朝堂敢安心放任?
該放手的,須也放手了。
該扶襯小兒輩一把的,潘美自忖他心甘情愿,想必呼楊等老將也是如此。
征戰大半生,一身都是累累傷痕,一身也都是榮耀功勛,現如今,只須能眼瞧著大唐一統四海復開國之初的風采,那便足夠了。
平陽抿著眼眸,那紫金戟已掛上了得勝翅鉤,她甚是安閑。
衛央道:“這首先,中軍須予我完全的自主之權,也便是便宜行事的權力。比如說,我若見是不可為須退回中軍處,那便不得有人來問我的罪,當然,你們都是沙場宿將,這樣的事情是肯定不會做了,但我記著有個甚么幕府,那里頭阿貓阿狗都不是人物,我須防著這些人才是。”
這人對周豐一眾,雖自一開始便都是他占盡了便宜,可到如今在這人心里,一切的過錯都是周豐的,事到如今尚且念念不忘,可謂真是個睚眥必報的小心眼惹事精了。
“這可依你。”想了想,平陽點點頭,又多問了一句,“倘若事可為,盡力為當可為,你又當如何?”
衛央不滿地瞪了她一眼,甚么教可為?
頓了頓,平陽添了一句:“我也有一個計較,這大權予你也無妨,將在外,自須大權獨攬審時度勢,但你這人既奸猾又無賴,咱們也該說好了,我教你引軍往北出百里遠哨,你若不以直線的距離算,那我這準令也做不得數。”
衛央好不稀奇:“你怎會知道我是直線百里還是繞著圈走百里?”
平陽笑而不語,她自有她的法子,只不過,她能斷定這人定不會在戰事之上偷奸耍滑。
“那么其次,我須引三百人,三百良馬,鹽百斤,米百斤。馬須牝馬,鹽須精鹽,米須上等的好米。”說到了這里,衛央神色肅然,“你也當知曉,雖在圖子上看出北直線百里并不甚遠,三五日一個來去也足夠了,但咱們自不能直挺挺地一路直走,輕騎又講的最是一個快,若無這三者,恐怕真只是空走一回了。”
平陽默算片刻,以三百人為軍,百斤精鹽精米,那也只是一兩日的用度。
“足夠么?”她也曾輕騎遠征過,這樣些許的物資,怎夠用?
衛央默然片刻,往北望處,搖著頭道:“自然不夠,然深入敵軍心腹地帶,多一兩分量,便多一份累贅。縱是這百斤的用度物資,也只每人隨身分帶而已,不到萬不得已,不可輕啟。也就是說,這三百人馬自撒出去那一刻起,一日三餐都要著落在敵占區的軍民身上。”
平陽心頭一凜,她明白了衛央的心思。
輕騎輕騎,若教累贅拖累,怎能是輕騎?
雖只寥寥數語,然平陽已全然把握到了衛央心目中輕騎的性質。
來去如風,不憑后方補給,深入敵占區之后,那便以戰養戰,要活命須拼殺,要吃飽肚子也須拼殺,縱是遼國的最精銳輕騎遠攔子,那也非這樣的用度啊。
她很是遲疑,這樣的輕騎偏師,簡直聞所未聞,難怪他踟躕,不必想便可知在敵占區里只三百人馬要生存下去,那該是怎樣的所過之處雞犬不留。
衛央咧著嘴笑了起來,雖然那笑容里不見半分的真,他直視著平陽道:“當然,全靠搶也未必每一次都能得手,有的時候分明能輕而易舉得手,然為周全計,也不可輕舉妄動。因此,這牝馬便是由一種補給了,馬奶,最是救命飽肚子的物什。”
莫非他心中真有建輕騎偏師的仔細法子?
見問,衛央沉吟著點頭,又搖頭:“我也說不準,這只是,只是一個大概的規劃,尚未得到證實。這一次三百騎北出,也算是一個開頭吧。待有所得,我教人寫出具體的送你便是。”
他還想著躲避么?
平陽不急著催他,這人就是個賤坯子,實屬山里的核桃,生要砸著才出肉,先番呼延贊道是他扭扭捏捏寧為商賈不愿為將,現如今不也做了率正了么。
待他真能自北地歸來,以這人秉性,定能有所獲,若再能建些功勞,正是擴軍的時候,輕兵營兩番戰罷,也該添個正經名分了,以他為校尉,他能托辭?以這人狡猾,怎不知手中有人方教真視他如為虎作倀的幫兇般諸侯王不敢輕易下手冒犯?
