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間的一天清晨,張問出門赴約,準備去古董店畫畫兒,原本丹青對他就是一種休閑娛樂,還能有大筆銀子進帳,所以張問心情很好,滿心里樂意。初冬的天氣已經有了寒意,一起風沙更顯得干冷,張問特意穿了一件厚大衣出門。
馬車駛到棋盤街的那家古董店,張問徑直走了進去,里邊有稀疏的三兩顧客在觀賞那些擺放在鋪子里古董玩物,因為張問穿的是便裝,也就沒有過分引起人們的注意。店子里很安靜,那幾個客人自己看的自己的,掌柜也沒有管他們,其實擺放在外面的都不是什么好東西,由著他們看唄。那個富態的掌柜看見張問進來,立刻就迎了上來,揖道:“草民拜見張大人,您總算來了。”
張問回頭看了一眼跟在自己身后的侍衛手上提的文房用具箱子,說道:“那個人來了嗎?”
掌柜的堆笑道:“已經來一會兒了,就等張大人,您里邊請。”
從店鋪的后門進去,張問立刻就聽到了一陣低沉了古琴聲音,他便問掌柜的:“這琴是要畫畫的那個人彈的?”
“正是。”
“廣陵散…”張問駐足側耳靜聽了片刻,他倒是聽得出來是什么曲子,不過他于音律實在不怎么在行,所以沒聽出什么特別的東西來…什么不懂音律只在于心胸的鬼話,完全是扯淡,張問就不覺得這廣陵散好在哪里了,低沉的調子讓他感覺有些無趣,還不如民間的俗曲來的好聽。
但是掌柜見到張問閉目靜聽的樣子,以為張問聽出什么好來,掌柜的也會賣一些古琴之類的東西,所以也略同音律,見到張問的模樣,忍不住喃喃說了一句:“時人少有愛聽這種曲子的。”
張問笑了笑,也不說破,只說道:“走吧。”
三人一起走上一處閣樓,掌柜的指著一道門說道:“就在里邊,張大人請進,草民就不打攪了。”
“好。”張問提起長袍下擺,跨進了屋門。迎面看見的是一道屏風,琴聲只隔著屏風,聲音更加清晰了,張問靜心一聽,可以判斷出這把琴的音色很好,是一把好琴,但是他聽不出彈琴的人是什么樣的心境…不通音律,就無法理解,就如不懂畫的人無法理解張問想要表達的意境。
張問繞過屏風,向那彈琴人看去,頓時有些吃驚道:“原來是你。”
那人不是余琴心是誰?余琴心穿著一襲白衣,窄袖長裙,袖口和裙擺上有精致的淡色刺繡。白衣不是隨便穿的,穿得不好會給人喪服的感覺,但是余琴心穿的這身白衣,卻絲毫沒有這個感覺、只有淡雅。時尚的款式,雖然失去了復古的雅致,但是卻讓素色增加了活潑的元素,還有那一些毫不招搖的刺繡,使得這身素雅的衣服更加爽心悅目。
張問頓時對余琴心有一種看法,他對這樣的女人無愛,但是不得不承認,余琴心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她的品味很深。不是偽裝的那種,這需要一種發自內心的審美,才能從各種細節上把自己塑造成心中的形象。
余琴心停了下來,因為沒有按住琴弦,使得那余音從強到弱震蕩了一陣,余音繞梁,大概就是這樣吧。張問這一點還是感覺出來了的。
余琴心站了起來,先給張問作了一個萬福,禮節周到得體,但是她的神色卻冷冷的:“年華猶如晚春落花,妾身聞得張大人的人物畫造詣頗深,想請張大人為妾身畫一幅畫兒,就勞煩您了。”
她說話很客氣,卻給人一種拒人千里之外的感覺。一方面表示欣賞張問的藝術造詣、也就有了共鳴和共同語言;另一方面這種拒人千里,對人又是一種打擊,極其容易勾起男人的征服欲。
張問不得不佩服她的手段,如果不是事先知道她的身份和目的,張問很可能就會對她產生濃厚的興趣。實際上,就算知道了她的身份,張問仍然有些特別的感受。
張問回頭尋到一把椅子,非常瀟灑地坐了上去,他的氣質沉穩又不羈,沒有任何浮躁的感覺,就像讀到一篇好文、那種慢慢品嘗的心靜。不得不說,一個從外到內,都有內涵的男人,確實很討女人的喜歡。余琴心的神色也有些異樣了,她看著張問,眼睛里有些迷離。
整個過程,張問一言不發,他正在想,這個女人注定是一個悲劇。
從走進這道門發現余琴心,到張問坐下,他的心里其實發生了幾番變化,他原本想這事可以裝作不知情、聽之任之,可以眼睜睜地看著想算計的人的悲劇下場;但是張問卻動了惻隱之心…也許是繡姑改變了張問的一些價值觀,讓他多少有了一些愛,這種愛也可以說是善良和良知。
張問沉思了許久,說道:“如果沒有猜錯的話,過得一會,王公公…或者王公公的人就會偶然出現在這里,發現我和你呆在一起吧?”
