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香堂是個很大的莊院,一重重的院落,也不知有多少重。
葛新住的地方是第六重院子,窄門前果然種著棵白楊樹。
門是開著的,里面寂無人聲,葛新仿佛已睡得很沉,他看來的確總是很疲倦。
蕭少英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出這重院子,一個人恭恭敬敬地跟在他身后。
“你就叫葛成?”
“是。”
“你跟葛新認得已多久?”
“快三年了。”
“你們就住在一個院子里?”
“是。”
“你覺得他是個什么樣的人?”
“他好象是個怪人,平常很少跟我們說話。”
“也不跟你們喝酒?”
“他不喝酒,吃喝嫖賭這些事,他從來連沾都不沾。”
葛成不但有問必答,而且態度很恭謹,答得很詳細。
因為這是老爺子的命令。
——帶著蕭堂主到處去看看,從今天起,你就是蕭堂主的長隨跟班。
蕭少英對這個人覺得很滿意,他喜歡聽話的人。
“你喝不喝酒?”
“我別的嗜好都沒有,就只喜歡喝點酒。”葛成囁嚅著,終于還是說了實話。
蕭少英更滿意——酒鬼豈非總喜歡酒鬼的?
第七重院落里繁花如錦,屋檐下的鳥籠里,一對綠鸚鵡正在“吱吱喳喳”地叫。
“誰住在這院子里?”
“是郭姑娘姐妹,還有六個小丫頭。”
“老爺子常到這里來?”
“老爺子并不常來,郭姑娘卻常到老爺子那里去!”
蕭少英笑了,又問:“郭姑娘已來了多久?”
“好象還不到兩年。”
“她妹妹呢?”
“郭姑娘來了七八個月后,才把二姑娘接來的。”
“二姑娘是不是也常到老爺子屋里去?”
葛成立刻搖頭:“二姑娘是個規矩人,平常總是足不出戶,從來也沒有人看見她走出過這個院子。”
蕭少英又笑了。
后面的一重院子里,濃蔭滿院,仿佛比郭玉娘住的地方還幽靜。
有風吹過,風中傳來一陣陣藥香。
“這院子里住的是誰?”
“這是孫堂主養病的地方。”
“孫堂主?孫賓?”
葛成點了點頭,嘆息著道:“以前的四位分堂主,現在就只剩下孫堂主一位。”
“他受的傷很重。”葛成又點點頭:“他老人家受的是內傷,雖然換了七八個大夫,每天都得喝七八劑藥,可是直到今天,還是連一點起色都沒有,連站都沒法子站起來。”
蕭少英沉吟著,道:“我久聞他是個英雄,既然來了就得去拜訪拜訪他。”葛成想阻攔,卻又忍住。
對他說來,現在蕭少英的話也已是命令,命令只能服從。
他們剛走進院子,樹后忽然有人影一閃。
是個很苗條的人影,穿的仿佛是件鵝黃的春衫。
蕭少英居然好象沒看見。
葛成卻看見了,搖著頭說道:“這丫頭年紀其實也不小了,卻還是象個孩子似的,總是不敢見人。”
蕭少英淡淡地問道:“這丫頭是誰?”
葛成道:“一定是翠娥,郭姑娘使喚的丫頭們,全都是大大方方的,只有她最害羞。”
蕭少英道:“她也是郭姑娘的丫頭?”
葛成道:“是的。”
他好象怕蕭少英誤會,立刻又解釋道:“孫堂主喝的藥水,一向都是由郭姑娘的丫頭們照顧的。”
蕭少英道:“哦?”
葛成道:“因為他們都是由郭姑娘親手訓練出來的,做事最小心,照顧人也最周到。”
蕭少英笑了笑道:“只可惜孫堂主病得不輕,否則他一定還有很多別的事可以讓她們照顧。”
孫賓病得果然不輕。
屋子里潮濕而陰暗,濃蔭遮住了陽光,門窗也總是關著的。
“孫堂主不能見風。”
藥香很濃。
“孫堂主每天都要用七八劑藥。”
現在正是盛暑。
這位昔年曾以一條亮銀盤龍棍、橫掃河西七霸的鐵漢,如今竟象是個老太婆般躺在床上,身上居然還蓋著棉被。
他非但一點也不嫌熱,而且好象還覺得很冷,整個人都蜷在棉被里。
有人推門走了進來,他既沒有翻身,也沒有開口。
“翠娥剛走,孫堂主想必剛喝了藥,已睡著了。”
葛成又在解釋:“每次用過藥之后,他都要小睡一陣子的。”
蕭少英遲疑著,終于悄悄退出去,輕輕掩上了門:“我改天再來。”
可是他并沒有立刻離開,站在門口,又停留了半晌,仿佛在聽。
他并沒有聽見甚么。
屋子里很安靜,連一點聲音都沒有。
“是誰在敲鐘?”
