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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馬家坡子

熊貓書庫    大唐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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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四海的話衛央聽明白了,這是把自己架上這個位置,用自己的顧慮和百將的職責約束自己,或者強迫自己想方設法作好這個百將。

  可這軍吏的話,怎么聽衛央怎么覺著話里有話。

  軍吏目光灼灼盯著衛央看,明情再不肯多說半句話專等回答的架勢,衛央也知問也問不出所以然,拱手道:“多謝提點,衛央記著了。”

  這屯都是鼻青眼腫破敗不堪的新卒,行列出營門,孫四海并不像待別的隊伍一樣說幾句話,只瞅了瞅衛央,手一揮背過身去。

  一路上左思右想不辨清濁,衛央索性不去理會,左右到了那馬家坡子,到時那里只有甲屯這百人駐軍,尋那里的土兵隊正問個清楚便是了。

  遂問那向導:“依這樣的腳程,多時可抵馬家坡子?”

  向導是個靈源的土兵,也就是地方官組織起來,由縣城駐軍統管的民兵,想是這些年來與輕兵營打的交道不少,待這一屯新卒也不懼怕,見衛央問,土兵算也不算張口就答:“衛百將是怕趕天黑到不得馬家坡子么?這倒不必,依這樣的腳程,日入黃昏時定能到達,只是沿途少有風靜處,飲食只好在馬背上了。”

  衛央算了算,這時候的日入,也就是酉時,酉時末黃昏初,怎么也到夜里了,恐怕不甚便利。

  又問向導:“你早先到過馬家坡子鎮么?倘若快馬奔走,晡時能到么?”

  這向導明情也是個利索的人,聞聲喜道:“衛百將要趕路,那自然好,這已入秋,天老爺誰能料得準?早些到了,不定少受風雨凄苦——倘若要趕路,這也百人之多,不必經由大路,我知有一條小徑,戰馬可行,直奔馬家坡子去,離此也不過三五十里路程。”

  “有勞帶路,自小徑上去。”知道到了馬家坡子人生地不熟定還有許多周折要做,衛央往路邊山林里有小徑蜿蜒而上處瞧了片刻斷然決令,又教跟從在左右的竇老大傳令下去,“吩咐下去,自小徑直奔馬家坡子,一路不可遲延。”

  竇老大遲疑著道:“唯恐走脫些人,咱們屯既不曾選出隊正,連伍長火長也沒有,少看管,不定便要出紕漏。”

  衛央哼道:“雖說新的火長伍長并未選出,原先軍頭定的不是還都記著么。你只管吩咐下去,走脫一人,依原有隊伍,軍法從事,就地斬首絕不拖延。”

  竇老大心頭惴惴,撥馬往前后傳令去了。

  寸步不離的徐渙心生忐忑,縮著脖子不敢說一個字。

  那土兵也知這寅火率甲屯的舊事,聽得衛央這樣反復,心中不禁納罕,這豈非教這百人的屯內訌不絕么?

  他可不愿多事,衛央既是百將,那便依他吩咐就是了。

  衛央甫到營中,這百人便吃了他偌大一個苦頭,雖說現在沒有老卒供應給他折磨自己了,可這人武藝之高,心地之黑,又是正經任命的百將,誰敢再尋霉頭找不自在?一聲令下,竇老大跟著向導在最前引路,后頭逶迤一個個都跟了上去。

  六人之中,前后各有一個伍長盯著。十一人之中,又有兩個火長盯著,說是騎軍,除卻座下一匹賒欠的戰馬,手中兵器也不見有一把,遑論甲胄。竇老大持衛央大槍在前頭押路,衛央自提直刀末位斷后,疾走半日,困倦者甚多,沒一個人敢叫起苦來。

  那滾刀肉休整兩夜一日,也已成了乖乖的人物,軟硬衛央都不吃,這些人能耐何?

