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炮太可怕了!”
“火銃也很可怕啊!”
“轟隆隆,啪啪啪的聲音也嚇死人!”
守兵們動搖了起來,士氣大幅度地下挫。
其實不光是他們的意志動搖了,就連山頂上督戰的拼命三郎和許人杰兩人,也糟到了極大的動搖,心底里有種涼嗖嗖的感覺,直透心脾。兩人在轟隆隆的炮聲中楞了好一陣子時間,連命令都忘了發出去。
只見山腳下的弗郎機炮開始將炮口升高,瞄向更高的位置,二號箭樓,甚至三號箭樓,四號箭樓里的守兵,都怪叫了一聲,從箭樓里跳了出來,向著山頂上狼狽地撤退。
“大元帥和拼命三郎大哥沒有發撤退命令,你們不要自顧自的撤退!”山頂上有一名十夫長在大聲地叫嚷著,但是撤退上來的敗兵壓根沒有聽他的命令,只顧著埋頭向山上跑。
“這怎么可能?他們是三隊的精銳,以前與王左掛的大軍交戰時,連死都不怕,現在居然狼狽逃跑?這怎么可能?”山頂上的一名百夫長不敢置信地大叫了起來。
“是啊?連死都不怕的好漢,為什么逃跑?”這個問題,連拼命三郎和許人杰都忍不住驚詫莫名。
這就是他們對人心的把握還不夠了!要知道“悍不畏死”并不是真的“死了也無所謂”,舉個簡單的例子就能懂了:一個很瘦弱的士兵,拿著一根棍子,面對一個同樣拿著棍子的彪形大漢。這個士兵明知自己打不過那個大漢,但是只要他足夠悍勇,足夠拼命,說不定可以在氣勢上擊敗大漢,從而取得勝利。
但是將這個場景換一下,還是那個悍不畏死的瘦弱士兵,拿著一根棍子,面對一輛坦克!這個士兵還敢上去拼嗎?就算他真的“悍不畏死”,但在明知自己必死的情況下,就未必有上去一拼的勇氣,多半只會轉身逃命。
再把場景換一下,還是同樣的那個士兵,拿著一根棍子,面對的是地獄深淵里復蘇過來的一個妖魔!那時候別說沖上去拼了,就算轉身逃的力氣可能都會失去,因為對神秘未知的妖魔的那種恐懼感,會奪去了他全身的力氣,直接從精神上將他擊倒。說不定還沒等妖魔動手,已經自己把自己給嚇死了。
人類,對自己熟悉的事物,總是會提前做好心理準備,就算害怕那東西,也能思考應對的辦法,從而為自己爭取到勝利的契機。但當人類在面對未知的巨大力量時,卻會徹底地崩潰,無法進行有力的反應,甚至明明能取勝的戰役,也會失敗。
這是心靈的缺陷,無人可以避免!
朱元璋深知這一點,不論黃龍山寨的士兵們有多么悍勇,但第一次碰上神機營時,難免被大炮和火銃那無堅不催的力量所震撼,他們會對這種未知的武器升起一種無力感,會在心里催眠自己“面對這樣的武器,不論如何也打不贏”,于是他們就會崩潰,會逃跑,會連長官的號令都不再聽從,一敗涂地乃是必然,誰也挽回不了這一場敗局。
“別逃啊…守好自己的位置!”許人杰大聲叫嚷起來。
“四隊,快上去補上三隊逃跑空出來的位置…”拼命三郎也趕緊下令。
但是他們兩人很快就發現,一向聽從命令的士兵們,這次居然不聽命令了,他們在山道口擠成一團,臉上帶著明顯的畏懼感,平時的那種悍勇勁兒,此刻連一點兒都看不到。他們就像一群驚弓之鳥,已經不能再承受一丁點兒的驚嚇。
官兵的盾陣,很輕松地推進到了山半腰上,銃兵們在盾陣的保護下,向著山頂亂轟…原本該在各個防御位置向下投石的守兵,居然不敢探出身子去擲石塊,生怕被火銃的子彈給打中。他們不知道,官兵現在所處的位置,火銃的子彈根本打不到山頂,銃兵完全是在空放亂射,這個叫做嚇阻射擊,純粹就是唬人的。
但是這種唬人的射擊卻十分有效,嚇得山頂上所有的守兵都戰戰兢兢,不敢探頭,少量大膽的士兵投下了幾塊石頭,但是由于他們沒有足夠的膽量瞄準,只是隨便在亂拋石塊,所以準頭極差,有的石頭甚至沒有滾到山道上,從旁邊滑過去了。
在盾陣的后面,官兵的弓兵、矛兵也登了上山道,向著山頂長驅直進,如入無人之境。
“怎么辦?”拼命三郎抓住許人杰的肩頭,用力搖晃:“朱八哥把指揮權全部交給了你,你拿辦法出來啊。”
“我…我哪有什么辦法?”許人杰苦笑道:“士兵都不聽命令了,我這指揮官還能有啥用處?呃…我辜負了朱八哥的信任。”
“啪!”山腰上一聲槍響,拼命三郎和許人杰條件反射地抱頭蹲了下去。兩人相視苦笑:“別說士兵了,就連咱們兩人,聽到火銃的聲音也會這般慫樣…士兵們哪里還有戰意?”
