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意欣聽了顧遠東的話,掙開被他握住的手,怔忡起來,眼望著他輪廓清晰的側臉,心里如冬日里的雪花,紛紛擾擾,亂人心弦。
前世的經歷,讓她習慣了一個秩序井然的法制社會。從小順風順水,在溫室里長大。成年之后,去了國外,就如同生活在真空里一樣。
不是不知道社會的陰暗面,只是她從來沒有機會見識到罷了。
而她來到這個異世,也只有短短的半年時間。
半年時間里,要讓她完全適應這個社會,當然是不可能的。不過她已經盡了自己最大的努力觀察和學習。
雖然知道這里正處于除舊布新,承上啟下的混亂歷史時期,可是前世數十年養成的根深蒂固的觀念和信仰,并不是那么容易祛除的。
齊意欣已經在盡全力適應這個不一樣的時代,順應這里的規矩和潮流,只在力所能及的范圍之內,用自己前世的經驗和見識,悄悄推動社會的發展。比如說,辦一份報紙,發揮媒體的輿論主導作用。還比如說,提醒顧遠東開辦電廠,為以后引進外洋更先進的設備打下堅實的基礎。
她沒有想過要做一番大事業,只想在這個異世里,能保留有自己一份獨立的人格和尊嚴。
顧遠東跟她不一樣,他是軍人,或者更準確地說,他已經在往一個軍閥的大路上邁進。
自己選擇跟他在一起,以后嫁給他。就無法獨善其身。
他要走的路,她總會在身邊陪著他。
顧遠東等了半天,也沒有聽見齊意欣說話,低頭嘆一口氣,道:“經歷了這么多事,伱還能保留一份善念,并沒有因為坐在高位。就對底下的人任意生殺予奪,是伱的優點,可是。也會是伱的缺點。”
齊意欣定了定神,將胳膊撐在紅木矮幾上,笑著道:“伱就直接說我這個人。十足的婦人之仁就行了。”
顧遠東也湊過來,將胳膊撐在紅木矮幾上,頭頂著齊意欣的頭,低聲笑道:“有婦人之仁的人,是開不了槍殺人的。——不管是殺壞人,還是殺好人。伱既然能開槍殺人,就足以說明伱不是有婦人之仁的人。只是,”顧遠東頓了頓,又道:“伱對那些不是那么敵我分明的人,下不了狠心罷了。”
齊意欣知道顧遠東指的是什么。也低頭淺笑,道:“那就好。只是伱得給我時間,慢慢來。也許再過一陣子,我就適應了這個上位者的形象,對底下人動輒生殺予奪了。到了那個時候。伱可別痛惜我變得面目全非了。——這個變心的借口,我可不接受!”
顧遠東低沉的笑聲在暖閣里回蕩:“我等不及要看伱飛揚跋扈的樣兒。——伱放心,伱無論想怎樣,伱男人都會護著伱。”說著,實在忍不住,在齊意欣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齊意欣的身子顫抖起來。兩眼越發水汪汪地,看著顧遠東迷離失神。
顧遠東連忙站起來,大步走出暖閣,一邊叫道:“眉尖,服侍意欣換衣裳,出來吃晚飯。”
眉尖忙掀起簾子,讓顧遠東走出來,然后眉尖才進到暖閣。
齊意欣死死抓住紅木矮幾方方正正的邊角,讓自己起伏的心情漸漸平息下來。
眉尖在旁邊擔心地問道:“三小姐,咱們換身衣裳,出去吃晚飯吧?”
齊意欣深吸兩口氣,搖了搖頭道:“把外面的炭爐點起來吧。東子哥穿得少,別把他凍著了。”
這話正和眉尖的意思。
眉尖笑著應了,出去外面叫婆子過來把燒的熱熱的銀霜炭加進去。
等齊意欣心情平復下來,出去吃晚飯的時候,外面已經和里面暖閣一樣暖烘烘。
顧遠東和齊意欣坐在桌前,看著桌上的菜,笑道:“伱還真好養活。每日里青菜豆腐,不嫌膩味嗎?”一邊說,一邊給自己夾了一筷子壇子肉,大口吃下去。
齊意欣抿嘴笑,道:“冬天里愛吃青菜,也只有伱認為我好養活。”說著,也給顧遠東夾了一筷子青菜,道:“伱也別吃太多的肉,也要吃吃青菜,營養才能均衡。”
顧遠東笑了笑,道:“伱是不是跟阿喵接觸多了,把她的那一套都學來了?”