  這小徑自比不上官道好走,沿途多有落馬者,及出又一處山群,那向導手指前頭笑道:“衛百將,咱們到了,前面就是馬家坡子——你看那低矮些的山群包裹的,里頭就是了。”

  這里正上了官道,遠遠瞧去,官道深入那山中,山外又有白光光的蛇一樣的往三方通去。那馬家坡子為群山包裹瞧不見,這環境衛央先喜了一喜。

  一路來,衛央心有所思,或許是多番提及的那位武宗皇帝年間的吳王改制所致,這原州大都護治下的交通很是便利,原州以西的官道雖比不上原州渭州這等重鎮的道路以灰色如水泥般泥土覆蓋,好歹寬闊的很。泥土路基上鋪著沙石,細雨方過,青奄奄地煞是喜人。

  回頭望去,已天高云淡,些微的日頭光熙自薄云后直射下來,枯萎的植被也泛出生命的最后光色,有枝頭未落的野果,教樹梢枝條舞弄著,偶爾落下敲在行人肩上,發出濕漉漉的響動。

  看天色,應是晡時之末,衛央也覺饑腸轆轆,揮手道:“快馬加鞭,到了營地再行歇息——進去的時候,不可喧嘩,不可攪擾鎮民,有故意破壞的,軍法伺候!”

  向導笑道:“某每番帶路來此,進駐之前都見過上官訓話,衛百將這是最簡明的。”

  衛央冷冷道:“咱們都是輕兵死士,倘若說教有用的話,這甲屯還能有這么多人么?老竇,你傳話下去,我這人規矩不多,但存意違反我的規矩,不論是誰,只好用軍律來跟他講話了。”轉頭問向導,“咱們的兵器甲胄該去哪里取來?”

  向導縮著脖子有點不適應,聞聲答道:“一般軍伍,開拔之前自有輜重營將所需點查送來,以前的輕兵營也有暫代正規軍守備的先例,那時輕兵營的飲食穿戴用度自然自備,像兵器之類,到了馬家坡子自有原本守備這里的子丁屯軍卒安排。”

  衛央這就明白了,原來那子丁屯會留下交結的人,這就好。要不然,所說甲屯是來守備的,可身為軍卒手里沒有兵器,萬一發生點意外情況,難不成抄起扁擔去拼命?

  軍到山前,山內飛馬馳出一騎,馬背上騎士只是個老卒,近前了勒馬問道:“是輕兵營來暫代駐守的么?某是選鋒營子丁屯留守待交結的,百將是誰?”

  一時甲屯轟然,這人態度并不十分傲慢,但甲屯百人,那都是老兵油子與各色罪犯,一貫何嘗教人這樣無禮過?那徐渙也面有怒色,拿眼瞪著衛央。

  衛央不去理會聒噪起來的百人隊伍,走馬往那來人拱拱手也不下馬,道:“我是衛央,煩請帶路。不過,此時馬家坡子鎮里,巡邏望哨的是誰?”

  那人見衛央腰間直刀貴重,方略微收起不甚親近的生硬,拱手回禮道:“衛百將放心,鎮里有土兵三十余人,我屯馬百將走時已嚴令吩咐過,今日一早至此,這三十余人奔走巡哨也夠了。請隨我來,駐地就在鎮內。”

  話是這樣說著,那人先遞過自己的腰牌,衛央也丟過去魚符,兩廂對證驗看了,那人方勒馬轉向,山坳處十來個土兵往山內消失了去。

  “這人倒有些見地。”衛央心中贊了一句,想起這人口稱馬百將,遂問道,“你們馬百將,可是馬全義馬大哥么?”

  那人驚道:“衛百將識得我們百將么?不錯,我們百將大名是叫馬全義,前幾日方到,一桿馬槊使地十分了得。”

  衛央笑道:“這還來晚了,要早來半天,馬大哥該請我吃酒才行。你回去見了他,便說衛央又惦上了他的一碗酒,回頭戰事畢了,定要尋他門上去討才好。”

  那人顯然待馬全義很是敬佩,一時間笑臉相迎,笑道:“原來衛百將與馬百將竟是故人,晚上回令見了我們百將,定將衛百將的話帶到,請隨我來!”

  衛央回頭盯著鼓噪不止的百人,嘿嘿一笑對竇老大道:“老竇,我看你是個識字斷句的,咱們屯沒有軍吏,這往后每日回遞軍報的勾當,你便擔當起來。屯中鎮中往后文告書寫都由你來,待駐扎定了,你先寫個軍告貼出去,咱們這一伙弟兄精力太過旺盛,看來這兩日的操訓還不夠,自今夜起,我親自來帶著弟兄們操訓,定要像個樣子才行。”

  竇老大大喜,他雖是農夫出身,大兄卻在村學里教書,平常無事之時習得幾篇文章。不過這人也是個憊懶至極的,若不然,那能方入伍就想著當逃兵被發配到這輕兵營里來么。

  這甲屯的軍吏一職,正是竇老大日思夜盼的職位。雖說上了戰場,軍吏也須提刀拼命去,可平日里好歹仗著衛央親厚能比旁人少受些罪過不是?