“撤吧!”許人杰咬了咬牙:“三號分寨守不住了…士氣如此低沉,如果咱們非要在這里強撐,只會讓駐守三號分寨的一千名兄弟全部賠在這里…把這個寨子讓給官兵算了。”
“讓寨子?”拼命三郎全身一個激靈:“不干,這是咱們好辛苦才建起來了,怎能說讓就讓?點燃烽火吧,召喚主寨待命的王二哥來幫忙,還可以讓一號和二號分寨里的兄弟也來支撐。”
許人杰搖了搖頭:“沒用的,大炮和火銃如此厲害,士兵們都沒了戰意,這時候就算別的兄弟趕來增援,咱們仍然會一敗涂地。趁著現在傷亡還小,咱們大部份兄弟可以撤走…”
他頓了頓,大聲道:“寨子沒了還可再建,人死了可活不過來…傳我的令,放棄三號分寨,全軍從后山小道撤回主寨…丟掉三號分寨的責任,我會一力承擔!”
黃龍山,主寨!
朱元璋坐在山頂最高的石頭上,眺望著三號分寨的方向。主寨與三號分寨相距四里,直線距離并不是很遠,在山頂上可以遙遙地看到對面的山體,只不過看不清楚山上的樹木和人…
深山里聲音會在山壁間形成回音,傳得很遠,所以三號分寨那邊轟隆隆的炮聲,在主寨這里也能隱隱聽到。
“官兵開炮了!”朱元璋嘆了口氣:“許人杰,要敗了!”
秋葉陪坐在朱元璋的身邊,為他倒了一杯茶,送到他的嘴邊道:“相公,你早就預料到許人杰要敗,此時又何必為了這場戰敗而掛懷呢?”
朱元璋搖了搖頭:“我擔心的并不是勝敗,而是…許人杰會死撐還是會下令撤退!”他認真地道:“在這個時候,就可以看到一個大將的器量。如果他是一個有價值的將領,在這時候就會果斷撤退,以保全實力。如果他選擇死守三號分寨,那么…就算他能僥幸活著回來,我也會放棄他,不會再將他視為值得培養的將才。”
“相公…”秋葉奇道:“我是女人,不太懂打仗。但是…我聽說書先生講故事時說過,文死諫,武死戰,這才是值得尊重的人啊!為什么在你嘴里,撤退反而是有器量?”
“文死諫,武死戰確實可以表現一個人的氣節。”朱元璋淡淡地道:“但是氣節不等于器量,真正能成大器的人,能屈能伸,不因勝利而得意忘形,也不會因失敗而意志消沉,所謂勝則謙虛,敗則優雅!要成名將,不敗上幾場又怎么行?”
朱元璋的神思飄遠:“漢高祖劉邦面對楚霸王項羽,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最后得了天下。劉玄德猶如喪家之犬,飄泊半生,最后卻終成大業…這便是器量。”
“原來如此!”秋葉笑了:“我也聽過一個故事呢,咱們大明的太祖皇帝也打過敗仗,據說他被陳友諒打敗受了傷,是大腳馬皇后背著他逃出重圍,后來他重振軍隊,就打敗了陳友諒…這就是相公說的器量嗎?”
朱元璋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這時王二從山道上跑了過來,有點氣急敗壞地對朱元璋道:“朱八哥,三號分寨那邊炮聲轟轟,還有啪啪啪的火銃聲傳過來…我想帶著兄弟們過去增援,請您下令吧。”
“我沒有資格下令!”朱元璋搖頭道:“這一仗的總指揮是許人杰,不是我!你看好三號分寨那邊,如果升起烽火,就是他下令叫你去增援,如果烽火未起,你就要乖乖聽令,絕對不可擅自出擊。”
“這…這真是急死人了!”王二跳了跳腳:“要是許人杰這家伙胡亂指揮怎么辦?要是他忘了點起烽火怎么辦?我真是急死了…”
他正說到這里,秋葉突然指著遠處叫了起來:“快看那邊的山道…三號分寨的守兵撤回來了…”
朱元璋和王二同時偏頭看去,兩三里外的山道上,亂七八糟地撤回來一大群守兵,很明顯,他們是才從三號分寨上撤下來的,居然隔得很遠看不清這些人的表情,但從他們慌張的動作,混亂的陣形上可以看出來,他們撤得非常狼狽。
“呼!”朱元璋松了口氣,心中甚感安慰:許人杰選擇了撤退,保全了實力!他的器量,值得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