“是后面的廚房里。”
“現在已到了晚飯的時候了?”
“我們晚飯總是吃得早,因為天不亮就得起床了。”
“你趕緊去吃飯吧。”
蕭少英揮手道:“天大的事,也沒有吃飯重要。”
“那么你老人家…”
“我并不老,”蕭少英微笑道:“我自己還走得動。”
夕陽滿天,晚霞紅如火。
院子里靜元人聲,蕭少英背負著雙手,慢慢地走到樹后。
一棵三五個人都抱不攏的大榕樹。
那個穿著鵝黃春衫,燕子般輕盈的人影,早已不見了。
可是蕭少英卻一直沒有看見有人走出這院子。
他繞著這棵大樹走了一圈,嘴角帶著微笑,笑得很奇怪。
就在這時,短墻外突然有人影一閃,一蓬銀光,暴雨般打向他的背。
他背后并沒有長著眼睛,幸好他還有耳朵,而且耳朵很靈。
風聲驟響,他的人已竄起。
“叮”的一響,十七八根銀針釘在樹干上,他的人卻已掠出短墻。
墻外的院子里,繁花如錦,在夕陽下看來更燦爛輝煌。
剛才的人影卻已不見了。
花叢間有三五精舍,檐下的黃銅烏籠里,突然響起了一聲輕喚。“有客,有客…”
好一對多嘴的綠鸚鵡。
蕭少英只有走過去。
還沒有走到門口,已有個大眼睛、長辮子的綠衫少女迎了出來,手又著腰,瞪著他問:“你找誰?”
蕭少英笑了笑,道:“我不是來找人的。”
小姑娘的樣子更兇:“既然不找人,鬼鬼祟祟的來干什么?”
蕭少英道:“只不過隨便來看看。”
“你知不知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就因為我知道,所以我才來。”
小姑娘用一雙大眼睛上上下下地看著他:“你是什么人?你姓什么?”
“我姓蕭。”
小姑娘忽然不兇了,眨著眼笑道:“原來你就是蕭公子,你一定是來找我們二姑娘的?”
蕭少英只有承認:“二姑娘在不在?”
小姑娘吃吃地笑道:“她當然不在,連飯都沒吃,她就到蕭公子屋里去了。”
蕭少英正想走,這小姑娘忽然又道:“我叫翠娥,蕭公子若有什么事吩咐,只管叫人來找我,我不但會炒菜,還會溫酒。”
她叫翠娥。
她穿的是身翠綠衣服。
她并不害羞。
那個不好意思見人的黃衫少女又是誰呢?
葛成是在說謊,還是根本沒看清楚?
“二姑娘臨走的時候,還特地叫我們小廚房做了幾樣菜送過去,現在一定在等著蕭公子回去喝酒。”
蕭少英沒有回去。
他反而又回到孫賓養病的那院子,門是他掩起來的,并沒有從里面拴起。他推開門走進去。
屋子里更陰暗,孫賓還是蜷曲在棉被里,連身都沒有翻。
床下面的一雙棉布鞋,還是整整齊齊地擺在那里。
蕭少英還記得這雙布鞋是怎么樣擺著的,若是有人穿過,他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這雙鞋也沒有人動過。蕭少英皺了皺眉,好象覺得有點奇怪,又好象覺得有點失望。
——難道他懷疑剛才暗算他的人,就是這重病的孫賓?
無論如何,這屋子里的確充滿了一種說不出的陰森詭秘之意,無論誰都很難在這里耽下去。
他準備走,剛轉過身,就看見了葛停香。
葛停香的腳步很輕。
蕭少英想不到這么樣一個高大的人,走路時的腳步竟輕如貍貓。
他卻忘了吃人的虎豹也和貓一樣,腳下也長著厚而柔軟的肉掌。
他們本就是同一種動物,都要有新鮮的血肉才能生存。
貓吃的是魚鼠,虎豹吃的是狐兔,葛停香吃的是人!
門外夕陽正照在葛停香身上,使得他看來更雄壯威武。
“你現在想必也已看出來了,暗算你的人,絕不是孫賓。”
“你已知道我被人暗算?”