  不過竇老大心里有一個不解,偷瞥徐渙,心中暗道:“這小子是個讀書人,軍吏一職合該是他才對,怎地落到了我頭上?”

  不料策馬已行的衛央又丟下了一句話來:“軍告貼好,你也好生歇息著,甲屯都是新卒,操練不可缺少,凡一百零一人,不可有一人以任何籍口逃脫操訓,一個不到,一個受罰。如若有人要以身試罰,那也由得了他,老竇,這一條你也仔細寫在軍告了,記著么?”

  心中哀嘆,竇老大也只好恭敬依從。

  衛央對這竇老大瞧的很清楚,這人既有個大兄,為甚么又被人稱為竇老大乃至漸漸成了名稱?恐怕這人的懶惰油滑,他家人也十分厭惡的。駕馭這樣的人,恐怕不比駕馭徐渙這樣人小心思重的人簡單多少。

  念及這里,衛央又瞥了垂著眉眼目光在竇老大身上打轉的徐渙一眼,微微一笑搖了搖頭。這少年雖心思頗重,畢竟年輕,不必竇老大這樣的老兵油子,恐怕他還沒猜到自己讓竇老大當軍吏,而將很多人意料中的以他徐渙為軍吏的真正理由。

  衛央也想過像各種各樣穿越者前輩那樣訓練士卒掌握住甲屯這樣一支可以算是能夠掌握的力量,仔細算過之后,他不認為這是自己可以掌握的力量,而衛央自己實際上也不愿意掌握這么一支隨時都會煙消云散的小小的力量。

  別的不說,大唐正規軍一個折沖府的戰備力量,后面必定就要配備超過一個折沖府兵力的輜重營做后勤保障,輕兵營是沒有這個待遇的。沒有后勤保障的部隊,而且還是這么弱小的部隊,更是這樣一群形形色色的罪犯組成的部隊,那不是空口白牙說想掌握就能掌握的。

  可他最起碼這時候又是甲屯的百將,照現在的情勢看,戰事結束之前自己這個百將還不會被卸掉,為了小命著想,衛央必須讓甲屯最起碼能在自己當百將的這段日子里聽從自己的智慧,這就決定他必須讓這些個人對自己敬畏起來,甚至懼怕起來。

  他現在沒想著讓這幫人順從甚至聽從自己,也沒有那個手腕去讓他們順從聽從,那么,那就只好讓他們服從。服從,簡單而直接,這就已經夠了。

  竇老大是個老油子,這樣的人當軍吏,為了他的那點好處必然要千方百計維護他軍吏的小小地位,從而必然會千方百計維護衛央這個百將的地位,以竇老大為首的那一伙老兵油子整飭整個甲屯,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至少竇老大知道利害得失,知道取舍,更知道自己該怎樣做。

  果不其然,竇老大將衛央第一道軍令傳下之后,隊伍中立刻又聒噪起來,這些人不敢直面衛央,于是暫且將那兩日來的恩怨拋在腦后,很快形成一撮一撮的小團體,纏著竇老大耍起了滾刀肉。

  竇老大不情愿當衛央的幫手整治這些人,可事已至此,衛央已立在最高處冷眼瞧著他,是賞他還是罰他都在一念之間,想想利害,竇老大決定靠著衛央,畢竟人家是大都護府典令的百將。

  當時丟個眼色,與他交好的十來個老兵油子鉆了出來,不用竇老大指使,人群里一番挑撥離間,又仗著人多勢眾有依靠威脅利誘,很快化解了匆忙組成的幾個小團體,人心散了,誰還敢反對竇老大當軍吏,誰還敢反對軍吏傳下的軍令?