到時,自有他的一軍校尉。
念及這個,平陽心中輕嘆,是時候將孫四海調回朝堂了,當年故太子之事發時,她年歲尚幼,唯今將此事以為平生頭一件大事的,孫四海才是最真的一人。
此番戰事,孫四海愧疚之下又添十數年未能盡功的遺憾,他是抱著一死的心來的,這個天子最忠誠的老將,該是他歇息養老的時候啦。
“這些么,那也依你,此軍若真成,唉。”平陽心下有些不忍,但戰爭從來都是這樣,百戰百勝的名將,難道雙手染的只是敵人的鮮血么?
萬不得已之下,有些事情,不想做,也只好做了。
如今也只好期盼,這一路上不會有意外的人物出現,那自最好。
“另有甚么須要的么?”
衛央瞧了瞧那紫色的飛鳳大纛,搖了搖頭:“另需一支大旗,上頭須鮮明一個唐字,我軍未能守住沙坡頭,民為賊虜所擄,我等是為銳士,不可不知恥辱,不可不使民知朝廷從未放棄他們。須知,這失地易收,民心難再啊,只有教民知咱們從未放棄過他們,他們方不會放棄大唐,唐人的魂,咱們應當死死地守住啊。”
平陽心下一暖,這人真是個知心的,這飛鳳大纛自有副的,然若這偏師也打她的旗號,使天子得知,心中怎樣猜忌?
此天下,天子的天下還是平陽的天下?
“好,也都依你。”教親衛取一面錦繡大旗立在一邊,平陽又問,“還有甚么?”
“沒了,兵將也不必另點,我寅火率三百人,正好。”說完,衛央又沖潘美拱拱手笑道,“老將軍可別見怪啊,豹韜衛的兄弟,論精銳善戰自然是上上之選,然則我就一個小小的率正,還是輕兵營的,這一來深入敵后只將軍令駕馭麾下,難免使不出十分的力氣,二來怎么說這寅火率也是我發家的資本,跟這些弟兄相處習慣了,這一換人還真不放心。”
潘美心中本有不悅,這是他身為上將的榮耀。
寧引輕兵也不要豹韜銳士,莫不是瞧不上老夫麾下的將士么?
教衛央這樣一解釋,潘美本便不是心胸狹窄的人,拂髯笑道:“本有一些不快,那也無妨。你這想法最好,為將者,以令馭下,以威懾下,以能服下,此方上將之道。不過,待你這一師盡功歸來,慶功宴上可須不能少老夫一盅美酒!”
一時之間,傳令校尉已將寅火率取來,孫四海緊隨在后。
營里輜重將依令,取精鹽精米俱都到了,又教取良馬三百,平陽心細,匆忙里又教阿蠻點取輕甲三百,騎弩一百,馬槊三百,手盾三百,并了刀劍三百一起到來。
再教輜重營里馬弁民夫修繕蹄鐵鞍韉,衛央教周快與竇老大:“遍問眾兄弟,此去許便是九死一生,若有不愿從者,自去便是。若有甘愿去的,馬槊刀劍之外,又要使甚么趁手的器械,俱都計來。”
不片刻,竟果真有使奇門器械的,倒都是常見能得的。
又計套索十余條,粗繩十余丈。
當時王孫卻與十數人爭吵起來,惱起王孫,拔拳往那人群里沖去,一時喧鬧起來。
周快聽衛央大略將此去圖謀算一番,心中也知是莫測生死的事情,見此惱怒去問,原來那十余人非特不愿往此一去,反風言風語譏誚要去者,教已為隊正的王孫聽見,哪里肯依他?
周快喝道:“率正有令,愿去者,同生共死,生則有賞平分,死而家小我率奉養,來去隨意,何必強求?”
當時又剔除十余人,再剔除猶豫不決者,共得將士二百五。
衛央笑道:“這數字,如今正合用在咱們弟兄頭上,明知九死一生且不避,果真是一群二百五。”
孫四海道:“偏師不可人多,也應有三五百人。這樣,我教鄭子恩為副,引他本率老卒以為你輔。”
衛央忙勸:“軍頭不忙,咱們輕兵營自也該有留守的,倘若我這一率盡皆戰死,總也須有收尸的才是。再說,軍頭身邊也該有聽用的,老鄭留著,也是個助手。”
孫四海沉默半晌,枯瘦手使勁往衛央肩窩里狠狠捏住,張張嘴,只說出一句話來:“衛央,帶著他們,都要回來,活著回來。”
說罷,孫四海飛馬便走,每逢戰事,他總要送輕兵上戰場去,他心中知曉,這一番,恐怕是他這一生里最后一次送別自己的麾下了。
前方聯軍已敗不能收拾陣腳,衛央持槍上馬,周快把大旗往肩頭一扛,撿東頭小路正要走,平陽叫住,自阿蠻手中取龍雀,親手配上衛央衣甲,退后一步立在馬下,眼眸里亮晶晶的,將這二百五輕兵配軍一一瞧遍,走過來牽住衛央馬頭,道:“衛央,此番去,不可冒險,只須整束出輕騎偏師的頭緒便可,不可再做膽大包天的禍事,敵區心腹之中,你便闖下天大的事情,左右也無人幫你遮掩,替你打理,記著么?”
