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還有一更)
余琴心這些年接觸過不少有權勢的人物,包括王體乾,王體乾雖然是一個太監,但是他同樣是一個不可輕視的政客。
她明白了,在權力角逐場上,一切所謂的知音友情都那么蒼白。王體乾是張問的朋友,但是他在后面算計張問時,沒有一絲猶豫,沒有任何內心掙扎,很干脆地就想置之死地…原因很簡單,形勢需要。
在權利面前,提起所謂情義,恐怕要被人恥笑為幼稚吧?
余琴心的指尖撥弄著琴弦,琴聲雜亂無章,時有時無。夜的涼風灌進敞廳,冰涼冰涼的,一如她的心。
她是一個矛盾的人,因為沒有歸宿需要生存,她在青樓里做過琴師,在王體乾的府上做過奸細,于是她有現實的一面;但是她也是一個音樂家,對藝術的追求支撐著她的內心世界,于是她又有避世的一面,她希望隱匿在高山流水之中,回歸寧靜與美好…
但是,人真的可以完全避世嗎?一個女人隱于山林,大概生存就是個問題,至少會活得很辛苦。
也許王體乾是對的,余琴心雖然無法完全看透當今的政治局勢,但是她相信王體乾的眼光和理智。張問最終會走向滅亡?余琴心在紛亂中聯想起那些天外飛石,華麗地沖向人間,在空中燃燒著自己。
她很不想看見張問的毀滅,但是她又猶豫了很久,雖然當初接近王體乾只是因為客氏的布局,她只是一個奸細,但是和王體乾也相處了幾年時間,她依然記得王體乾幾年如一日的以禮相待。
余琴心不能做到王體乾那樣決絕,她的內心掙扎了幾天,終于還是決定向張問告密。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如果張問和張太后都覆滅了,以后她只依靠已經不信任她的王體乾,而王體乾又理智得讓她害怕,實在沒有多少安全感。
這是個晴朗的黃昏,西天有美麗的晚霞,晚霞行千里,預示著以后的一段時間都會是晴朗的天氣。
余琴心呆在一輛不顯眼的馬車上,等在張府大門口。張問比較忙,每天要天黑了才回來,所以她就等在這里。
夜幕慢慢降臨,張問的轎子儀仗從紫禁城那邊回府來了。他的近侍玄月走到轎子旁邊,低聲對張問說道:“余琴心在府門口。”
自從上次的刺案發生后,侍衛對張問的安全更加謹慎,在他的活動范圍內,幾乎所有的人的行蹤都有人監視。余琴心跑到張府門口來,自然逃不出張問私人衛隊的耳目。
余琴心?張問許久沒想起過這個女人了。他早上天還沒亮就去了內閣衙門,這時身心都十分疲憊,而且還帶回來了一大疊未處理完的奏章。
“不用管她,回府。”張問說道。
不能說余琴心對于張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因為一個人不僅需要利益上的伙伴,也需要那種能夠談心談藝術的朋友。只是張問現在的確沒興趣談什么心。
待張問進府之后,余琴心便命人將馬車趕過去,叫丫鬟上去敲門。角門打開,一個青衣小廝站在門口打量著丫鬟。
丫鬟回頭指著馬車說道:“我家主人想見張閣老。”
小廝道:“把名帖給我,我幫你傳話。”
丫鬟道:“你過去拿。”
小廝皺了皺眉頭,心道咱們東家在京師是數一數二的人物,連皇帝太后都得給面子,什么人這么大架子?不過曹總管(曹安)一再教訓奴仆們要以和為貴,不得在外人面前裝模作樣仗勢欺人。小廝只得叫另外一個奴仆看住門,自己走到了馬車旁邊。
車簾依然垂著,里面一個好聽的女人聲音道:“把手伸過來。”
小廝只得把手伸過去。一只玉白的手伸了出來,淺綠的絲綢翠袖,那小手上握著一枝毛筆,在小廝的手心里寫了個“琴”字。女人的聲音又道:“你拿進去給張閣老看,他會見我的。”
小廝無語地帶著這個字走進府中,其實他根本就沒資格去見張問,只能去見曹安。小廝沒想到,那馬車上的人寫了一個字,東家還真見她了,而且是玄月親自來迎接。玄月在張府可不得了,人人都怕她,她是張問很早以前的舊人,也是張問的侍衛總管,經常在張問身邊的人,就算是那些夫人都要給幾分面子,更別說這些奴仆丫鬟了,玄月隨便說句話想收拾誰就收拾誰。
余琴心在外面不想被人注意到,戴著帷帽,待進了張府,通過府丁眾多的前院后,她才把帷帽摘下來。
玄月也有意無意地看了幾眼余琴心,只見她生得果然可人,身材皮膚自不必說,就像捏一下就能捏出水來一般,特別是胸部,把一件柔軟的絲綢上襦頂得高高的;她的瓜子形面部線條柔美秀麗,低垂的美目給人溫柔的感覺,讓人恨不得地托起她的小下巴多看幾眼。
玄月心道:怪不得東家忙得吃飯都沒時間,仍然要見她。
張問在園心湖畔旁邊的海棠亭接待余琴心,海棠亭因周圍種著西府海棠而得名,它不是一個亭子,而是一棟有樓有堂的建筑。
西府海棠既香且艷,是海棠中的上品,并不多見,普通的海棠都沒有氣味。只見這湖畔樓宇旁邊的海棠花似胭脂點點,又如曉天明霞,朵朵海棠迎風峭立,花姿明媚動人,楚楚有致,讓這園林增色了不少。
余琴心跟著玄月從花從中走過,人面鮮花,相映成趣。
張問正長身站立在正堂門口等著她們,他已經換下來官袍,穿著一身薄薄的布衣。在這炎熱的夏天,回到府中湖畔,吹吹清涼的晚風,倒是減去了許多疲憊。
張問見余琴心走過來,便甩了一下腦袋,將頭上扎的方巾甩到腦后,輕輕一彎腰拱手微笑道:“琴已為余姑娘備好了。”
“妾身見過張大人。”余琴心款款作了個萬福,淺笑道,“妾身今日冒昧造訪,可不是為了彈琴。”
“哦?”