“張大人這是何意?”
張問將目光轉向余琴心,看著她的眼睛,沒有說話,卻勝似說話。
余琴心的眼睛里頓時充滿了絕望,她的眼神很明顯地說明了她完全相信張問已經知道了整個過程。
張問見狀,說道:“或許不用我說你也明白,跟著魏忠賢客氏不會有好下場,我可以告訴你,這種下場比你想象的可能要來得更快。”
余琴心臉色蒼白,久久說不出話來。
“我想知道一個事…”張問說道。
余琴心怔怔地說道:“你說吧。”
張問想了想說道:“你和王體乾…拿音律來說,他是你的知音嗎?”
余琴心沉默了一會,說道:“王公公和我有很多話能說,他是我想說話的人。”
張問說道:“這就夠了。”
就在這時,一個頭發花白的胖太監不知怎么突然走了進來,張問一看,正是王體乾的管家覃小寶。覃小寶見到余琴心和張問坐在這屋了,吃了一驚,脫口而出道:“張…張大人,您怎么在這兒呢?”
張問也不回答,站了起來,對余琴心說道:“你給王公公帶句話,就說是我說的:現在我們是對手,但是以前我們是朋友…王公公會明白的,他如果不明白,那我以前就看錯朋友了。”
他說罷,頭也不回地向外走去。突然余琴心喊了一聲:“張大人。”
張問頓了頓,放慢腳步,只聽余琴心說道:“謝謝你。”
張問也沒有畫畫,因為今天見面的人是余琴心,顯然她不是沖著畫來的。他徑直叫馬夫把馬車往家里趕。
今天這件事的處理辦法,讓張問心里很好受…其實善良一點,對他人好的時候,自己也會好過一些。張問突然感觸良多,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他看明白了許多事。
回到家中,路過外院的時候,張問又看到了院子里那口枯井,青石板已經長上了青苔。
其實他很久以前不是這樣偏執無愛的人,他原本是一個地主少爺,過著每天吟詩作賦、無處惹閑愁的悠閑生活。是失去小綰之后才改變了他的心境,讓他充滿了仇恨。
時間是一個很奇妙的東西,現在仇恨已經離張問遠去。許多年過去之后,他正在漸漸找回本性,比如今天這件事,他就做了對自己沒有任何好處的選擇。
而最難讓人無法釋懷,還是愛…張問回憶著往事,其實小綰只是個普通的地主小姐,她長得不是很漂亮、也不是很會打扮很有品味,她其實就是個普通女孩。
可張問對她感情很深,不僅僅是因為青梅竹馬。時過多年,這時候張問回過頭、以比較理智的態度看它的時候,他明白:這一切都是因為人的一種寂寞,而小綰一直在他的身邊,兩人讀同樣的書,做同樣的事…
王體乾剛從司禮監回府,就在門口遇見了管家覃小寶,他見覃小寶神色有異,好像有什么話,便說道:“出什么事兒了?”
覃小寶左右看了看,躬身走到王體乾,在他的耳邊低聲說道:“老奴在棋盤街的一家古董店里面,發現余姑娘和張問在一起。”
王體乾的神情頓時一冷,說道:“你隨老夫進來。”
在前院的倒置房里,王體乾屏退左右,問覃小寶:“房間有些什么人,他們在一起做什么?”
覃小寶小心地說道:“只有余姑娘和張問二人,老奴也不知道他們在做什么,那門沒關,老奴進去的時候,他們正坐在暖閣里面。”
余琴心為什么瞞著自己和張問單獨幽會?王體乾聽罷臉色鐵青,十分生氣。他雖然是個太監,但是余琴心是他的靈魂伴侶,當他意識到余琴心心里可能有別人的時候,也是很難接受的…就像孩童的玩伴,當最好的伙伴和別人好上了,也會讓人難受。
王體乾生氣之后又有些悲傷,他立刻就意識到自己是個太監,一種自卑從心底泛起來,讓他苦不堪言。如果他要報復余琴心,自然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但是報復無法得到愛…王體乾不是很需要女人,他只是需要一顆真心。
他神情迷茫地呆坐了許久,一時間,仿佛整個世界都坍塌了一般…那些山盟海誓、那些挖心窩的話,難道都是假的嗎?
“老爺,老爺…”覃小寶的喊聲把王體乾拉回了現實。覃小寶有些不知所措,為了忠心,覃小寶有什么消息都會告訴王體乾,但是這次他覺得自己好像說錯話了,他愣愣地說道:“老爺,您的臉色不太好…”
王體乾沉住氣,搖搖頭道:“沒什么。”
覃小寶想了想,說道:“對了,張問有句話要帶給老爺。”
“說。”
覃小寶道:“張問說,現在我們是對手,但是以前我們是朋友。”
王體乾體味著這句話的意思,朋友?張問在那種時候說咱們是朋友?王體乾回憶著和張問相處的時候他的為人。雖然內廷和外廷肯定會有沖突,現在王體乾會防著張問,但是王體乾認為張問其實是一個比較率真的人,在某些時候他很坦誠。
王體乾想到這里,突然想起一個問題,看向覃小寶:“你為什么會這么巧去古董店,有那么巧正好走進那個房間?”