葛停香淡淡道:“這里的事,從來沒有一件瞞得過我的。”
他攤開手掌,掌心托著枚銀針:“暗算你的人,用的是不是這玩意兒?”蕭少英板著臉道:“這不是玩意兒,這是殺人的暗器,只要有一根打在我身上,現在我已是個死人。”
葛停香卻笑了笑,道:“你不必對我生氣,暗算你的人并不是我。”
蕭少英道:“這也不是你的暗器?”
葛停香道:“這是我剛從那棵樹上起出來的。”
蕭少英道:“你知不知道這里有誰能用這種歹毒的暗器?”
葛停香搖搖頭,道:“我也看得出這種暗器很毒。。”
蕭少英打斷了他的話,道:“發暗器的手法更毒,一下就發出了十七八根。”
葛停香道:“我己數過,只有十四根。”
蕭少英道:“十四根和十六八根也沒有什么太大的分別。”
葛停香道:“分別很大。”
蕭少英道:“分別在哪里?”
葛停香道:“若是十七八根,就連我也看不出這是什么暗器了。”
蕭少英道:“現在你已看出來。”
葛停香點點頭,道:“這種針雖細,可是打在樹上后,每一根都直透樹心。”
蕭少英道:“若是打在我身上,只怕已透入我骨頭里。”
葛停香道:“一定會透入你的骨頭里。”
蕭少英目光閃動,似已明白他的意思:“什么人能有這么大的手勁?”
葛停香道:“沒有人。”
蕭少英道:“所以這種暗器一定是機簧鋼筒發出來的?”
葛停香點點頭,道:“世上的機簡暗器,最可怕的一種當然是孔雀翎。”
蕭少英嘆道:“幸好這不是孔雀翎,否則就算有十個蕭少英也全都死光了。”
葛停香道,“除了孔雀翎外,還有幾種也相當霸道,‘七星透骨針’就是其中之一。”
蕭少英動容道:“這就是七星透骨針?”
葛停香道:“所以它若打在你身上,就一定會透入你骨頭里。”
蕭少英道:“七星應該是七根針。”
葛停香:“練七星透骨針的人,都是左右雙手聯發的,這也正是它最可怕的地方。”
左右雙手聯發,兩筒針正好是十四根。
蕭少英道:“能用這種暗器的人并不多。”
葛停香道:“這種暗器本就極難打造,最近更少在江湖中出現。”
蕭少英拈起他手里的銀針,道:“看來這玩意兒好象也并沒有什么特別出奇的地方。”
葛停香道:“可是發射這玩意兒的針簡,卻出奇得很。”
蕭少英道,“哦?”
葛停香道:“據說昔年‘七巧童子’,為了打造這種暗器,連頭發都白了,一共也只不過才打造出七對,現在雖然還有剩下的,也絕不會太多。”
蕭少英苦笑道:“看來我的運氣真不錯,居然就恰巧被我遇上了一對。”
葛停香道:“我也想不到這種暗器居然會在這里出現。”
蕭少英道:“你也不知道這是誰的?”
葛停香搖搖頭。
蕭少英道:“不管他是誰,反正一定是天香堂里的人。”
葛停香突然冷笑,道:“不管他是誰,他這件事都做得很愚蠢。”
蕭少英道:“我若已死了,他這件事就做得一點也不愚蠢了。”
葛停香道:“但是你現在并沒有死,他卻已暴露了他的身份。”
蕭少英笑了,笑聲中帶著種譏諷之意。
“你已知道他的身份?”
“嗯。”
“他是什么身份?”
“他身上有一對七星透骨針筒。”葛停香道:“這就是他的身份。”
蕭少英臉上譏諷的笑容已不見:“所以我們只要找出這對針筒來,就可以找出他的人。”
“你總算明白了我的意思。”
“可是針筒并不是長在身上的,他隨時都可以扔掉。”
“他一定舍不得。”葛停香道:“無論誰有了這種暗器,都絕對舍不得扔掉。”
“他能不能藏到別的地方去?”
