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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章 枯秋殘照平安卷

熊貓書庫    大唐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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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律有定,凡官吏者,受五金即罪,有司必問究。

  也就是說,但凡有官身者,只要收受五金的賄賂,相關部門便可以涉入問責定罪了。這所謂五金,可千萬不要以為是五兩金子,大唐如今通用的還是銅錢,也就是當今天子登基第二年定制式發行全國的長和通寶,金銀當然也有,不過很少,只在國與國的貿易當中,抑或上頭賞賜下面的時候方見。至于絹布之類,市場上也可作硬通貨用。

  因此,五金之說,既非五兩金子,也非五兩金子的價值,而是金銀銅鐵以及與金屬全無干系的鹽這五類物什。

  當然,逢年過節的時候,親戚朋友上門帶禮當也包含在這里頭——送禮送金銀倒情有可原,可你曾見過持一堆鐵或一麻袋鹽上門送禮的?

  實際上,這五金那是大唐朝廷掌控嚴格的國家重器。金銀銅自不必說,那是任何朝代都極貴重的國家主要命脈,而鹽鐵之類,只看朝廷里一州一路均設鹽運使、鹽鐵轉運使這類與一州刺史幾平級的衙門便知重要性。

  當然,這看起來大而化之的“受五金即罪”絕非一言概之,普通老百姓只要知道官老爺私受這五金也要坐大牢那就夠了,在朝廷里,若有官員犯此類禁律,那還須有司根據受賄多寡,罪行的性質來具體定罪。

  衛央今日受十來斤金,若按大唐律定罪,恐怕真是剁成肉泥也不足以贖衍其罪。須知足金之貴重,縱然天子賜近臣一次也最多不過百粒,也就是半斤左右,十多斤換在外頭,怎么的也該值有十數萬錢。

  受賄十多萬,放在現代…當然,古人清高有節操,受一金那也是玷污人品的行為,跟目下不同…是吧?

  何況,衛央不過小小一個百將,在周豐看來,無論怎樣的理由,這個桀驁不馴竟連龍雀也敢直纓其鋒,那還能不死?

  若不是念著這個,周豐雙頰方消腫,口齒尚在走風漏氣,他這等注重儀表的大人物,怎會隨來輕兵軍舍里?

  由是見衛央輕淡淡地一句孝敬便將私受重金的行事遮掩過去,周豐冷笑一聲喝道:“果然是大膽的配軍,死不悔改的輕兵,須知以大唐律來算,受十金便是死罪,還敢欺言狡辯,當龍雀不甚鋒利么?”

  衛央輕蔑一笑,搖搖手道:“小子,當了一人之下萬萬人之上的那個人再說,這里是軍鎮,還輪不到你這種潑才指手畫腳。”

  不待周豐怒叱,衛央解下佩刀丟給周快,厲聲道:“周豐是吧?我這人有個習慣,深得打蛇不死反受其害的心得,你這潑才,衛某如今既已得罪,那便是不死不休的結局,你再敢在這里指手畫腳,衛某是為守備百將,尋個由頭將你小子抓進深山里,你信不信隨便找個由頭先宰了你?”

  這人險險刀劈會王,這事兒原州雖尚未傳開,會王手下守口如瓶,怎奈大嘴巴的人實在多了些,早傳到了周豐耳中,如今衛央聲色俱厲,以他慣來的無法無天,又拿眼瞥見藍衣女郎似無不虞的神采,周豐不敢將性命來賭,憋住一口氣只好干站在了那里。

  衛央教周快:“誰若再咆哮軍堂,你不殺他,我便殺你,知令么?”

  周快凜然,竇老大多番提過這百將的反復無常,如今事急,難保他不動真的,將刀持在掌中,立在案后將眼目盯住了周豐上下,本掩藏的殺機咕嘟嘟地突將出來。

  吃周快殺機威逼,周豐情不自禁忙又倒退了兩步,背靠在舍門柱處,再也動彈不得。

  這等人物,也配臟我的刀?

  衛央長身而起,將正位讓給那女郎,自立在一旁問她:“有將令來么?”

