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口沖霄鳳凰刀,絕非兇焰滔滔的兇刃,但那口刀一旦出鞘,則必然人頭滾滾見血才還鞘。
不為別的,只是那口刀喚作龍雀。
遍觀大唐,唯一人執掌龍雀,號令百府十六衛的是這口刀,威震四海的是這口刀,鎮壓廟堂的,還是這口刀。
龍雀出鞘,或許殺不得諸侯王,但殺得衛央。
素手方握上刀柄,山林里夜風拂過,簌簌有聲作,那京兆府來的數十快手立時作色,黑夜里,黑幽幽的瞳孔冷森森地盯在了衛央背影上。
杜丹鸞一聲驚叫尚未落音,心中又驚又惱直恨道:“這人,胡說八道也不分個場合地點,這人面前,那是胡說八道的么!早知她到了,定不連累這壞人來這里!”
衛央停下了腳步,回過頭來瞧著那小小少女懷中的龍雀,看了又看微微搖了搖頭,竟笑出了聲來。
刀尚未出鞘,杜丹鸞將手壓在那李姓女郎手背上,哀求似往她搖了搖頭,囁嚅著沒有說出話來。
衛央頓了頓指了指那龍雀:“這口刀,該有百年的時光了吧?可惜了,殺的人還不夠多。”
這話別說杜丹鸞心驚膽顫,那李姓女郎也好奇地正眼將衛央認真掃了一遍,終于將素手自刀柄上拿下,冷清清地彷佛在微笑:“哦?”
衛央攤攤手:“該殺的人還沒殺完,豈不是殺的人還不夠多么。”
女郎靜靜地深吸一口氣,緩步往衛央那邊走了幾步,笑吟吟的,這一次笑意倒真切了些:“你又要拋出你那請誅諸侯王的話兒來么?”
衛央聳肩:“你認為呢?在我瞧來,你這刀雖名貴,卻遠非老令公手里那金刀有力量,可惜了,那么好的刀也抵不住手軟,很可惜了。”
倒不是他猜出了這掌刀之人的來歷,他不信這女郎是什么京兆府的快手捕頭,但也不信這人來頭能大過天去,只是這女郎所能代表的力量那可小不了,不見杜丹鸞連話也不好明著說了么。
提起楊業,那女郎怔了片刻,目視衛央半晌輕輕才說道:“那么,你篤定這口刀不會出鞘么?”
衛央哈哈笑道:“我不過輕兵營一個死士百將,還是沒影的百將,如若我這樣的小人物也能勞動這樣的寶刀專程來出鞘一次,天下早太平的跟你家后院一樣了。”
那女郎無言以對,忽聽半晌悄無聲息的月神一陣輕叫,眾人視之,桀驁的它竟一反常態沖衛央走了幾步,回頭森冷盯著手握刀柄的一眾快手掃了一圈,踢踏著步伐,又是恍如關公剔開丹鳳眼倒拖偃月刀的姿態。
衛央笑嘻嘻沖月神拱拱手:“謝啦,老兄,看來,我這內秀還是隱藏的不夠深,你老兄都知道跑出來替我打抱不平了。好了,這樣一來,我也就不好意思跟你清算你嚇得我家小白龍失禁的舊賬了,改天請你吃肉,介紹你們倆兄弟認識認識。”
那月神鼻孔里噴出不屑,甩甩頭鉆到一邊林中去了。
待衛央爬上枯樹去了,女郎驚奇不已問杜丹鸞:“鳳凰,這月神與他很親近么?這可稀罕的很,你我之外,它還親近過第三人么?”
杜丹鸞也又驚又喜,搖著頭微微羞赧道:“沒有啊,方見面的時候,他,他還與赤菟以命相搏來著,這半日來也沒有親近過啊。”
“那可真是稀奇了。”女郎蹙著眉,瞬間將這疑惑放在了一邊,謂杜丹鸞道,“待天明拿了那叛徒,內衛也不急著回歸長安,那伙人這些日子不安分的很了,戰事將起,原州戰事,尚需內衛剔除那些個亂臣賊子,你陪著我吧,幾日之后一齊回去。”
杜丹鸞心頭沒來由地煩亂,下意識地問了一句:“那么,要去柴使君府上么?”
女郎真切切笑吟吟地謔道:“那是自然啊,怎么,小杜將軍不愿見柴使君呢,還是不愿見柴家大娘子呢?”
不過兩三日的事情,柴榮府上一應事物,這女郎俱都掌握在心里了。
一夜無話,翌日天明,秋露深重未歇,早有快馬馳來,遠遠叫道:“那賊子已教咱們捉住了,方出西門,頭一個就是他。”
眾皆訝然,那小小少女不滿道:“這人怎地這樣沒出息,這么輕易便拿住他了?”
