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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先生何以教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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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亢錯了么?

  衛央并不這樣認為,目下瞧來,自這幕僚一口道破兇案關鍵,吳亢確是錯了。輕信報官老叟之言,下屬又不問情由戲弄了內衛,如此之錯,除非滿面羞愧掩面遁走,似乎別無第二個選擇。

  可這簡單的兇案到了這一地步,衛央的心里反而不自在的很。說不出到底怎么了,只是一種說不出的擔憂,似乎這件事甚至連開始還都算不上。

  追究原因,根子就在諸侯王這三個字上。

  料想劉重是不會欺騙自己的,這吳亢出身既在什么雍王府下,他能與一丘之貉的會王沒有瓜葛?這人的下屬,那一潑捕快一瞧見自己便分明那快手認了出來,明火執仗地將自己往這兇案里拽,而后吳亢一來,又明知沖著自己來的,莫非他們就只是為了將自己拘在這兇案里,在這山坡下停留一時片刻的腳步?

  事情,遠遠不會只有這么簡單。

  衛央所謂心中有一股隱隱的不安,這并不全是說笑。

  然事已至此,衛央能做的只有步步為營靜觀其變,正如目下的境況,這死尸本是馬家坡子鎮的土兵,馬家坡子鎮既是守備營權下所轄,即便這土兵跑到天涯海角,但凡是衛央遇見了,那便由他來全權處置,倘若處置不妥,身為地方官自可以往大都護府乃至朝廷里申報批評,但若要阻攔守備百將將死尸帶走,將這兇案接下來,那可真真是違規了,朝廷里有黨羽,自然也會有反對派,唇槍舌劍,活活能將一個人彈劾致死,吳亢年輕有為,他怎會冒這個險?

  將馬家坡子鎮內的請示細細在心中過了一遍,衛央抱臂靠著白馬立著,微微凝起目光,在那破是精明的幕僚與這吳亢臉龐上上下打量。

  他心中在想,這兩人這般或真或假的表演,縱然是真的,倘若自己是吳亢,如今該怎生是好?如若這本便是假的,兩人只是前后到來給自己瞧這樣一出滑稽的戲,那么,這兩人,乃至正在原州任巡邊事使的會王李成廷該怎樣計劃下一步的行程?這些人的目的,又在何處?

  最讓衛央不能想明白的是,那焦南逢如今在想什么?他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衛央可以肯定,無論這兇案是不是至此結束,這些人定有長遠的圖謀,而這個圖謀以及整個計劃,定是出自于焦南逢的手。

  猛然,衛央想起這吳亢與一眾捕快知道自己的途徑,焦南逢乃是諸侯王座上客,吳亢想必與他有結交之處,可這快手一個小人物,怎會得焦南逢準他知曉自己與李成廷的一番沖突?

  吳亢在原州內有不少的眼線!

  一念至此,衛央立時打起了精神,他并不怕焦南逢在李成廷那里定下什么圖謀自己的陰謀詭計,但凡他有所求,只消自己謹慎小心步步為營,不過一個馬家坡子鎮那么大點的地方,他定會露出馬腳來亮在自己眼前。可焦南逢先在上頭定下圖謀,將執行權交由吳亢乃至他也瞧不上眼的這快手之流執行,這倒是個不小的麻煩了。

  既要苦苦尋找那些人們的圖謀,又要與這些個跑腿的辦事的勾心斗角,衛央自忖他既無靈通的消息,又沒有得力的人手,更沒有接觸到大大小小事宜的權力,分身乏術之下,哪能照料地過來?

  衛央本便不當自己是個人物,前世里也不過一個整天為了吃飽肚子而什么苦都能吃的小人物,縱然穿越了,能比這個時代的人多出多少見識?

