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飄撒,整個西安府都籠罩在綿綿的細雨之中,微風一拂,雨絲就斜斜地走,在天空中拉下許多道若隱若現的線條,這樣的雨已經連續下了很多天了,樹木早就被雨水洗得干干凈凈,原本萎靡不振的樹葉,現在全都昂起了頭。
俗話說得好,春雨貴如油,在連綿數年的旱災之后,突然來了這樣的一場春雨,那可不止是貴如油了,簡直比金子還要寶貴。
今年是個好年頭!種了多年田地的農民們,比誰都要對氣候敏感,他們趕緊開始打整自己的土地,想要趕著這個好年頭,給自家種下些救命的糧食。
西安府的大街小巷上,都彌漫著一股歡騰之氣。
一群小孩子在小雨中玩耍,一邊笑鬧著,一邊用整齊的聲音背誦著一首打油詩:“春雨貴如油,下得滿街流,滑倒解學士,笑壞一群牛…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些小孩子是富人家的孩子,所以還有余暇用這種詩歌來調侃寶貴的雨水,窮人家的孩子們,則沒有時間念這些無聊的詩詞,他們拿著家里的水盆,水缸,總之一切能接水的東西,存儲著寶貴的雨。
三邊總督楊鶴坐在書房的窗前,看著外面細雨霏霏,心中也有一股子喜氣升騰起來。在他的書桌上面,一疊厚厚的信件都已經折開了,上面大抵上都是些好消息。
“西安府米價在十天之內降了一倍…并且還在繼續下降…估計米商們看出今年年景好,到了秋天糧價必須劇降,所以他們正在抓緊傾銷自己的存糧…”
“黃陵流寇三百余人,向當地官員獻上了首領的腦袋,乞求朝廷允許他們回歸原籍,重新做農民…”
“淳化山賊四百五十余人,于山中發生火并,死傷兩百余人,余者走出大山,向官差乞降,同樣是要求回歸原籍,當農民…”
“神一魁的六萬大軍,陡然減員至三萬人,并且還有繼續減員的勢頭…”
總之,信件無一例外地都是好消息,不過信件中并沒有王嘉的消息,那個人和他的三十六營義軍,已經進入了山西地界,不歸楊鶴管了,他可沒閑情去看山西的情報。
這時巡撫劉廣生從書房外面走了進來,又將一疊信交到了楊鶴的手上,笑道:“總督大人,這些信件,也全是好消息…看,有探子來報,就連鐵板一塊的白水朱八黃龍山寨,也減員了兩千人之多…哈哈,夷平這些亂匪,只在朝夕之間了…咱們要不要叫洪承疇加把勁兒,趁著這個機會將神一魁給剿滅了,再回軍來對付白水朱八?”
楊鶴沒有接劉廠生的話,而是看著信件,陷入了沉思,過了許久,他才抬起頭來道:“你看…下了一場雨之后,有好多流寇愿意回籍為農…可見他們并非窮兇極惡之徒,只不過是被旱災所苦,才鋌而走險,我看著這些信件,就忍不住想試一試將他們都招安回來,重新做回良民。”
“總督大人…您…這想法未免失之于天真吧…”劉廣生曾和杜文煥一起害死了投降的王左掛,他是不太喜歡將流寇招降的,于是道:“我覺得,流寇宜剿不宜撫,趁著現在流寇軍心不穩,趕緊滅了才是正道理。”
“數萬流寇,就是數萬百姓…殺之有傷天和,況且三軍一動,軍餉和軍糧就如流水一般嘩嘩地流出,我還是想先試試招撫。”楊鶴將劉廣生喝退出去,提起了筆,鋪開紙,開始給崇禎皇帝寫起奏折來。
“…盜賊之起,總因饑荒之極,民不聊生。若用圍剿之法,則行糧犒賞,所費不貲,結果仍然是誅不勝誅,屢剿而屢不定。解而散,散而復聚,猶弗散也。必實實賑濟,使之糊口有資,而后謂之真解散。解散之后尚須安插,必實實給與牛種,使之歸農復業,而后謂之真安插。如是則賊有生之樂,無死之心,自必帖然就撫。撫局既定,剿局亦終。臣所謂欲行剿撫之實著,必有剿撫之實費者此也…況費之于剿,金銀一去不還,且斬首太多,上干和氣。費之于撫,金錢去而民在,活一人即得一人性命,盜息民安,利莫大焉…”(注:這份奏章部份取自楊鶴奏章原文,本人將其中一些難看懂的字詞稍加了修改,便得大家能一看就懂。)
寫完之后,楊鶴倍感欣喜,將這份奏章封好,吩咐陜西參政劉嘉遇攜帶此奏章,火速進京面圣。
崇禎四年,春,京城,皇極殿!
文武百官在堂下跪著,一起用腦門心對著龍椅上的皇帝陛下。此時正是天光微亮,朝會的時間,崇禎皇帝昨天一宿未睡,今天一大早又來開朝會,精神已經極度困倦了,但他仍然筆直地坐在龍椅上,不讓自己的身形有絲毫的歪斜。
他是不敢斜!因為他穿的龍袍下面,是一件有些舊了的襯衣,襯衣的下擺上面打了一個難看之極的補丁…如果他坐歪了,坐斜了,讓這補丁滑露了出來,給下面的臣子看見,那他這個皇帝的面子往哪里擱?