內衛眾卒面上均很不好看,杜丹鸞倒不曾說什么,那李姓女郎責道:“這樣的話,輕易不要說出來,內衛府費盡周折方拿住這賊子,怎地在里心里這樣輕易了?”
那少女頗是機靈,連忙輕輕在自己腮上拍了幾下,脆聲道:“哎呀,又說錯話了,咱們昨夜里才來,我自然覺著好是不難了,倒忘了杜姊姊你們的辛苦,待回了長安,我請杜姊姊吃酒賠罪可好?”
衛央趴在樹上,兩條腿耷拉著晃來晃去,眉眼不開嘟囔道:“其實,原州也有上好的酒席啊,小姑娘,能不能在原州請客?”
少女笑道:“那也好啊,只是因吃酒耽誤個軍務,呼延伯伯一貫軍法森嚴,衛家郎君,你情愿看我教呼延伯伯五十一百地打軍棍么?”
衛央瞧著少女初綻的身軀,嘴上說著遺憾,心里卻想道:“你這樣的小小美少女,打軍棍自然是沒什么看頭的。唔,其實也是很有看頭的,翹挺的地方一棍子下去,那顫巍巍的——哎呀不好,這么猥瑣的想法,柴熙和那種猥瑣的人才應該有,莫非咱被他帶壞了?這可不好的很啊!”
他目光滴溜溜地轉,一剎那間面色蒼白彷佛做甚么見不得人的事情教人發現,那小少女奇道:“呼延伯伯說你這人不但膽大,而且很厚臉皮,你想起甚么來了,怕成這樣?”
想什么那能跟你說么,萬一說出來惹地你家小杜姐姐大發雌威又沖過來掐人,那不好。
“哈哈,哈哈,”打了個哈哈,衛央摸摸肚子瞇著眼睛瞅了瞅照樣,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跳下樹來,“不早了,既然人都已經抓住了,是不是我可以回輕兵營了?”
少女奇道:“呼延伯伯說你才到輕兵營便惹了亂子,這才出門一日便惦記著回去,莫非你與呼延伯伯他們說的不同,竟果然是個有擔當的人么?”
衛央嘆道:“什么擔當不但當的,小姑娘你也看得到,我這么內秀的人,這么靦腆的人,這才出來一次就被你家小杜姐姐請來做了這么大的事情,萬一在外頭再溜達溜達,三五日名揚天下了怎么辦?我要的是內秀,是默默無聞地奉獻,至于其他,你是看得出來的,我這個人不求名不逐利,那是萬萬不愿看到的。”
少女皺起了鼻子,拉著嘴角作寒顫狀,鉆到杜丹鸞身后沖衛央作起了鬼臉。
衛央心情出奇的好,將直刀斜斜掛在腰上,竄出深林扯著白馬韁繩洗涮去了。
李姓女郎柔和地笑,這照樣自云中探出曦光,折射在她臉龐,那一雙梨渦也生動了起來。她并未著紫衫,寶藍的翻領對襟長袍,外頭有甲胄壓過的痕跡,并無橫襕。她果然是個身量高挑的女郎,并不刻意地挺直腰背,有風過時,窈窕如楊柳軟梢,目光柔和而堅毅,舉手投足間自有她自己的雍容大度。
女郎笑謂杜丹鸞:“這一遭來凌源,你是帶著怒氣來的,現如今那賊子也抓著了,心境好許多了么?”
杜丹鸞皺皺嘴,踢了一腳足下的樹枝沒有說話。
半晌女郎輕嘆道:“鳳凰,你與我年歲無差,那些個前塵往事么,該丟棄掉的,是時候丟棄掉啦,長此以往,那怎么要得?那些個貴胄公侯家出身的你不肯青眼,現如今…”
杜丹鸞突然打斷她的話,睨著眼眸道:“你自己也沒有想過這個,怎地倒替我考慮起來了?敢是私自出京,教大都護好一通說教,如今來拿我尋開心么?”