  可如今看來,這李成廷一方諸侯王竟還要想方設法將自己這個小人物往死了整,想想柴榮呼延贊都唏噓不已的那位陳禮將軍,衛央總是心頭凜然。正所謂,能瞧明白旁人的人很多,但能瞧明白自己的,問世間能有幾人?或許,有些事情附在自己身上,別人反倒瞧明白了而已。

  衛央不知究竟那是什么,但直到如今,無論如何他都沒法子躲過去這或許是李成廷那些個諸侯王所圖大事里附帶著整死自己的算計,衛央覺著,很多事情上自己可以裝聾作啞,但事關自己的性命,那還是小心謹慎為好。

  周嘉敏瞧著吳亢很是眼暈,拐到衛央身邊悄悄問道:“衛央哥哥,這些人方才那般趾高氣揚,內衛也不放在眼里,怎地,既然自己錯了,哪怕是口不應心的道歉也不敢么?”

  衛央一呆,搖了搖頭將長遠的想法先放在腦后,聳聳肩輕松笑道:“人家都是大人物,哪會為了一點小錯誤給咱們這種小人物道歉?不信你瞧著,我看這吳大縣令當先有兩個選擇,要么黑著臉拂袖而去,要么嘛,嘿嘿,恐怕要跟著咱們去守備營里,瞧著一旦咱們破這兇案里有什么不如他意的,又會跳出來叫囂咱們錯了。”

  周嘉敏不解道:“那又有甚么用?咱們縱然錯了,也只是在咱們破案時候失誤,與他這不相干的甚么干系?”想想又搖搖頭,“衛央哥哥,一方縣令私離汛地,那要追究起來可是不小的麻煩,我看哪,這吳大縣令么,恐怕沒那等魄力勇氣。”

  衛央笑道:“這魄力勇氣自然沒有,但若有一線機會能證明自己并非錯了,哪怕別人的錯于自己的錯兩不相干,那也能對比不是?至于私離汛地,這些個當官的手段可多的很哪,有的是大把的借口,什么請病假啦,請事假啦,要么索性裝病聲稱要找山清水秀的地方去療養,是吧?”

  周嘉敏格格地笑道:“甚么找山清水秀的地方去療養,但凡有點富貴派頭的,恐怕找山清水秀的地方整地圈宅私藏公家錢財才是真的,我可沒見過病怏怏的真到了不得不休養地步的官兒。”

  劉重聽他們說地越來越不像話,捂著嘴干咳幾聲以作提醒,衛央奇道:“老劉大哥,你要打我們臉也不必這么及時罷?我瞧著你也是個當官的,這剛說當官的怎么著你便這樣,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們在針對你呢。”

  周嘉敏撇撇嘴,對劉重等人方才沒有及時跳出來解決那一伙惡棍依舊耿耿于懷,她是個爛漫的少女,不慣有甚么藏在心里,嗆聲哼道:“劉大叔自然是當官的,怎地也是四平八穩的校尉,將將再上一步那便是都尉偏將,將來要作將軍的,衛央哥哥,你又沒學問了,這怎能只算是個當官的?”

  劉重心內叫苦連天,皺著臉苦巴巴沖衛央拱手作揖,意思請他在這小姑娘面前美言幾句,衛央奇道:“我說老劉大哥,你這是怎么的?敏兒一個小姑娘家,你莫非很怕她么?那什么,敏兒你告訴我,你當的什么官兒?大不大?俸祿多不多?有沒有外快每個月?”

  周嘉敏笑地前仰后合,將對劉重等人的不快丟在了腦后,掐著衛央胳膊一抱道:“衛央哥哥,看你這財迷的模樣,真不愧是杜姊姊的朋友,你是不知道的,杜姊姊待錢財也瞧地很重,年月里朝廷發放的俸祿,天子賞賜的物價兒,但凡是錢財,她定會細細地折存起來,你要學她么?”

  衛央撓撓頭,原來跟咱是一類人啊,不由道:“敏兒,你這么想可就錯了,你看啊,這俸祿賞賜,那都是人家小杜將軍以辛苦的工作付出換來的,是吧?你要學小杜將軍,一分一文的錢都要攢,積少成多,將來才不會擔心餓肚子——你想想啊,萬一有甚么天災人禍,比如說什么諸侯王造反啊,諸侯王的爪牙在長安作亂啊,國庫之類被這些人占據之后,俸祿哪里來?上次哪里來?要吃飽肚子,那還不得去市上買啊?家里有糧,人心不慌,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周嘉敏抽抽小嘴,有點不知該怎樣反駁衛央。

  一眾內衛聽地直咧嘴,這衛兄弟啊,果然不張嘴說話還好,那模樣還算個周正的正經人,這一說話,嚇死別人不說,到處招惹仇恨的很哪!