  女郎蹙眉,卻移步去了正位之上,并不坐著,自阿蠻手中取龍雀支在案上,瞪著衛央哼道:“將令么,卻有,只是為守備百將私受賄金,此事不畢,將令便不可下達。”

  不就是拿了點錢么,衛央很是不忿,鼓著眼睛也哼哼唧唧地磨叨:“圣人曾經曰過,正經人拿人錢,那能教賄么,所謂失身是小,沒錢事兒大,咱們這不窮么,何況,過路費宿金本也沒定地忒高,人家覺悟高,生要補貼咱們十來斤金錁子,咱們焉能袖手不受?古人云面子都是人給的,人家上門來給臉,咱小小的守備屯,能不雙手兜著?”

  這人慣愛胡說八道,甚么圣人曰古人云,全是他滿口的胡攪蠻纏,只是這人竟將行賄之金作了過路費看,卻不知教那人們得知,更作何感想。

  想想這人無賴嘴臉面待那些個居心叵測的人,女郎嘴角一個抽搐,來時她便篤定這廝定千方百計不肯承認那是賄金,果然如此。

  “好高的過路費,好貴的宿金。”女郎眼角一閃,笑吟吟瞥了大是松口氣的杜丹鸞與周嘉敏,覺那位上衛央的體溫已消了,這才一拂衣擺往后坐定,輕飄飄將這十來斤的金錁子之事就此帶過,顯是默認了衛央不要臉地吞下那一大筆金錢的行徑,語含譏諷地撇撇嘴丟下這樣一句,見衛央面不改色,心中奇怪這人怎能生這樣的大膽,正色提起了正事,“紅襖寺里兇案已有端倪初現,可斷定非甲屯新卒家眷干系,此是戰地,又冬雪將至,不可久留。”

  衛央面色微動,心中嘆道:“世間最苦的,生離死別便是一例,這一遭別離,恐怕大都天人永隔,只人家都還有家眷送別,縱然死了,這世間也有個惦念的,我卻在哪里生的根,落的蒂?”

  想想這里,忍不住悲從中來,掉轉臉向立在舍外大氣也不敢喘的竇老大道:“將金錁子都分了,一家均拿一份,待明日天明隨差上路。”

  竇老大猜到他收這金錁子是要做此用,但沒想到他竟一個也不留盡都要分發,呆了一下便教衛央怒喝:“怎地聽不清么?”

  這剎那間的情緒,這舍里都是精靈剔透的人,怎能聽不出來?

  小姑娘走到衛央身邊,伸出手在他背上輕輕拍了拍,想想又踮起腳在衛央鋼針似短發上撫摩著,口中柔柔地哄小孩似道:“衛央哥哥不惱,我我沒了爹爹媽媽,我先走時,你來送我,你走時,我來送你,咱們也好好的。”

  這小姑娘嗓音清脆,春谷里方初飛的鶯兒般,只這話教衛央臉一黑,又不舍糾正她的語病,只好抽抽鼻子,將手在情緒也低落的小姑娘發上拍拍笑道:“好,你回長安時,我定親自送你。”

  女郎垂下眼簾,沒有將要脫口出的話問出來,倒是杜丹鸞心中氣惱,恨恨地挖一眼過去。這惡人,敏兒小小年紀,勾引她作甚么,莫非這貪心的人偏好豆蔻顏色么。

  沒等到女郎阻止,周快往竇老大打個眼色,竇老大拽著目光來回在舍中眾人身上瞧熱鬧的王孫拽出了這里,怎樣分發安置,那都是他一個人的職責,衛央從不過問,尚是個要緊的事情。

  “恐怕等不得到明日了,今日時辰尚早,早早將家眷們送回輕兵營,孫校尉并未往前線去,教他早些安置妥當,將家眷營里一應事物解決妥當,輕兵營,”頓了頓,女郎抬起眼光才道,“輕兵營折損不少,恐怕又不足三千人之數了,而后決戰地里,少不得要作,作偏師之用。”

  既入輕兵營,那便是死士,放在哪里都是一般的炮灰,衛央淡淡應了一聲,女郎又道:“此處人手不足,分不得正經差使送家眷回去,衛央,你將防務交發周快,自去一趟罷。”

  衛央一怔,詫異地瞧著女郎,這分明是將他打發離開這里的令,莫非自己礙著了人家甚么事情么?

