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尚未高興多久,兩則重磅消息傳來。
第一,西夏方面釋放出有意和談的訊號;
第二,遼國大軍調動,正在幽州附近演習艸練,其皇太子耶律浚,趙王耶律乙辛親自率軍主持。
看似平淡無奇的消息,可背后去隱藏著諸多牽連,實際上卻是在平靜的湖水里扔下了重磅炸彈,稍有不慎就會引起巨大波瀾。
朝堂之上,有大臣道:“西夏有意和談乃是好事,此番我們在大順城大獲全勝,更俘虜西夏國相梁乙埋,不管是氣勢和籌碼上都占據上風,可以據理力爭,和西夏好好談一談。”
大宋朝堂上一直有股恐夏之風,只要不是關乎到重大原則姓問題的事情,是絕對不愿意輕易和西夏開戰的。此番出戰若非宰相王安石和曾公亮一同主張,怕是主和臣子不在少數,反對之聲也會居高不下。
而今戰事的結果比較理想,故而這些官員們都抱著見好就收的心態,有這樣的成效已經不錯了,一定要珍惜。萬一惹急了西夏,拼了魚死網破可就不好了。大順城雖然勝利,可是府州折家軍卻在靜州戰敗了,說明戰事并非全面有利,還是很有風險的。再拼下去也不見得能夠獲得更多的利益,說不定還會有危險,見好就收最好不過。
和最初一樣,主和派中有許多的新黨人士。戰爭的持續必然會影響到變法的推行,而今方方面的影響已經顯示出來,繼續拖延對變法無益。會影響到他們的地位,影響到他們的切身利益。而今戰事還算順利,好不容易有個機會,有個契機可以早些停戰,那自然是倍加珍惜,故而停戰和談的呼聲很高。
當然了,也有許多理智的大臣,他們都看到了一個事實。那就是遼國在幽州附近的演習,說是演習,可畢竟是調動了大隊的兵馬,甚至還包括了他們最為精銳的皮室軍,有皇太子和遼主第一寵臣耶律乙辛指揮。
這些信息足矣說明遼軍不可忽視,在遼國境內是演習,可是要踏過了邊境線,那可就是入侵了。這些年來,遼國可一直都有進攻宋朝之心,從未間斷,宋朝的防備更是從來不曾松懈。
西夏對宋朝而言是心腹之患,牽涉甚多,很麻煩,但實際上造成的直接傷害并不是特別大。縱然這些年縱橫西北,也不過搶掠一番罷了,想要占據土地談何容易?威脅的只是陜西路,對汴京一帶的中原之地影響并不是很大。
遼國就不一樣了,他們是不動則已,一旦出動可就是致命威脅。稍有不慎,大宋朝就可能遭遇亡國為危險,至少是天下動蕩。
失去了燕云十六州,整個河北之地無險可守,遼國騎兵只要突破了邊防線,就會長驅直入。當年的澶淵之恥時間并不是很長,依舊讓人心有余悸。宋朝君臣可不希望遼國再入侵到黃河沿岸,隔河威脅汴京。以至于天子無顏,山河動蕩,甚至再鬧出遷都的笑話來。
后世人說宋朝積貧積弱,確實如此!尤其是在對外關系這塊,一直很弱勢。
恐夏是一方面,不過他們可能更加恐懼遼國,如果兩者一起來,后果將會更加嚴重。
如今宋軍正在西北和西夏開戰,若是這個時候,東線再與遼國發生沖突,后果不堪設想。先不說是否能應對,至少會讓宋朝風雨飄搖,動蕩不安。這是宋朝君臣都不希望看到的,至少現在是這樣。即便是有恢復漢唐舊境雄偉志向的王相公也很清楚,眼下時機未到,必須要忍耐。
當然了,也有人認為有反對意見,樞密院的一位官員便上奏道:“遼國在幽州只是演習艸練,并無意南下。即便是那些皮室軍,據說也只是他們太子耶律浚的扈從,并非為了開戰…再者,遼國前兩年剛經歷了蕭胡睹之亂,內部不平靜,恐怕也不敢輕易對外用兵。
難得我軍在西北有所突破,正是乘勝追擊,好好教訓西夏的時候,如此大好機會,豈能輕易放過?浪費了當真可惜!”
樞密院主持軍事,想必是被西夏壓制的許久,心中一直憋著一口惡氣。如今好不容易有這么一個突破口,豈能輕易善罷甘休?
“是啊,西夏人想要打就開戰,想要停戰便和談,這事情還就真由了他們了嗎?我天朝上國的顏面該置于何地?而今我們同意,便是助長西夏的囂張氣焰,以后遇到類似情況,他們還是會變本加厲。此風不可長啊,臣以為應當全力以赴進攻西夏。”主戰的支持者還是很多的。
“可是遼國虎視眈眈,遼國太子何以會在如何關鍵的時候前往幽州,還調動了大軍?”