  不信,你看吳亢立著斗雞眼似地瞪著他瞧么,若不是這人勉強只能算壯實,而衛央又是個傳說里兇狠狡詐逮著時機就揍人的惹事精,恐怕這吳大縣令早搶一把刀撲過來找他理論了。

  吳亢厲聲道:“衛百將,如今你也是有正經出身的人了,講話怎能這般目無王法?像你這樣的人,能得國家寬宥發付在輕兵營里為國效力本便該感恩戴德稱頌不止,怎可肆意詆毀國家勛略意圖在戰事要緊之時造成內訌?你若是軍中大將,我當參你一本,少說也要請大都護整飭軍心,將你這樣的人物剔除出去才是。”

  衛央手指吳亢對周嘉敏笑道:“敏兒你瞧見沒,說中這些人的疼處了,這火冒三丈的。我有一事不解啊,你說這國家勛略是怎么來的?阿貓阿狗只要生的好,一生下來就是諸侯王,那就定是國家勛略了,這是不是太便宜了些?”

  周嘉敏嗔道:“那豈非都是你招惹的,衛央哥哥,你這人甚么都好,就是愛胡說八道了些。我看哪,倘若你能有一晌半會不說這些個怪話,人家定能對你感恩戴德的很哩。”

  這小姑娘正經說話還好,這樣小手亂搗眉目里都是歡快的模樣,實在不是衛央這種自詡正經的人能受得了的,一時口中干燥,連忙干咳一聲偏過頭不看面對小姑娘俏臉,悻悻道:“人生來一張嘴,除了吃飯便是講話。如果連話都不能正經地說,要這一張嘴做什么使?光吃飯么?那豈非與那些個枉為國家勛略的諸侯王沒有區別?”

  這三句話不離諸侯王,了解他的劉重幾個還好,小姑娘脆聲失笑,又嗔道:“衛央哥哥,你口口聲聲與人家諸侯王過不去,莫非你自己倘若生在王室中是為貴胄,你能如佛祖那樣舍卻富貴榮華么?這我倒沒瞧出來,要我看啊,你定會一轉頭便在你的立場上說人家別的人了。”

  這小姑娘,才認識這么一半天,咱們對咱就了解地這么透徹呢。

  不待衛央再胡說八道,周嘉敏道:“鬧劇也鬧罷了,該做正經事啦。衛央哥哥,這人…這死尸真是你守備營里的么?那可怎么辦?要找人將他抬回你那里去才好區處么?”

  吳亢與那幕僚一霎時將頭臉轉向了衛央,衛央收斂笑臉沉吟著道:“軍律上說的很明白,無論我愿不愿意,既然這人是馬家坡子鎮的土兵,如今橫尸外頭,我這個守備百將理當問詢緣由,我若不問,恐怕又生事端。”

  說到這里,衛央沖吳亢歉意道:“實在不好意思啊吳大縣令,說實話,這種事情我實在不愿意管,可職責所在,不得不從你嘴里搶活干了。”

  吳亢冷哼一聲,拂袖道:“既然這人是你守備營轄下的,這自是你權責所在,何必假惺惺地說這些話。”

  周嘉敏輕笑道:“衛央哥哥,說好做正經事哩,你又招惹別人去啦。”

  我不招惹人,人家就不來招惹我么?再說,這哪里是咱招惹人,明明人家打上門來,活脫脫要欺負咱這沒靠山沒背景的草根,小姑娘,你立場有問題哪!

  腹誹之后,衛央又道:“何況,身為馬家坡子鎮土兵,如今胡虜賊寇尚未打上門來,這土兵冒雨夤夜出鎮,定是為將每日快報報送孫軍頭處,如果是這樣,為何他的尸體出現在距輕兵營以東數十里外的山野之中?如今邊事已起,大都護府與刺史府均都令諭傳下,身為土兵無事不得私自離開防地,看他這樣子,必定不是離開輕兵營之后又回鎮里去令了鄉將及鎮署舍公文再折頭回來的,更沒有理由自孫軍頭那里得到公文往州城跑來,這其中恐怕少不了許多干系。”

  周嘉敏雙手一拍,瑩瑩如玉的小手放在嘴唇外輕輕搓著,想了想贊道:“衛央哥哥,還是你想的長遠,不錯,咱們大唐的土兵,臨戰時行事規定甚為嚴格,尤是將為戰地的馬家坡子鎮里的土兵,沒有你這個守備百將的簽署公文,他怎能輕易跑到這里來?”