  他目光怪異,女郎當時猜到他的想法,也不辯解,只又加了一句:“入夜能到輕兵營便是腳程甚快了,明日恐便降雪,雪停時候,你定要歸來,將不在軍,如何為將?最多兩三日,不可延慢。”

  “好。”應了令,衛央便要出舍去,女郎站起來叫住了他,“世間最苦的,恐怕便是這生離死別了,你當即刻動身,敦促新卒們快與家眷分別,千萬莫可出亂,去時不必來鎮內應令。”

  心情不好,誰樂意去見你們這群大人物!

  衛央腹誹不止,將這一行來去匆匆似乎只是來串門的送下坡去,竇老大早教人往鎮內取家眷們此處來別,朔風卷起枯草,隱隱已有濕意撲面而來,伸手抓住風頭,衛央揚起脖子接了一罐冷風,又嘆了口氣,搖搖頭甚么也沒說,自入軍舍去了。

  竇老大張張嘴,教周快拽了一把,見周快神色也怏怏又凄厲,竇老大似覺到了這兩人的心思,待周快大步回了自家軍舍,也長嘆一聲低聲罵道:“狗娘養的世道,何必煎熬咱們至此!”

  不半晌,屯中新卒盡知離別正在今日,一時間,本便無心整理軍心的竇老大遏制不住喧囂,又片刻,家眷自鎮內成行自負干癟的行囊赴來鎮口,不知教誰嚎啕一聲大哭,引發合營數百人齊哭,有女聲嚶嚶,有老嫗嘔嘔,青年的呼兄喚弟殷殷囑托,年老的不肯哭,卻無言語來教叱,只好狠狠地重重地巴掌落在自家孩兒面上,背上,一聲“早知此,何必當時”的罵出口,哪里忍得住活生生的眼前活死人,一時間,教這蕭瑟的肅殺冰冷引發兩行淚。

  這漫山的哭音,將那朔風也撲地倒卷了往北回去,鎮內悄然凝神靜聽這廂動靜的千百人一時也沒了聲響,有年長的心善鄉老,拄油溜溜的手杖立在路口,搖著頭,嘆息著,與老伙伴們甚么也說不出來,終爾,有跺跺腳的將手杖往地上一杵,低聲喝罵一聲“生生的造孽”,回家掩了門扉,悶悶地熱炕上躺了,口齒無味,半晌一聲嘆息,又都重歸了寧靜。

  王孫只家里婆娘來送,這倒是個事到臨頭悔悟得起的,仔細囑托了照料孩兒,照拂爹娘,而后叮囑說:“若我死了,休要為難,將某爹娘但有照應便好,自尋漢子,著落個好下場——只某孩兒,若敢改卻祖姓,地下某不佑你!”

  那婆娘也有幾分姿色,本是生意家門出來的,眼下只是哭,能說甚么話出來?

  王孫知自家婆娘秉性,狠狠將硬邦邦的甲胄往臉上擦一把,懷中取半捧金錁子塞給婆娘:“這是咱們百將拼了命不要為咱們討來的活命錢,你都拿著,休要為難過活。”

  話畢,王孫奔上東坡頭,往東磕頭如搗蒜,嘶聲叫一聲:“爹啊,老娘,再也見不得面也!”

  一口氣堵住心田,白眼一翻,將活生生個人疼地翻了過去。

  慌地那婆娘搶上坡來,又是掐人中又搖晃,好將他搖醒了,各自分別的也都醒了。

  天色已不早,分別正在此時。

  在紅襖寺那廂監視焦南逢一行的徐渙得了令早奔將回來,這樣的讀書人,縱心里愛地要死,那也不肯輕易表明出來,如今顧不得那許多,埋首徐娘子懷里哭成了淚人,徐娘子倒不見哀切,并非她不知此一別的兇險,能有的淚,都教徐渙流盡了。

  勸慰了徐渙,將那半捧的金錁子收下,徐娘子道:“你家百將仁義,咱們無物可報,且去拜他一拜,也算得一份情義。”

  家眷們紛紛響應,竇老大那老爹很是贊同,大手將滿面的涕淚抹去,環顧左右大聲道:“徐家娘子此言最好,咱們這一些個孽障,身在輕兵行列,那也大凡都是應得的果,只畢竟骨肉情難割斷,能得這樣一個上司,合是咱們的造化,合該拜人家一拜,權作將這些個孽障,都托付給人家了。”