覃小寶作恍然大悟狀,“哦”了一聲道“對了,老奴剛才忘了說這事兒,有個不知身份的人,給老奴遞了個消息,約了個地方見面,老奴怕錯過了什么大事,就帶著人去了古董店,按照約定的地方進去,結果才看到了張問和余姑娘。他們倆單獨出現在外邊,老奴非常吃驚,心里邊惦記著這事兒,就把那個神秘人給遺漏了。”
王體乾身上頓時一松,哈哈笑了一聲,“原來是這樣,老夫險些誤會、中了別人的奸計。如此技倆還敢在老夫面前耍弄,哼!”
實際上這個技倆雖然不是那么高明,但是余琴心如果把后續招數使將出來,在王體乾面前再加一把火,情況就會不同了。
但是今天張問對余琴心說的話,讓她有些猶豫起來,如果按照既定計劃實施,無疑會失去王體乾的信任…如果不這樣做,余琴心又不知道該向王體乾坦白自己的身份,還是裝作毫不知情遇到的張問。
她的心境很亂。這時候王體乾回到了內院,他的神色很正常,鎮定地說道:“今天你是不是見了張問?我本來是不想提這事兒,但是既然我們真誠相待,我還是決定說開了比較好,以免憋在心里產生隔閡。”
余琴心點了點頭,她看著王體乾,感覺他絲毫沒有懷疑自己的身份。王體乾雖然是個太監,他對余琴心確實是真心實意的,不然他不會那么容易受騙。真誠在這一的環境中有時候確實就是一個弱點。
“妾身聽說棋盤街古董店有一副雷公琴,上月就去過了一次,但是琴不在店里,妾身打聽好了這個月會運到京師,于是就約好了時間去店里看琴。不料正遇上張大人,張大人也對這把琴有興趣,正巧妾身在場,他便請妾身調試琴音…就在那時,管家覃小寶就進來了,老爺,覃小寶一直都在監視妾身嗎?”
余琴心不自覺地就撒了一番謊…其實她也很想和王體乾坦誠相待,把什么事兒都告訴王體乾,但是,如果說了,王體乾還會相信自己嗎?余琴心很矛盾,她覺得現在的生活很好,錦衣玉食、得到了足夠的尊嚴,還有一個對她全心全意的人。
她的心里充滿了痛苦,當感情和現實產生矛盾的時候,一切都那么無奈。
王體乾聽了余琴心的一番描述,不但絲毫沒有懷疑,反而有些緊張地說道:“琴心,覃小寶不是我派去監視你的,你相信我,這一切都是有人安排好的…”
“我相信你。”余琴心毫不猶豫地說道,面對王體乾的緊張,她已經無地自容了,內心里受到了難以忍受的折磨。
她幾乎想把一切真實都告訴王體乾,以求安心,但是她明白不能這么做,她的牙齒都幾乎咬碎了,才忍住沒有這么做。
王體乾十分高興,就像一個孩童撿回了最心愛的玩具一樣的心情,又像一個孩童一樣蹦蹦跳跳起來,頭發都已經花白的王體乾、原本是沉著冷靜的人,卻作出這樣的動作,無疑十分滑稽。
過了一會,王體乾安靜下來,憤憤地說道:“肯定是魏忠賢設計的局,他是想破壞老夫和張問的合作關系。哼!魏忠賢,老夫當初真是高估他了,他就是一頭蠢豬!皇爺正擔心魏忠賢倒臺之后內外廷勾結容易失控,這才沒有動他,他倒是好,自作聰明地瞎搗鼓一番,不是自尋死路嗎?”
“老爺是說只要您和張大人反目成仇,魏忠賢就會立刻被皇上收拾?”
王體乾冷笑道:“魏忠賢早都大勢已去,神仙也救不了他!就算他不來挑撥,老夫和張問也會成水火之勢。”
余琴心無法理解,忍不住問道:“為什么會這樣?”
“張問一入內閣,既要設法獲得外廷官員的支持、又要在皇上面前表現出積極進取的態度,這世上哪有這么容易辦的事兒?他只能維護文官的利益、然后從內廷碗里搶肉…而魏忠賢一倒,老夫就是司禮監掌印,底下多少人指靠著老夫,老夫能讓張問輕松到咱們的人嘴里奪食?對立的局面不可避免,大勢面前,朋友又如何?還不是要翻臉作對。”
余琴心心道:魏忠賢客氏一旦失去了皇帝的支持,實在斗不過王公公…她只望魏忠賢早點去死,又擔心自己和魏黨的關系被其他人泄漏出來。
余琴心充滿了憂慮,有些傷感地說道:“老爺,會不會有一天你不再相信我了?”
王體乾忙好言寬慰道:“琴心放心,我對你的心你還不明白嗎?無論發生什么事兒,我都信你。”
余琴心幽幽說道:“真的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