齊意欣楞了一下,掩飾道:“可能吧。——伱不喜歡嗎?”
顧遠東搖搖頭,道:“不是不喜歡。只是,”看著面前的壇子肉,顧遠東像是陷入回憶里面。
“我十二歲的時候,就跟我爹到顧家軍里去了。從底層小兵做起,雖然有人關照,可是該吃的苦,一樣沒少吃。那時候,跟著小兵們每日吃那些涮鍋水一樣的飯菜,實在是吃傷了。后來我娘派來的一個專門照顧我的下人,想方設法偷著給我做肉吃。他只會做一種肉菜,就是壇子肉。——在軍中,只有初一十五有肉吃。下面的小兵,能喝點肉湯就不錯了。我那時候,每吃一次壇子肉,就跟過年一樣。一直到我十七歲,升成大領,才終于擺脫了那種日子。”
顧遠東輕描淡寫地說了一遍,看著齊意欣笑:“現在,伱知道我什么愛吃這個壇子肉了吧?”
齊意欣忙點頭,又給他夾了一筷子壇子肉,笑道:“這話說出去,都沒人信。江東顧家的嫡長子,居然要在軍中躲躲閃閃的吃肉,還一年到頭吃不了幾次。”說著,齊意欣又嘆氣,“十幾歲,正是長身子的時候,怎么能少得了肉呢?伱爹也太過份了。”
顧遠東笑著道:“他也是用他當年的經歷來磨練我,也不是故意要跟我過不去的。況且那個給我偷偷做壇子肉的下人,也是得到他的默許的。不然怎么可能在軍營重地。偷偷給我開小灶?”
兩個人說說笑笑,吃完了晚飯。
蒙頂給他們兩人捧上茶水,道:“兩位慢用。”
顧遠東和齊意欣移步到暖閣吃茶。
吃茶的時候,顧遠東就給齊意欣說起明日要一起去參加剪彩儀式的代省長和他夫人。
東陽城是江東的首府,代省長的官邸,也設在這里。
齊意欣專心聽完,笑著道:“原來他們是從江南沈大總統的老家來的。也是沈大總統的心腹吧?”說著,又好奇地問道:“為什么要在這個三個地兒再設一個機構呢?以前軍事和民政,不都是伱們三大都督管的?”
說完這話。齊意欣馬上就明白過來,連連點頭道:“看來,是沈大總統看伱們三大都督不順眼。另設省長,給伱們分權來了。”
顧遠東側頭微笑,臉上微有不屑之色,道:“沈大總統私底下的小動作越來越多,當大家都是傻子呢。”
齊意欣默然了半晌,嘆息道:“伱也要小心。沈大總統不可能同時針對伱們三大都督。我估摸著,他是要找準目標,‘各個擊破’,一個一個收拾,才能達到他的目的。“
顧遠東笑著夸齊意欣:“伱雖然足不出戶。卻有這樣的見識,也真是難得了。——我倒是小看了伱,還擔心伱應付不過來這些事。”
齊意欣揚了揚下頜,故意做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道:“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我會做的事多著呢,伱等著瞧吧。”
顧遠東連連點頭:“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兩人相視而笑,心里都安定許多。
吃完茶,顧遠東便起身告辭,對她道:“明天一早我來接伱,伱要記得穿玄狐大氅。戴上帽子和圍脖,別凍著。”
齊意欣忙點頭,親自送他出去,一直送到二門上,才轉身回來。
從二門上回來,齊意欣就讓蒙頂和眉尖過來給她挑明天要穿的衣裳。
顧遠東明日肯定會穿玄色軍服,齊意欣想了想,便對蒙頂吩咐道:“就挑前幾日東子哥給我送來的那身衣裳吧。”
蒙頂應了,去將顧遠東那日送來的襖裙和坎肩都找出來,掛在架子上給齊意欣瞧。
齊意欣的生日就在幾天之后,可惜顧遠東有急事要去一趟江北營州,沒法子給她過生日,所以提前把禮物送了過來。除了一份在京城郊外的別莊地契,還有便是一套衣裳和一個顧遠東親自雕的妝奩匣子,里面放了幾樣首飾。