  衛央心中難受的緊,將甲胄緊了又緊,又將刀槍擦了又擦,只肯不愿教自己閑著,倘若無事,滿心都是亂,又將行囊整束干凈置在掛鉤之上,手足無措中,忽聽外頭沙穰穰的哭聲盡都沒了,一怔不知竟是怎樣光景,忙出舍門,欲要察看。

  卻見舍前,盡是新卒上下,老少男女數百人靜靜地,都在風里迎面立著,見他出舍來,當頭竇老大老爹矮下身去,竟拜在冰冷地上。

  衛央駭然,慌忙往一邊閃避,嘩啦啦的,滿山頭的人,竟都拜了下去。

  左廂闖出周快,雙目通紅腫脹,見漫山烏泱泱的人,黑漆漆的青壯年男女發,蒼浩老年的頭,一齊都抵在地上。

  衛央喝道:“老竇,王孫,快將老少都教起來,這是作甚么!”

  竇老大拜在地上,揚起面目時,淚流滿面,勸道:“百將為咱們這些不值當的活死人,將那等罪責都能擔的,如何當不得咱們拜一拜?”

  周快嘆息著,在一邊勸道:“百將,衛兄弟,你,你便讓他們拜一拜罷。天爺爺,何苦為難咱們至此…”

  衛央心神激蕩,正衣冠凝立在舍門口,迎著這拜,拱手肅容還了三禮,那竇老大的老爹站起身來,雙膝褲腿上都是土,他也不拍打,扭頭便往山下走,嘶啞著嗓子叫道:“都走,都走,莫擋國家大事,好男兒為國戰死也合該,這一身污名,能得壯士刀劍洗一洗,好得很,好得很!”

  一人起,一人走,便十人起,百人起,盡轉下了坡去。

  衛央帶馬立在坡頭,喝令道:“你等遠處家鄉拜也拜了,如何不曾拜別來送的?”

  百人匍匐坡上,又都拜了三拜,教周快收束軍心,衛央打馬飛身下坡,一路疾行。走有半晌,風更大了,吹地皮甲下衣衫鼓蕩,獵獵作響不能已。

  一齊回首西望,馬家坡子鎮已失在巍巍群山之中,有風過耳,宛如泣著殷勤的叮囑,終究都化作了兩行淚,悶回了心口之中。

  往投小路,那北風似催促般卷著腳程,一路行來,數十里似都只不過喘息間可越的山頭,本定是入夜方到的輕兵營,掌燈時候已在了眼前,營內靜悄悄的,門口迎著風立的崗哨臉頰已教這風刮破,紅彤彤的,血孜孜的,那風又卷起腦后的發,莫名有一種悲壯。

  營頭轅門高桿上,血淋淋地掛著一顆人頭,面目已教風吹地模糊了,不知是誰。

  “軍頭在么?”下馬將韁繩交給崗哨,衛央問道。

  老卒道:“過兩日弟兄們便都回來了,軍頭正在舍中靜坐飲酒,衛百將自去見便是。今日晌午,快馬已來報知家眷們將在此處過夜,舍都已安置妥當,衛百將安心。”

  已有零碎的雪片飄落,衛央伸手接住一片,又問來引家眷的老卒:“舍中可有炭火?飲食妥當么?”

  老卒笑了笑,只教衛央去見孫四海:“別處咱們不知,只咱們輕兵營的家眷,倘若來探看,食宿不比在家里差,只管安心。”

  怎會如此?

  心中存了疑惑,衛央徑往孫四海軍舍來,門口并無衛士把守,極重的酒氣自門簾后竄出,衛央皺皺眉,正要高聲請見,舍后轉出孫四海親衛隊正,衛央記著他叫孫九。

  孫九低聲道:“軍頭心緒甚不好,衛百將莫邀他多飲。”

  點頭應下,輕手輕腳一只腳方入舍中,便聽孫四海醉醺醺地嘶啞著喉嚨問道:“來的是衛央么?”