女郎風輕云淡搖搖頭道:“我與你是不同的,倘若我是你,待此番戰事了了,正經尋個知冷知熱的人,哪怕展眉快活三五日,那也是了不起的福氣呢。”
杜丹鸞略有些不自在,口不對心地道:“有甚么不同的?我看那周翰林待你是深情的好,雖說,雖說這人無趣了些,人倒是真真的好。若我是你…”
女郎啞然失笑,指了指取露水給白馬洗涮的衛央道:“大名鼎鼎的小杜將軍也有著緊的人了,你當這如意郎是個寶,那柴家大娘子看也認定了這人,但以你度我,那可就差了。”說著,一邊搖著頭道,“大都護說這人武藝出奇的好,想來那是不錯的,險險傷了會王,也算個膽大包天的人物,只是,只是這樣的人物,你當誰都像你這樣,好生稀罕么?要我看哪,這不是我來尋你開心,倒是你吃那柴家娘子的一腔火,都落在我這里了才是。”
掌刀少女訝道:“杜姊姊,你真看上這登徒子了么?我可聽說…”
后頭的話,她可不敢再說出來了。
杜丹鸞眼眸驀然一紅,輕輕嘆道:“過去的那些事物,許有總要過去的時候,他么,他這個壞人,壞了柴熙寧的清白那也算了,他,他…”
他什么,杜丹鸞也說不出來。
女郎笑了笑不再多說,轉口道:“柴榮是個人物,這衛大郎雖在渭州飛磚救他一家老小于偽魏余孽刀口之下,但這人若沒些能耐,想必也饒不住柴榮那般的看好。在原州時,我曾詔卞榮來問,這是個不會說謊的人,前因后果,凡此種種也都講明了了,有會王作梗,如若命大,三五年后堪成陳禮那樣的人物,倒也不差,配得起內衛府統領將軍。另,內衛不要多追查這人過往,他說那樣,那便是了。”
杜丹鸞驚道:“那怎么可以?”
“怎么不可以?”女郎輕輕哼地一聲,伸出冰玉雕琢般手捧住一縷慘淡陽光,適中的眼眸輕輕一闔又驀然張開,和聲道,“大唐自高祖開創至今,偌大的河山,安祿山之流未曾顛覆,黃巢之流也都塵歸了塵,土歸了土,任他是誰,若想經意作亂,那也成就不了甚么事。有那心力,倒不如,哼…”
杜丹鸞自然知曉女郎心中所想,微微點頭表示贊同,那小小少女笑道:“杜姊姊,你已是將軍,這位衛百將么,你可要教他多加努力才是。他這百將,也還是昨日大都護府放下去的軍牌典令哩。”
心中一愕,杜丹鸞掃了蹲著收攏露水洗臉的衛央一眼,心中不由不快活,想道:“原來這百將也還是暫代的,他竟不肯說給我聽,那柴熙寧定是知曉的,她定然知曉。”
轉念又想道:“莫非他不愿為我所知么?這壞人雖心腸壞的很,但他既能與會王交惡,又有呼延贊一眾老將青眼,想來一紙文憑路引,如若本心不愿去那輕兵營,怎地也能留在平安地帶,由此看來,倒是個有骨氣的人。假若為我所知,他心中不會快活——這也有些道理。”
想到了這里,杜丹鸞暫且壓下詢問的念頭,此間事既已了結,內衛自無在這里盤桓的道理,當時約起人手往西而來。
衛央策馬跟在后頭,快到靈源縣東門時候,前頭劉重等人果然解數人而來,細看杜丹鸞臉色,可知那幾人定是叛徒一伙無疑了。
心中便想:“想必這叛徒嘴里更有些機密,不知這靈源縣里又有什么人要遭殃了。”
對這種事情,衛央一點也沒想過要給杜丹鸞講什么大道理。他前世今生這還是頭一次見到叛徒,對這樣的人,無論出發點是什么,衛央或許會憐憫,但絕不會認為情有可原。
劉重見了這邊來人,駭然跳下馬背,卻被杜丹鸞喝止住,問起時,好不自在的劉重含混不清地左右上下說了一氣,好歹意思算是弄明白了。
就在這半天工夫里,內衛早將那叛徒仔細檢查了好幾番,果然是本人無疑。
至于在這倒生了一副好皮囊的叛徒口中拷問出了什么,劉重并未明說。
杜丹鸞拿眼眸詢問女郎,女郎想了想道:“盤問查詢,這是內衛的職責,這人干系重大,想必還有些瓜葛尚未清理出來,先將這幾個解到大都護府再行盤問不遲。”
左右依她發付,杜丹鸞回頭瞧著衛央竟有些不舍,抬起手在耳畔輕輕一拂,兩人拐馬到了路邊,杜丹鸞踟躕著問:“你,你要回刺史府去么?”
衛央奇道:“刺史府又不是我家,怎么能用回這個字?再說了,我現在是輕兵營的死士,沒事回原州,豈不是讓李成廷那王八蛋找茬么?”細細一看杜丹鸞神色,心跳竟有點加快,縮著腦袋從旁邊看著她的面頰笑嘻嘻問道,“舍不得我走么?”