  衛央不再多說,問劉重道:“老劉大哥,說不得,這一干人等都要拿回守備營里去,敏兒也是發覺死尸的當先幾人之一,雖已脫離干系,按律卻不得不隨從脅著破案,你們是回你們小杜將軍那里去幫忙,還是跟著小弟一塊去守備營里見識見識咱們這群配軍的新生活?”

  配軍有個鳥的新生活!

  劉重撇撇嘴,瞧瞧站了一圈的捕快們笑道:“按說小周小娘子在衛兄弟處自然不會少了好招待,以衛兄弟的本領,那也不會出甚么岔子,咱們縱然眼下便告辭,那也說得過去。只是咱們眼下若走了,衛兄弟一人能押解這么多嫌犯么?這尸體難不成要衛兄弟親自背著?當然,如果衛兄弟執意要咱們請便,拼著回去受杜將軍規矩一頓好打,那咱們也不敢打擾兄弟你的好事。”

  衛央跳腳罵道:“老劉大哥,你這個人出了名的正經,怎地這會兒露出了真面目?小弟有個鳥的好事,既然各位大哥這么坐不住,那看來小弟再假惺惺就不好了。各位大哥,咱們抬上尸體,兵發馬家坡子鎮啊!”

  一種內衛相顧失笑,倒是他摩拳擦掌的姿態,很受小姑娘周嘉敏的擁戴,一聲歡呼搶下坡去便要取牽在隨吳亢到來的捕快手中的那匹青驄馬,咕咕噥噥地嘟著小嘴繞著駿馬轉了一圈,這才扯著韁繩仰著小臉沖衛央招手:“衛央哥哥,你這人辦事好不利索,快些動身罷,再晚些只好在路上過夜啦。”

  “吳縣令,咱們誰也不瞧得上誰,想必你我彼此都心知肚明。”內衛們不必動手,只要一個眼色瞧過去,先一撥攔住周嘉敏和衛央的捕快們便乖乖地主動分出兩人來將死尸挪到破下,又有幾人在上頭折了些樹枝扎成架子,衛央翻身上馬俯視著吳亢肅然說道,“但無論這土兵犯了什么律令法條,如今已死了,那便是一條命,我這人將性命瞧地十分沉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因此,這土兵因什么而死,真正的身死之地又在哪里,還要貴縣全力偵查,咱們分頭辦案,如何?”

  吳亢猶豫了一下,與那幕僚彼此使個眼色,而后也一振衣衫道:“如此甚好,衛百將偵查這人為何私離軍鎮,某親引剩余衙役捕快們追查死因,既有衛百將推理在前,又有內衛各位校尉們人證在后,想必很快便能得知此人死于何處,為甚么人以甚么手段殘殺,待事明之后,某自會向刺史府說明緣由,彼時使人代理南縣民事,某親上馬家坡子鎮與衛百將說話。”

  要親自上馬家坡子鎮么?衛央想不出居心叵測之外的別的原因。

  事已至此,他倒不怕這些人找上門來,便點頭應允:“看來吳縣令倒是個頗識得大理的官員,咱們就此別過,我在守備營恭候貴縣一眾精英人才的大駕,山高水長,咱后會有期。”

  吳亢哈哈一笑:“衛百將好走,后會有期!”

  前頭幾個內衛押著路,衛央與劉重走在后頭,周嘉敏與那胡大叔嘀嘀咕咕說了一會子話,兩人又從前頭鉆了回來。

  劉重不再復方才的旁觀冷靜,一路瞄了衛央好幾番,終于沒忍住湊過來低聲道:“衛兄弟,這事情不對勁啊,你發覺沒有?”

  衛央盯著前頭步伐輕快的捕快們看,聞聲頭也不回道:“愿聞其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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