“遼國太子尚且年幼,只是個小孩…”
“如果說耶律浚少不更事,可是耶律乙辛呢?他可是遼主頭號寵臣,在遼國掌握大權,非同一般,幽州遼軍的作為很可能就是遼主授意他主持的。”
很顯然,宋朝這邊誰也沒有將十幾歲的遼國太子耶律浚放在眼里,反而是趙王耶律乙辛憂心忡忡。
“即便皮室軍參與,又能如何?遼國可能只是偏幫著西夏,給我朝施加壓力而已,不必擔心…”
朝堂上又一次眾說紛紜,在對待西夏和遼國的問題上各抒己見,再次出現了爭執的局面。趙頊見狀,頓時有些頭大了。
什么時候才能少些紛爭呢?用得著如此爭執嗎?黨爭的苗頭已經越發的強烈了,趙頊倒是已經開始注意了。可是有些事情一旦發生了,再想要事后補救可就難了…
其實,趙頊自己也是有想法的。開戰的時候他有騎虎難下,是迫不得已的。當時他很苦惱,一方面不想被西夏駁了面子,另一方面又擔心開戰會影響到變法的推行,可謂是左右為難。
本來是猶豫不決,后來還是王安石表示支持,趙頊才答應的。出兵西北和西夏開戰,趙頊可以說是捏了一把汗,很擔心戰敗。
而今戰事的結果比想象的好,王韶和林昭表現的很出色,取得了不小的勝利,保全了顏面也避免了失敗,可謂是很完美的結局。
是時候收手了,趙頊而今也是見好就收的心思。雖然他心里很想要繼續進攻,甚至直接滅到西夏,他心有宏圖大志。但是理智告訴他,按照宋朝目前的實力而言是做不到的,所以必須要隱忍。
眼下當務之急是變法強國,重點是內政。再一個,王韶已經給他上了奏折,表示河湟吐蕃的董氈與其兄瞎氈之間的關系正在改善,河湟與河州大有和好如初,連為一體的趨勢。按照他們的既定策略,是要先攻取河湟,威脅西夏側翼,然后在一鼓作氣的。
在此之前,因為實力有限辦不到,所以采取了與河湟吐蕃結盟的方式。這次原本指望在董氈能夠出兵威脅西夏后方的,卻不想這個老匹夫不為所動,還來了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河州的瞎氈反了?可是根據王韶探查到了消息,他們兄弟之間更像是在演戲。
沒想到董氈和瞎氈竟然和好了,那就意味著從此以后,河湟將會連為一體。想要借著他們兄弟不和的機會進攻河湟的計劃也將成為泡影。得到如此消息,趙頊能不著急嗎?
王韶在奏疏上已經說明白,對吐蕃開戰可能需要提前。如此一來,大宋朝下一步的軍事行動將是針對吐蕃的,豈能在與西夏鏖戰?若是再因此惹上遼國,那么全盤計劃都將會徹底被打亂。
很顯然趙頊不希望這樣,他希望所有的事情都按部就班,有序進行。所以他也動了結束戰爭的意思,本來還想著如何收場的呃,沒想到西夏人自己提出來了,趙頊覺得正中下懷。獲勝的情況下,答應西夏人的和談,很體面的結束,最好不過。
至于遼國這邊,也不知道是西夏走了什么門路,還是遼國看出了利害關系,故而采取這種方式來施加壓力。雄州守將那邊傳來消息,情況似乎沒有多么嚴重。
所以皇帝趙頊的本意是和談,不過很多時候當皇帝也有為難之處,有些話是不能輕易說出口的。尤其是和談這等有損顏面的的話,更是不能輕易講出口。只能是某位大臣建議,然后自己順水推舟。
可此刻朝堂上爭辯不休,該如何決斷呢?趙頊難免有些犯難。
不過大臣們很是配合,尤其是一幫宰輔大臣,很恰當地揣摩到了皇帝的心思。
“陛下,臣以為西夏既然已經低頭認錯,我天朝自然該以德服人…眼下已經是開春時節,要是邊患不休,陜西路的春耕必然會受到影響的,持續許久的戰事已經讓百姓生活大受影響,而今確實不宜再讓情況雪上加霜!”說話的是的集賢殿大學士,首相曾公亮。
什么天朝上國,以德服人,務實的人聽到之后心中都嘀咕著責罵增相公迂腐。可是公開卻不敢說什么,有誰敢輕易去掠首相的虎須呢?盡管他已經是個垂暮老者,可是威勢仍在,讓人忌憚。再者,人家后面特意提到春耕的事情,這是愛惜百姓。“民以食為天”,“民為重,社稷次之”,這可都是先賢教誨,誰敢反對?
只是眼神之中難免會有些許克制不住的不屑,曾相公雖然沒有回頭,卻都了然于心。老夫說自己的話,隨你們去想吧,說老夫迂腐,那是你們愚蠢。
堂堂首相,說出這等冠冕堂皇的話那自然是有原因的。前次他建議出兵西夏,除了確實有利于大宋朝之外,也是他重新確立首相地位的一種方式。而今戰事已經有了初步的結果,進行的還算比較順利,大順城一戰殲敵五萬,并且俘虜了西夏國相梁乙埋,這可是數十年來不曾有過的功勛了。
這就足夠了,將好不容易獲得的一點功勛消耗殆盡,然后再遭遇什么失敗,可就不好了,有時候當真得見好就收。國家的利益周全了,曾相公自己的目的達到了,官家似乎也是這樣心思,事已至此,還有什么好繼續的呢?難得西夏人自己主動提出來,那就更得珍惜了。
停戰,和談!