  馬入山中,聒噪的人群頓時沒有了聲響,踢踢踏踏的馬蹄聲,驚動了悠然安靜的鎮子,新雨之后滾一身泥水的孩童紛紛圍在道邊看稀奇,有知曉這一屯是輕兵營死士的爺娘急忙出來拽著往屋里躲,路邊閑走說話的人也三三兩兩分了開來,拿眼覷著這群連兵器也沒有的守備軍,年老的竊竊私語,年輕的漸漸大聲嬉笑起來。

  衛央細看那留待交結老卒的情緒,對此他無動于衷,甚至還有些站在鎮民那邊看熱鬧的心態,心中想道:“看來,這時代的軍民關系,唔,是人家正規軍和鎮民的軍民關系是比較好的,這倒是個有趣的時代。”轉瞬又起了個撓頭的問題,“輕兵營替換子丁屯代守這馬家坡子鎮,想必大部分鎮民是還不清楚的,這些都是邊民,如果讓他們知道甲屯是輕兵營的新卒,說白了就是一群還沒經過教化的罪犯組成的軍人來守備他們的家鄉,軍民關系又會變成什么樣子?”

  要想躲過戰場搏命,既然到了這馬家坡子鎮,衛央就覺著那就只有在駐守的過程中讓大都護府放心地讓甲屯繼續駐守下去,這樣既達到了目的,而且自己也不用想別的辦法,甚至用逃走來解決問題。

  這馬家坡子鎮,所處正在群山環繞中一方平地處,四面環山,只有東南兩面官道匯聚在鎮中,要出北往西,只好自鎮外山下路上過去。這平地不小,自西向東為一條淺淺小溪拉出狹長的方形,方圓不下千丈,兩岸屋舍連綿,怕得有數百戶之多,更有驛舍鎮所商鋪集市,最繁茂處竟有幾所食坊,外頭依著三五家酒肆,不遠處茶坊的博士懶懶地靠著門鋪木樁撲扇著汗巾。

  留守待交結那人笑道:“衛百將請看,這馬家坡子鎮原本是沒有這么多食坊酒肆的,前些年這里駐扎的也只是一隊軍卒,后來修成了駐地,這才有一屯人馬駐守進來。咱們子丁屯自前年駐守進來之后,這些個行商的販賣的才得了便宜,那幾家食坊,大多還是自原州渭州來的小商販掙足了大錢才架起的哩。”

  哄雜聲里,馬到駐地營前,營門松垮垮地關著,里頭歪歪斜斜站著幾個土兵值守,瞧見人馬到來,連忙挪開鹿角柴門,迎面向這邊笑嘻嘻地拱手招呼過了,他們也不走,站著又瞧起甲屯這伙人的熱鬧。

  這駐地并不寬大,四方形的靠山坐著,處在聚集繁茂處的正北面,營地后再沒有人居住,只有茂密的植被和最高處高高的哨樓。駐地外面被柵欄圍著,四面灑著十二座軍舍,軍舍與山之間蓋起了簡單的馬廄,那子丁屯也是馬軍,走時留下了成堆的草料,想必交結的時候衛央還需要點查畫押。

  身為百將,衛央自然有自己的軍舍,就在十二所大軍舍的最當中,旁邊一左一右兩座低矮些的,那是備給兩個隊正的屋子。

  百將軍舍門前有高高的旗桿,甲屯也沒有自己的旗幟大纛,這只好讓它光棍地朝天豎著,那留守的看天色不早,待竇老大過來牽著白馬往馬廄里去了,便向衛央提出了告辭:“衛百將既然已經到了,某也算完成了職責,應該在人定之前趕回營地去,不如這就先點查物資度用,咱們交結了可好?”

  衛央向栓了馬主動在旗桿下站成十行的新卒們揮揮手:“老竇瞧著分好軍舍,先行拾掇好鋪蓋炕頭,待我點查好之后,再行分配即日起的巡哨安排。徐渙你來跟著,老竇有得忙,你來助我對照點查數目。”

  老竇忙問:“那,徐渙的行伍安排在何處?”

  衛央想了想問徐渙:“你想去哪一伍?”

  徐渙沒有猶豫,徑直道:“如果百將允許,我情愿跟著百將,請百將放心,伺候人的活計我都會。”

  衛央笑道:“我有手有腳的,要你伺候什么?這樣,老竇你看著給安排,不必有什么忌諱,回頭告訴我一聲就行了。”

  徐渙臉色微微一變,他不明白衛央這是什么意思。

  竇老大也吃不準衛央到底怎樣看待徐渙,為難地撓起了腦勺。

  衛央可沒想過要特意怎樣照顧徐渙,徐渙戒心很重,雖然殺人事出有因,但自己還沒真正了解這小子,放在身邊做什么?更何況,衛央還沒有和一個男人同住一屋的習慣,尤其最近心思比較多,可能會說夢話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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