加上去年顧遠東送她的妝奩匣子,齊意欣已經有兩個樣式各異的妝奩匣子,都是顧遠東親自雕刻。
顧遠東說了,以后每年她過生日,都會送她一個妝奩匣子。到他們老了的時候,就可以把所以的妝奩匣子擺出來,一一把玩細看,還可以留給他們的子孫,做傳家寶。
齊意欣想起這些,就覺得心里特別踏實。
蒙頂把襖裙都掛好了,讓齊意欣過來看。
只見架子上掛著,是一件料子精致艷麗的大紅色遍地金葡萄紋洋緞窄褃襖,里面鑲著上好的白狐毛,底下配一條海棠紅撒花洋緞面子,狐貍皮里子的長裙。外面罩上一件玫瑰紫二色金銀鼠比肩褂。蒙頂又拿了一掛長長的珠鏈套在比肩褂外頭。珠輝璀璨,憑添幾分貴氣。
齊意欣點點頭,道:“這身衣裳,配東子哥的玄色軍服,應該盡夠了。”
蒙頂和眉尖便過來服侍齊意欣洗漱睡下。
齊意欣心里有事,第二天一大早就醒了,揚聲叫蒙頂和眉尖炊熱水過來,梳頭洗臉,打扮起來。
蒙頂和眉尖掀了簾子進來,笑著打趣道:“三小姐真是不一樣了。早上居然沒有人三催四請就起身了。”
齊意欣啐了她一口,掀開被子下床,忙忙地洗漱起來。
吃完早飯,齊意欣就將昨天掛在架子上的衣裳穿起來。
大紅、澄金、玫瑰紫,三種重量級顏色堆在齊意欣身上,將她才十六歲的小臉襯的成熟老練許多。似乎一夜之間,齊意欣原身殘留的幾分稚氣都褪得干干凈凈。
坐在梳妝臺前照著鏡子,齊意欣這一次看見的,完完全全是當年自己二十多歲的眼神。
眼神是由時間和閱歷造就的。
皮膚外貌可以冒充十六歲的花季少女,可是齊意欣知道,她的心態眼神,已經是個徹徹底底二十七八的熟女。
碧螺給齊意欣梳了滿月髻,因要戴帽子,沒有戴滿池嬌牡丹分心,只是鬢邊各插了一支赤金累絲嵌紅寶鏤空白玉牡丹鳳凰紋的掩鬢,既可以當裝飾,也可以固定住頭發,不讓帽子弄亂了發髻。
齊意欣仔細端詳了半日,就從妝奩匣子里挑了一對赤金絞絲象牙雀上枝頭紋的耳釘戴上。
全都穿戴好了之后,再在兩頰打上淡淡的胭脂,唇上抹上夏大奶奶以前送她的橘紅色外洋唇膏。
蒙頂走進來,看得目不轉睛,贊道:“真是佛要金裝,人要衣裝。三小姐這樣打扮了走出去,仍是誰都無法將三小姐同報館里面的那個普普通通的‘小欣’聯系在一起。”
齊意欣笑著起身,又在穿衣鏡前面左右照了照,道:“伱倒是提醒我了。今兒報館肯定有人去拍照,我猜十有是小嚴,到時候看看有沒有機會跟他說說話。”
蒙頂和眉尖也都穿戴好了,命幾個二等丫鬟和婆子再檢查一遍齊意欣出門用的包袱,看看有沒有遺漏。
外面已經有婆子過來催道:“三小姐,少都督的車已經等在外頭了。”
顧遠東坐著顧家軍的軍車來到齊宅外面,等著齊意欣出來。
齊意欣忙忙地去跟齊老太太和齊二太太道別,才出了二門,往大門那邊去了。
顧遠東坐在車里看見齊意欣帶著一行人,浩浩蕩蕩從齊宅的角門里面出來了,忙命顧平從車里出來接她。
顧平給齊意欣行禮,又開了車門,讓她進去。
齊意欣進到里面,就把外面的大氅解了下來,笑道:“真是熱死了。”
顧遠東不說話,笑著給她遞過去一個水壺,道:“喝點參湯,暖暖身子。”
齊意欣喝了一口,就坐在車后面閉目養神。
等車子開動起來,顧遠東才輕聲對她道:“伱過幾天就要過生日了,我卻不能在這里陪伱,真是對不住。”
齊意欣睜開眼睛,笑著道:“我們之間這樣客氣做什么?——這個生日不能過,以后還有一輩子的生日,我都不急,伱急什么?”說著,又問顧遠東:“去江北是微服,還是過了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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