崇禎皇帝是非常要面子的皇帝,所以他的坐姿絲毫不變。
既然這么愛面子,何苦要穿這舊衣服?他也是沒辦法,口袋里的銀子緊啊,以前每一年歲末,國家的賦稅都會有一部份劃進皇帝的私人腰包,那錢被稱之為內帑,但是最近數年來,內帑已經停了。遼左用兵,銀子像流水一樣花出去,加了賦稅仍然不夠花,賦稅全給軍隊給吃光了,哪里還有錢劃進皇帝的腰包?
就這樣還不夠,戶部管銀子的大臣天天在崇禎面前哭窮,請他把內庫打開,拿些內帑出來救急。
崇禎一直緊緊地咬著牙關,不肯給戶部撥款,因為這個世界上只有他和管那庫房的官員才知道,內庫里已經空空如也,甚至可以把那地方當練兵場用,在里面放上幾百士兵搞軍陣操演,絕對不會撞到…咳…是踩到銀子一類的障礙物。
愛面子的崇禎皇帝不敢說自己兜里沒錢,這樣做太丟臉,所以他對于戶部請求內帑的奏章,一律批個“不給”就打了回去。皇宮里的一應花費,縮減了又縮減,但是表面上的富麗堂皇必須保持,所以他只做新的外衣,襯衣則一律用舊的,反正那玩意兒穿在里面,別人看不到嘛!
因為縮減開支,后官嬪妃也頗多怨言,他現在連多余的妃子也不敢納了,這皇宮里再添人的話,他拿什么銀子來養?
“有事上奏,無事退朝…”太監在旁邊高唱了一句,這句廢話是每個朝會都必唱的,實際上哪有沒事的朝會?文武百官總得給他找點狗皮倒灶的事情來上奏一下。
“微臣有事啟奏!”一名文官站了出來。
崇禎只動了動眼神,旁邊的太監就會了意,高唱道:“速速奏來…”
那文官磕了頭,行了禮,這才站起來,腦袋低頭,聲音也壓沉著奏道:“咱們安排在建奴軍中的探子回報,今年正月初八,建奴鑄造出了第一門紅衣大炮,炮身上鐫刻著名字曰:天祐助威大將軍…”
“什么?建奴會造炮了?”崇禎大吃一驚,身子微微一顫,但他趕緊穩住,以免露出了襯衣的下擺:“我大明將士之所以能一直拒建奴于關外,全是因為建奴愚蠢,只知騎馬射箭,而我軍大炮犀利,可將之拒于城外,現在建奴也會造炮了,該當如何是好?”
“這…”上奏的文官嘆了口氣道:“咱們造更多的大炮就行了,只要比建奴的炮多個幾百倍,何懼之有…所以…還請皇上撥些內…”
“不給!”崇禎憤怒地揮了揮手,他不用聽完也知道,那人想找他討要內帑:“換個人給朕說點好消息!”
“皇上,微臣也有事上奏。”堂下跪著的陜西參政劉嘉遇冒了出來,他一身風塵仆仆,看起來就像泥坑里爬出來的,原來他半夜才趕到京城,連澡都沒洗就沖進皇官想親手送上楊鶴寫的奏折,結果正好碰上朝會時間,太監知道皇上對流寇的事很上心,就把他給順道放上了殿來。
“嗯?你不是陜西參政嗎?又是關于流寇的事吧?好消息還是壞消息?若是壞消息,不說也罷!”崇禎惱怒地道。
“是好消息!絕對是好消息!”劉嘉遇大叫了起來。
崇禎眉頭一松,心頭的壓力輕了一點:“說吧!”
劉嘉遇趕緊把天降春雨,匪患陡然輕減的事說了一通,崇禎聽了,自然欣喜無比,大笑道:“天祐我大明,這場雨一下,希望流寇之患自解。”
劉嘉遇見他欣喜,趕緊雙手呈上了楊鶴的奏折。
崇禎拿過來,立即就看了起來,他看得很快,信前面問候皇上身體安好一類的廢話一律跳過不看,信末尾給皇上跪安一類的廢話也略過不看,只看中間…這一看,他的臉色就沉了下來:“哼,還說什么好消息,原來楊鶴也是來找朕要錢的…”
劉嘉遇跪在地上,苦著臉道:“皇上,剿匪反正是要用軍餉的,這錢總歸得花出去,咱們若是剿光了流寇,其實也就是剿光了百姓,到時候誰給您交賦稅呢?還不如拿筆錢出來安撫這些流寇,讓他們回家種田,來年就可以給您上繳賦稅,這些發出去的銀子,可不就收回來了嗎?這筆買賣,可以做啊…”
崇禎皇帝當然知道這筆買賣可以做,他的手悄悄伸到衣角下,搓了搓自己襯衣上的那個補丁,心頭暗嘆:別的錢可以不給,但這筆錢…還是給了吧,回頭讓太監拿些官中的寶物出去變賣,總也能弄出個十萬兩來,唉!
他端坐山如,艱難地道:“朕思慮良久,寇亦我赤子,宜撫之…朕出十萬兩銀子,楊鶴可敢保證匪患清平么?”
劉嘉遇大喜道:“總督大人說了,皇上總是給了銀子,他用項上人頭保證,必平匪患…”
“那好!”崇禎皇帝大聲道:“御史吳甡,你陪朕的銀子走一趟…務必保證這筆銀子全部用在招撫流寇上,誰若敢貪墨了一個銅板,朕誅他九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