“不能。”
“因為這是他的防身利器。”葛停香冷笑道:“我若要到青龍會去臥底,我也一定會將我的防身利器隨時隨刻都帶在身上。”
蕭少英嘆了口氣——看來姜畢竟還是老的辣。
他忽然發現葛停香實在不可輕視。
“只可惜這種事絕不能明查,只能暗訪。”葛停香道:“所以我不但要隨時睜大眼睛,還得要有耐心。”
“不管怎么樣,我們現在總算已知道天香堂里確實有青龍會的人。”
“不錯。”
“我們也已知道,這個人身上一定有一對七星透骨針的針筒。”
“所以你的任務雖然剛開始,卻已有了收獲。”葛停香又露出微笑。
“難道他們已知道你交給我的是什么任務,所以才對我下手?”
“也許他們只不過是在懷疑,葛停香道:“做賊心虛,這種人的疑心總是特別重的。”
“我的疑心也很重。”蕭少英苦笑道:“剛才我一直在懷疑孫賓。”
現在他們當然已走出了孫賓的屋子。
風吹榕葉,樹干上還釘著十三枚銀針。
他們就站在這棵榕樹下,風吹木葉聲,正好掩護了他們的說話聲。”
“絕不會是孫賓。”
“他跟著我已有十五年,一向是我最忠實的朋友。”葛停香的語氣很肯定。
“可是天香堂的四位分堂主已經死了三個。”蕭少英卻還在懷疑:“他的運氣為什么會比別人好?”
葛停香笑了笑:“因為他一直是跟在我身邊的。”
葛停香道:“否則他只怕也死在李千山手下!”
“你殺了李千山,殺了他?”
葛停香嘆息:“只可惜我出手還是遲了一步,他受的傷很重。”
“所以你又少了個好幫手!”
葛停香黯然點頭。
“可是我一定會想法子讓他活下去的,就算要我砍掉一只左手,我也在所不惜。”
“我也希望他活著,跟他交個朋友。”蕭少英嘆道:“能被你如此看重的人,好象并不多。”
“的確不多。”
葛停香忽然拍了拍他的肩:“所以你一定也要替我好好活著。”
蕭少英臉上居然露出了被感動的表情來。
“我也一定要找出那個人。”他說得很堅決:“我一定會要他后悔的。”
“因為他也暗算了你?”
蕭少英點了點頭:“我不喜歡被人暗算。”
“沒有人喜歡被人暗算的。”
“不管怎么樣,這個人你一定要交給我。”
“我不但可以把他交給你,還可以把很多事都交給你。”葛停香微笑著,又拍了拍蕭少英的肩:“只要你能找出這個人來,隨便你要什么,我都給你。”
“真的?”
葛停香仿佛又有了些疑難。
“只不過我已是個老人,會看上我的女人已不多,能讓我看上的女人也不多。”他還是在微笑:“我知道你一定會為我保留一些的。”
蕭少英也笑了。
“不該要的,我當然不會要,也不想。我并不是個貪心不足的人。”
“所以我喜歡你這種人。”
葛停香慢慢地走出院子:“一個人只要懂得知足,就一定能活得比別人美些,而且也一定比別人活得快樂。”
白楊是春天的樹,現在都已經是秋天。
葛新門外的白楊樹,樹葉已調,只剩下了一樹枯枝。
蕭少英又到了這棵樹下。
他還是沒有回到自己屋里去,他知道小霞一定在等他。
一個女人若是已被男人征服,無論要她等多久,她都會等。
可是一個男人若暗算了別人,就絕不會等別人來抓證據。
他一定要找出這個人的證據來。
好象他已認定這個人不是孫賓,就是葛新。
——暗算他的那個人,的確是個男人,他看得出,看得很清楚。
可是他卻沒有看見葛停香。
葛停香也沒有回書房,此刻正站在院外面的短墻下,背負著雙手聽著院子里的動靜。
他聽見了兩下敲門聲,只敲了兩下,葛新沒有回應,也沒有開門。
他知道蕭少英絕不會在外面等,更不會就這么樣走了的。
——這小子若要到一個人的屋里去,世上絕沒有任何一扇門擋得住他。
“砰”的一聲,門果然被撞開了。
葛停香目中又露出笑意。
——這件事不能明查,只能暗訪。
這句話雖然是他自己說的,可是他并沒有出去阻攔,他想看著蕭少英用什么新法子來處理這件事。
他也想看看葛新怎么樣應付。
門被撞開了之后,屋子里居然沒有響起驚呼怒喝的聲音。
葛新一向是個很沉得住氣的人。
看看蕭少英闖進來,他居然還躺在床上沒有動,只不過嘆了口氣,喃喃道:“看來我下次應該換種比較薄的木板來做門才對。”
蕭少英冷笑道:“不是換厚一點兒的?”