  舍內掌著孤零零的一盞燈,燈下孫四海衣甲不整斜倚在案前,懷中攬一甕老酒,胸前淋過大雨似,干瘦的老頭兒伸著手往腦后案上去拈煮豆,卻怎么也夠不到,見衛央見禮,只好將那手又收回來,搖了搖示意他坐,開口便問:“敢盛飲么?”

  孫九方打眼色,孫四海怒喝道:“好生啰嗦,出去,出去,敢攪擾吃酒,下次打斷你的腿!”

  孫九只好束手退出門去,衛央猶豫了下,過去搬起一甕酒,口中啜下一大氣。

  孫四海哈哈一笑,又呵呵一笑,衛央細看,通紅的雙眼里淚痕未干。

  “軍頭莫非因轅門那人頭…”想想,衛央試探著問。

  孫四海抬眼瞥了他,又灌了一口酒,忽然一掙跳了起來,雙手高舉那酒甕狠狠往地上砸去,砰的一聲,碎屑四濺,孫四海仰天大笑,笑著笑著又老淚縱橫,直視衛央醉醺醺地問:“衛央,你知那人頭是誰的么?”

  衛央搖搖頭,他只模糊瞧著不是當初在這舍里飲酒別離的率正百將中任一個,卻難辨終究是誰。

  孫四海又坐了下來,一身力氣似都失了,奪過衛央酒甕狠狠又灌一大口,噴著酒氣,怒目睜在衛央眼前尺寸處,厲聲道:“輕兵家眷營校尉,我一母同胞。”

  孫四海的親兄弟?

  衛央吃了一驚,不及問緣由,孫四海厲聲道:“訛輕兵,辱婦人,勾連國賊,雖是我一母同胞,正在今日清早,我親手送他上了路,便用這柄刀!”

  目光落在橫在案頭的那柄出鞘的直刀上,衛央一時凜然。

  酒勁甚厚,孫四海抵不住骨子里泛起的困倦,怔怔地立了片刻,委頓般又癱坐回了地面。

  “三日之后,收起首級,兇肆里去選一口棺木,營口就埋了罷。”孫九又鉆將進來,孫四海低著頭似睡著了,衛央要走時,卻聽他嘟囔了幾個字,沒聽清,這吩咐卻明了的很。

  干枯的手,使千斤的力氣,孫四海拽住了衛央,另一只手在臉上自上往下狠狠一搓,抹去了污穢,孫四海瞪著眼大聲笑道:“好小子,好膽子,好,那一頓老拳,揍地好痛快,明日不必著急冒雪回守備地去,有一處地方,但凡咱們輕兵營的老卒莫不能不知,正好帶你去見了。這輕兵營的將來,哈,衛央哪…”

  話未說完,孫四海一歪脖子,就這樣委在地上,鼾聲打地震天響,他竟睡著了。

  這半日來,衛央身心俱疲,他隱隱覺著,自己就要在這大地上落地生根,終爾發芽了,孫九送他往軍舍去的路上,衛央便問他:“明日軍頭可是要去家眷營么?”

  孫九點點頭:“如今家眷營已沒了校尉,原本軍頭聽說馬家坡子鎮里那一檔子事情,心想要將你送去權為代管待上頭安排,這番看來,”深深瞧了衛央一眼,孫九搖搖頭道,“恐怕這差事要另尋他人了。”

  衛央方問為何,孫九又瞧了瞧他,往舍外一讓道:“如衛百將這般人物,怎能墮落在后方?待馬家坡子鎮里諸事停當,咱們輕兵營諸率都回來了,恐怕這寅火率率正一職,定非衛百將莫屬。”

  于康達這些人在前頭出了事情?要么…

  “戰死了?”一身的毛孔俱都張了開來,衛央瑟聲問他。

  孫九不肯再多言,囑咐衛央好生安歇著明日起身往家眷營去,心事重重照料酒醉的孫四海去了。

  五更時,舍內炭火已熄,淺眠的衛央起身推窗往外一瞧,好大的雪!

  飄飄灑灑的,似撕破了棉被,漫天里都是飛絮,灰蒙蒙的天,蒼茫茫的地,風已止了,寒冷浸體,甲胄入手寒冷如冰,轅門上高懸的人頭,教那寒風冰雪凝成了土坷垃般一塊。

  這一場雪,恐怕兩三日須停歇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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