衛央抬眼望那火紅的大旗,笑一笑,道:“我若不情愿做的,天也逼迫不得。我若愿做的,地也阻攔不得。回中軍帳罷,待楊大哥呼延大哥歸來,仔細問過沙坡頭的聯軍布置,他能真心實意引我入彀,咱們也當使詐訛他,這親身犯險的事情,你也該少做些才是。一個不慎,這些老將軍一身傷,真是國家勛略,若折卻一個,我可真跟你絕交。”
女郎雙頰悄然紅暈,將韁繩丟上馬頭,輕輕嗔道:“便你懂事,快些去罷,千萬在意周全,我,我如今以你為假校尉,你若活著歸來,更多俸祿的官兒足滿你心意,若是,若是不測,這一生只止步在這假校尉任上,縱是撫恤的錢物,恐怕也不足盡你這貪婪的人心哩。”
這女郎,還真當咱是個貪財的人了?
衛央哈哈一笑,催馬率先上了路,而后竇老大緊緊跟上,周快又持大旗在后。
將士一一在馬前北去,直在東山外沒了影蹤,平陽抬眼往晴空里瞧,潘美問道:“殿下另有別的計較么?這一率將士——老將以為,恐怕為遠哨可得,而為偏師么,人手不足的很。”
半晌不語,平陽心中只想道:“遠哨之率,偏師之軍,這怎能一樣?如今只盼這遠哨之率,真能成偏師之軍,衛央,你雖有封狼具胥飛渡陰山的志愿,可這不足三百人的軍,果真能夠湊效么?那素無前例的輕騎偏師之法,九死一生乃至十死無生里能還者,能得其神而還者,又有幾人?一四海之雄圖,若只好三五個七八個如此出偏師精騎,又教李微瀾等到甚么時候去?”
軍行入山,漸漸羊腸小徑也沒了,教徐渙取圖子,衛央在馬上端詳,在這圖子上,前頭并無急湍河流,更無懸崖峭壁,想是能過,若轉頭再尋道路,說不得花費太多時候。
周快瞧罷圖子,不知衛央終究只取二百五人馬能作甚用,左右無外人,便問。
衛央將大槍挑開頭頂的樹梢,露出了黃昏時清湛的碧空。
那碧空里,無云,無鳥,只有教人恐懼,也教人歡喜的高闊天空。
“周大哥,你說雄鷹能瞧見山林里行軍的咱們么?”
周快為衛央這不答反問訝了一訝,皺眉想了半天才說:“這個卻不得而知了,想必是瞧不見的。”
“能!”這時,撐著圖子的徐渙鄭重地道。
眾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徐渙神色不改,向衛央道:“衛大哥,我曾問人學過馴養雄鷹,若是長安那些浪蕩子家養的鷹,只好空闊平川草原上方能偵探出地面行跡。但這世上真的雄鷹,其鐵爪之利可碎羊骨,其銳目之利可視沙間螻蟻,這樣的雄鷹猛隼,世上是真有的。”
這小子雖心念他姊姊,但此番義無反顧隨軍北上,他是個真的唐人,骨子里是有血勇的。
拍拍徐渙的后腦勺,衛央沉聲道:“不錯,這樣的雄鷹,世間是有的。倘若沒有,自今日之后,便有了。”
周快當即明了了衛央的意圖,這一番,他并未將這兩百五十將士真要引為行那偏師之用,他是明白的,一場戰,一時戰,再有靈性的人也不能成那么多老卒這么百余年也未能真成的偏師精騎,這一番北上,他只是要將這兩百五十個將士練成晴空里的一頭雄鷹猛禽。
“一頭雄鷹猛禽,哪會這樣容易鑄就!”衛央笑道,“凡雄鷹猛禽,必有銳目鐵爪,此番咱們只消能成就銳目之利,也便足夠了。”
軍又往北去,天色漸漸昏暗,漸漸黑暗,終究黑了。
周快不能確知衛央的打算,他真的只是欲將這一支軍成雄鷹的銳目么?
若不圖銳目成利爪鋒,何必將人馬引往這九死一生的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