葛新搖搖頭,道:“厚木板不好,一定換薄的,越薄越好。”
蕭少英忍不住問道:
葛新道:“薄木板一撞就破,那蕭堂主下次要來時,就不會撞痛身子,也不必費這么大的力氣。”
蕭少英笑了。
“這次我也沒有費力氣,”他笑得實在有點令人毛骨悚然:“我的力氣要留著殺人。”
“殺人?殺誰?”
“我只殺一種人,”蕭少英沉下了臉:“想在背后暗算我的人。”
“誰敢暗算蕭堂主?”
“你也不知道?”
“不知道。”葛新打了個阿欠:“我很難得有機會好好睡一覺。”
“你剛才一直都在睡覺?”
葛新點點頭:“就因為我總是睡不夠,所以只要一睡著,就睡得象死人一樣。”
“只可惜你看來并不象死人。”蕭少英冷笑道:“也不象剛睡醒的樣子。”
“剛睡醒的人應該是什么樣子?”
“剛睡醒的人,鞋底下不會有泥。”
葛新的腳正好從被窩里露了出來,腳底的確很臟。這是不是因為他剛才赤著腳溜出去過,還打出了兩筒七星透骨針?
“我的腳面上也很臟。”葛新道:“我不喜歡洗腳,據說洗腳傷元氣。”
蕭少英盯著他。
“你的力氣是不是也要留著殺人的?在背后用暗器殺人?”
“只不過我也只殺一種人。”
“哪種人?”
“我一殺就死的那種人。”
“人有失手,馬有失蹄。”蕭少英冷笑道:“無論誰都難免偶而失手一兩次的。”
葛新忽然張大了眼睛,吃驚地看著他,好象直到現在才聽出他的意思!
“蕭堂主難道認為我就是那個在背后發暗器的人?”
蕭少英冷冷道:“不管是不是你都一樣。”
葛新道:“都一樣?”
蕭少英道:“我都一樣要殺你…”
葛新怔住。
蕭少英道:“站起來。”
葛新苦笑道:“我既然已經要死了,為什么還要站起來?”
蕭少英道:“我不殺躺著的人。”
葛新道:“但我卻喜歡躺著死。”
他嘆了口氣喃喃道:“一個人要死的時候,總該有權選擇怎么樣死的。”
蕭少英冷笑道:“我要你站著死,你就得站著死!”
葛新道:“看來你并不像是個這么不講理的人。”
蕭少英道:“現在我變了。”
他忽然沖過去,一把揪住葛新的衣襟,反手摑在他臉上。
葛新非但完全不閃避,反而閉上了眼睛,淡淡道:“現在你自己是分堂主,你可以不講理,只不過我也可以不站起來。”
蕭少英道:“我總有法子叫你站起來的。”
他的手又揮出,忽然聽見床底下發出一陣奇怪的聲音,就象是牙齒打戰的聲音。
“床底下莫非有人?”
蕭少英膝蓋一撞,木板床就垮了,下面立刻又響起一聲驚呼。
是女人聲音。
床下果然有人,一個幾乎完全赤裸的女人。
這次怔住的是蕭少英。
這女人不但年青,而且很漂亮,堅挺的胸,纖細的腰,修長的腿。
蕭少英雖然沒有盯著她看,卻已看得很清楚。
他的眼睛一向不老實的。
這女孩子的臉已紅了,一把拉過葛新身上的被,卻忘了葛新下半身,除了這床被外,也象個剛出世的嬰兒一樣。
這次蕭少英雖然看了一眼,卻沒有看清楚。
葛新苦笑道:“你現在總該明白我為什么不肯站起來了吧?”
蕭少英也不禁苦笑:“我現在明白你為什么總是睡眠不足。”
那女孩子忽然大聲道:“那么你更該明白,暗算你的人絕不是他。”
蕭少英道:“你一直都在這里?”
女孩子的臉更紅,卻還是點了點頭:“他也一直都沒有出去過。”
蕭少英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葛新,忽然笑了。
她已將棉被分了一半蓋在葛新身上,棉被下面還在動。
蕭少英微笑道:“有你這么樣一個女孩子在旁邊,看來他的確不會有空出去暗算別人的。”
女孩子咬著嘴唇,道:“他就算想出去,我也不會讓他走的。”
蕭少英笑道:“我看得出,我是個很有經驗的男人。”
女孩子也居然笑了笑,道:“我也看得出。”
蕭少英大笑。
“我若有這么樣個女子陪著我,我也會睡眠不足的。”他大笑著,拍了拍葛新的肩:“可是你為什么不早說?”