余琴心看著張問似笑非笑地說道:“妾身要給大人一個誤會。”
張問沉吟片刻,沒想明白她是啥意思,便呵呵地爽朗一笑,也不多問,只伸手說了一個“請”字,把余琴心請到堂中。
玄月則不知在什么時候已經離開了。
二人進入琴堂,只見香煙繚繞,一臺價值不菲的古琴果然已擺放在堂中。因為大門是常常敞開的,沒有紗窗,這焚香不僅讓屋里香味宜人,還能達到驅蚊的效果。
余琴心坐到古琴面前,伸出手指輕輕撥弄了一下琴弦,聲音很輕,她沒戴護指,撥重了那嬌嫩的手指容易受傷。
張問很隨意地歪坐在軟塌上,瞇著眼睛靜心聽著琴聲中的情緒和意境。他這些日子精神太緊張了,現在也算是苦中作樂吧…這個夏天的傍晚,夏蟲唧唧低鳴,琴聲清幽動人,倒是讓人安靜下來。
余琴心其實就是隨手撥弄琴弦,她的心思根本就沒在上面,反正張問也不懂音律,她沒有太多興趣專心彈奏一首曲子。她細細地觀察著張問的表情,張問的臉上充滿了疲憊。
“大人上次說儒道的出世和入世,如今世事險惡,您是否也有出世的愿望呢?”余琴心以為自己是懂張問的。
卻不料張問搖搖頭道:“我覺得現在很好。”
余琴心忍不住冷笑了一下,心道你都被人算計成什么樣了?
張問又說道:“余姑娘不明白,大丈夫只有在危險中才能找到價值,如果沒有敵人和對手,我恐怕只能每日長吁短嘆了。”
余琴心搖搖頭,沒好氣地說道:“你知不知道現在不僅是危險…恐怕要大禍臨頭了?”
“大禍臨頭?”張問收住疲憊,眉宇間頓時露出一股凌厲的殺氣,“我知道,敵人不僅在外部,也在內部,但鹿死誰手還為時尚早!”
余琴心怔怔道:“你已經知道了?”
“知道什么?”
張問神情疑惑,顯然并不知道。他知道京師內部有隱藏的敵人十分仇恨他,時刻都想置他死地,但具體是誰、在搞什么陰謀,他并不清楚。
余琴心猶豫了一下,“王公公的事兒。”
她又沉聲說道:“王公公和英國公張維賢密議,要聯手控制京師勢力,與福王里應外合…”
“王體乾?”張問的目光里已經沒有了絲毫倦色,變得十分犀利。
余琴心點點頭:“您一定要小心王體乾!”
張問沉思片刻,要說王體乾參與陰謀,的確合情合理:一則他為了自保,投向福王對他有利;二則王公貴胄們想有什么動作,必須得拉攏王體乾,因為他手里握著東廠錦衣衛,還有九門提督、東官廳京營中的宦官。
不過張問并不害怕,他冷笑道:“我早就防著內部,西大營鐵軍營留下的五千將士,也不是什么秘密;而東廠錦衣衛搞搞情報、恐嚇官員還行,打仗拼命恐怕不敢恭維,至于西官廳的京營,呵呵…”
張問的目光讓余琴心身上一陣寒冷,他說道:“況且你說王體乾要暗算我,可有證據?”
“您認為我在說謊,或者挑撥離間?”余琴心神情復雜地看著張問。
張問冷冷道:“沒有確鑿證據,就成天覺得所有人都在整自己,如此心態如何治理國家?王體乾的確有動機,但是他不一定會這樣做;防范是必須的,但是我不能因為聽了幾句話就去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