“你,你胡說。”杜丹鸞一怔,將眼光放在了一邊,片刻悶悶道,“過幾日我便要回長安去了,我聽說戰事將起,你,你要仔細才是。”
衛央笑了笑,拍拍馬鞍道:“這我知道,不過輕兵營是什么性質你也清楚,有些事情吧,由不得咱們挑挑揀揀的。你放心,打不過人我就跑,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的道理我還是懂的。”
輕輕嘆了口氣,杜丹鸞移開眼光不自在地道:“那,那我回去之后想想辦法,戶籍的事情,雖有那些人作梗,但也不是沒有法子呢。”
“你可別。”衛央正色道,“如果真有好的法子,我還會去輕兵營么,那些個諸侯王現在恐怕就盼著因為一點小事把手伸到眼前的戰事里來呢。咱雖然沒呼延老將軍那樣的覺悟,可盡量別給大事添麻煩的道理還是懂的。再說了,內衛雖然聽起來恐怖的很,其實不過就是皇帝的爪牙,萬一你跟那些個一肚子零碎的諸侯王硬碰硬對上,吃點虧怎么辦?我又不在你身邊,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那可不行,你可不能讓我在跟敵人拼命的時候還不安心。”
杜丹鸞這次卻沒有臉紅,瞧著衛央半晌,慢慢伸出手來將他歪歪斜斜的兜鏊扶正,緊緊地盯著又瞧了好一陣子,走馬靠近過來,從馬鞍后解下一塊布囊掛在白馬之上,咬著嘴唇伸出手在衛央手腕上一圈,很快又收了回去,說道:“這里有些大錢,不甚多,你在輕兵營里多有花銷,那是些,是些與你不同的人,孫四海此人…你尊著他些,其余吃飯穿衣,莫虧著自己,記得么?”
衛央笑呵呵扯過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摩挲,道:“放心,放心,我這人啥都吃,就不吃虧。”
心里卻在想,這孫四海果然是有些隱秘的,內衛府統領將軍,應該算是能接觸到一些秘辛的人了,聽杜丹鸞這口氣,明顯讓衛央不要和孫四海別苗頭,這可奇怪了。
不過,再大的奇怪衛央也沒想過去探究,能被內衛府將軍這么認真囑咐的人,鬼知道后面跟著什么鬼怪呢,盤查那干什么?引鬼上身?
杜丹鸞扯了兩下沒拿開手,只好任他輕薄著,再三猶豫還是問了出來:“你說那柴女郎她,她也不曾來瞧過你么?”
衛央撓撓頭,這問題怎么回答?
干咳一聲,衛央認真地道:“你小名叫鳳凰么?我也這么叫你,好不好?鳳凰,我跟柴熙寧吧,其實就一誤會,過些時候也就慢慢過去了,想不起來了,你可別多想啊。”
杜丹鸞怫然作色,抽出手轉馬就走,不悅道:“你當誰都好稀罕你么,柴氏女郎有哪里不好,教你這惡人都瞧遍了…你若真是這樣的人,那也好,端教我瞧不上你。”
自此,杜丹鸞再不肯給衛央一點好臉色瞧,衛央可就奇怪了,明明她自己一提起柴熙寧就不痛快,干嘛這會兒又“說句公道話”了?
女人啊,古今中外,但凡有性格的女人,都是不容易摸透的存在。
正午時分,內衛府來人數百俱都集結完畢,衛央也知到了告辭的時候。
杜丹鸞走了過來,依舊不給他好臉色看,卻將他凌亂的甲鱗整齊了,柔柔地說道:“你要安心殺敵報效國家,我,你定要回來。”
衛央眨眨眼,跳上馬背大聲道:“我定會回來的,不過,你說話也不用拐著彎地說。”
杜丹鸞頰如霞染,輕輕啐了一口,她本是要說我等你回來,話到嘴邊換了樣子。
一路走來,衛央總感覺有點不滿意,停下馬想了很久才罵了一句:“媽的,誰說距離產生美?”想想又覺著不對,暗自思量,“難道咱真就是個俗人?”
還真沒說錯,那李姓女郎就在背后將衛央評了個“俗人”的判。
不及杜丹鸞反駁,方得快馬來報的女郎又提了一句:“巡邊事使簽下守屯令了,大都護府已令曉三軍,此刻怕也到了輕兵營呢。”
杜丹鸞勃然作色,那小小少女在一邊哀嘆道:“這人可真是個惹事精哩,杜姊姊,我這里還有幾卷兵院的教習冊子,要么,你快些送他去罷?”
那女郎也眸光凌厲,脫口哼道:“又起陳禮故事么?”轉瞬驚疑自語般又道,“這人有甚么本領,都以為能成陳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