同時曾相公親自出面,也是向皇帝趙頊表明一個態度,我只是強調自己的位置,并無意與王安石爭權奪利,對你也很忠誠。至于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個明白人都能聽懂。至于那些無知之徒,曾相公才懶得理會他們…
王安石也不會反對,他們之所支持出兵反擊西夏。是多方面考慮的,有宏圖大志的因素,也是因為李復圭導致了西北動蕩,與自己大有關聯,出于公心表示支持。
而今戰事很順利,李復圭已經伏誅,消息傳回汴京,王安石只是輕嘆一聲。對于王韶和林昭直接將其斬殺在戰場一事毫不在意,王雱得到消息之后還慶幸許久,連聲贊嘆王韶會辦事。李復圭要是活著回到汴京,那張嘴里還不知道會說出什么,說不定又是一場軒然大波。如此處理,自然是最好不過。
李復圭伏誅,王安石了卻了一樁心愿,加之梁乙埋被俘,他很滿意這樣的戰果。加之遼國出兵施壓的局面,到這個程度就可以了。至少在目前,王安石的重點還是變法,他也希望朝廷的注意力能夠從對外戰爭轉回到變法上來…
又是兩位宰相異口同聲表示支持,這樣的局面當真是少見。不過如此一來,事情就算是板上釘釘了,其他的臣子反對也就變得毫無力度。
趙頊見狀也是一喜,順水推舟道:“好,既然如此,那就且和西夏談談,展現我天朝威儀與胸懷…”
皇點頭了,群臣還有什么好說的?
只聽趙頊疑問道:“只是派何人前去和談呢?”
群臣面面相覷,這個人選確實是個麻煩事。和談是要負有重大責任的,需要有氣魄,并且機敏精明,口才要好,還是對局勢了如指掌,隨時可以做出應變…
還別說,一時間還真沒有合適的人選,尤其是西夏虎狼之地,并沒有幾個人愿意主動前往。
見鴉雀無聲,趙頊只好沉聲道:“禮部,太常寺,鴻臚寺還有什么建議?”禮部與鴻臚寺本身就有份外交事宜,太常寺掌管禮樂,西夏名義上是宋朝臣子,既然是和談,這方面必然也是有份參與的。
禮部侍郎張宗益不動聲色,眼下正是他上位禮部尚書的關鍵時期,故而不想接這等有風險的差事。至于鴻臚寺那邊,柴嘯年紀大了…而且來之前已經有人知會過,現在不是講話的時候…
倒是太常寺那邊,剛剛從越州通判任上調回汴京,擔任太常寺少卿的曾鞏建議道:“陛下,臣推薦一個人選!”
“哦?曾卿推薦何人?”趙頊本身很欣賞曾鞏的才學,加之他又是歐陽修高足,故而十分看重。
曾鞏沉聲道:“大順城指揮使林昭!”
“林昭?”朝堂上微微有一絲小搔動!
“是的,林昭曾出使過遼國和河湟吐蕃,口才與機智自不必說,有勇有謀,據理力爭,表現出色。前兩次都很成功,相信這次和西夏和談,他也會表現很優秀的。再者,他現在人就在西北和西夏作戰,對西夏以及戰況局勢多有了解,可以隨機應變,也方便與西北大軍緊密聯系,相互配合,故而臣以為林昭是最佳人選。”
曾鞏很詫異,他不知道為什么老師歐陽修為何未卜先知料定了會和談,并且囑咐讓他推薦林昭。這其中到底發生了什么?有什么特別之處嗎?曾鞏很是好奇,可是歐陽修并未告知只言片語,只是告訴他事關重大,務必要守口如瓶。師命難違,加之曾鞏本身和林昭私交不錯,故而便遵照吩咐,講出了一個很貼切的理由。
要知道,曾鞏當年曾與林昭一同出使遼國,對林昭這方面的才能多有了解。他提出如此建議,并不顯得突兀。
那邊禮部侍郎張宗益突然回過神來,這當真是個絕妙建議,林昭本事他是知道的,由他出面肯定可以馬到成功的。當即附和道:“陛下,臣贊同,當年林昭出使遼國表現優秀,遼主都為之折服…上次出使河湟吐蕃,贊普董氈也落于下風,林昭負責和談,確實是上佳人選!”
鴻臚寺的主事人是柴嘯,曹國舅那邊已經知會過他,雖然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不過既然是林昭和曹國舅府上要求,他這個伯父自然不能拖后腿。
“林昭出使,諸位以為如何?”趙頊沉聲詢問,對于這個提議,至少他并不反對。
片刻之后,以翰林學士身份新任開封府尹的趙抃贊同道:“陛下,林昭確實是個不錯的人選,西北有韓宣撫坐鎮,主持大局,林昭負責和談,相得益彰!”
如此一來,林昭無疑是與西夏和談的最佳人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