“因為…”葛新囁喏著:“因為這件事不能讓老爺子知道。”
“因為她是郭姑娘房里的人,本不能到我這里來的。”葛新終于說了實話。
“她也是郭姑娘房里人?她叫什么?”
“叫翠娥。”
翠娥,又是翠娥。
“那里一共有幾個翠娥?”
“只有一個。”
蕭少英不禁苦笑,只有一個翠娥,他卻已見到了三個。
“我就是翠娥,你告訴老爺子我也不怕,我死也要跟著他。”
翠娥居然拉住葛新:“不管死活,我都要跟著他。”
看來這翠娥倒是真的。
另外的那兩個呢?
“翠娥”這名字既不太好,又不特別,她們為什么要冒翠娥的名?
葛新為什么要說謊?他是替誰在說謊?
“我雖然有點不講理,卻不算大不識相。”
蕭少英終于走了,對這種事他總是很同情的。他微笑著走出去,還特地把那扇已被他撞裂的門拴起來。
“只不過你倒真該換個門了,一定要換厚點的木板,越厚越好!”
“只可惜遇著了你這種人,我就算替他裝個鐵門,也一樣沒有用的。”
這句話是葛停香說的。
蕭少英一出院子,就看見了葛停香。
他臉上居然還帶著微笑,又道:“看來你的疑心的確很重,而且的確很不講理的。”
蕭少英也笑了笑,道:“寧可殺錯一千個人,也不能放過一個。這句話好象是你自己說的。”
葛停香道:“我說的話你全都記得。”
蕭少英道:“每個字都絕不會忘記。”
葛停香看著他,目中露出滿意之色。
“我并不是個很苛求的人。”他慢慢說道:“因為我的兄弟們不但都為我流過汗,也流過血,似乎他們平時就算荒唐些,我也不過問。”
“可是你對葛新卻是例外的。”
葛停香承認:“他晚上的責任很重,我要他白天好好地養足精神。”
蕭少英笑了笑,道:“無論誰跟翠娥那種女人在一起,都沒法子養好精神的。”
葛停香也笑了:“聽她說話,對葛新倒不是虛情假意。”
蕭少英道:“你準備成全他們?”
葛停香點了點頭,道:“一個男人到相當年紀,總是需要個女人的。他今天雖然做錯了事,可是…”
蕭少英替他說了下去,道:“有時做錯了事反而有好處,因為若是一個有根深的心機,很大的陰謀的人,就絕不會做錯事的。”
葛停香大笑,道:“我說的話,你果然連一句都沒有忘記。”
夕陽的最后一抹余輝,正照著他們的笑臉,今天他們的心情仿佛特別愉快。
“你若沒有別的事,就留下來陪我吃晚飯,我為你開一壇江南女兒紅。”
“我有事。”蕭少英居然拒絕了他的邀請。
“什么事?”
“我也是個男人,而且也已到了年紀,”蕭少英笑了笑道:“聽說小霞還特地為我燒了幾樣好菜。”
葛停香又大笑:“有小姑娘在等著的時候,當然沒有人愿意陪我這老頭子吃飯。”
“有一個人。”蕭少英笑著:“就算有八百個小姑娘在等著,她一定還是寧愿陪你。”
葛停香當然知道他所說的是誰。
“可是我今天沒有打算要她來。”
“因為我不愿別人把我看成個無精打采的老頭子,”葛停香笑道:“有她在旁邊,也沒有人能養好精神的。”
蕭少英忽然又露出被感動的表情。
他忽然發現這老人已將他當做朋友,這種話本就是只有在朋友面前才能說得出口的。
葛停香又拍了拍他的肩。
“你走吧,我叫人把那壇女兒紅也替你送去,既然有好菜,就不能沒有好酒。”
蕭少英忽然道:“我留下來陪你。”
葛停香卻搖了搖頭,笑道:“你不必陪我,一個人年紀若是漸漸老了,就得學會一個人喝酒吃飯,我早已學會了。”
他帶著笑,大步走出院子。
蕭少英看著他高大的背影消失,眼里忽然露出種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有些悲傷,又仿佛有些恐懼。
他已漸漸了解這老人。
他發現這老人并不如他想象中那么冷酷無情。
友情豈非本就是因了解而產生的?這本不是件應該悲傷恐懼的事。
他心里究意在想著什么?
沒有人知道——蕭少英的事永遠都沒有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