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縣衙門,齊管事的臉色頓時變得十分難看,其實…要好看也不可能好看得了,他被人打了十個大嘴巴,現在兩邊臉頰都變得通紅,手指印在臉上橫豎交錯著。他轉頭看了看跟在后面的三個鄉農,大罵道:“殺才,不是為了你們這三個殺才的破事,老子至于被人羞辱嗎?”
三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剛剛才挨了一頓板子,現在又被齊管事罵,嚇得唯唯諾諾,不敢接口。
齊管事又轉過身去,一腳踢在楊超身上,罵道:“你這廢物,半點用處都沒有,不懂得給我分憂。”
楊越見齊管事心情不佳,也不敢說話,乖乖退到一邊。
“朱八,還是你有用,要是不是你最后那一問,我被打了都不知道為什么挨打。”齊管事愁眉苦臉地道:“這當官的說話實在太繞彎了,我哪聽得懂?”
朱元璋面無表情,這時候不能笑,否則就是對上司不尊敬。也不能安慰,因為上司怎么可能需要下屬的安慰?這會使他損失威嚴。甚至不能幫著他罵縣令,因為齊管事自己都不敢罵,你要是幫著他罵人,就會嫌你沒大沒小,不懂得做人。
“你怎么想到問這么一句的?”齊管事奇道。
朱元璋低調地道:“那本書的名字有點奇怪,我就上了心,其實也不是很懂,湊巧問到。”輕輕將這個話題帶過之后,朱元璋頓了頓,又低聲道:“齊管事,看來咱們上次去打任村的人時,就埋下了這個果子了,這次是被人家抓住了機會報復,我只有一個地方不太明白。”
齊管事皺眉道:“什么地方?”
朱元璋指了指縣衙門的高墻厚門,低聲道:“咱們明明知道任村的人有澄城縣的縣尊大人做后臺,官官相護…為什么還要去和對方打架呢?不是應該好好相處才對嗎?”
齊管事嘆了一聲道:“是二少爺吩咐的,他說…任村那幫王八敢撈過界,就狠狠揍他們,讓他們知道咱們白水馬氏不是好惹的,如果出了事,他來兜著…咦?對啊,現在不就出了事了嗎?咱們趕緊去找二少爺去。”
齊管事趕緊向家里跑,朱元璋心中暗嘆,根據他調查回來的情報,這個馬家二少爺馬智彬完全就是個被寵壞了的渾小子,看來這次打架,完全是出于他的沖動地胡鬧,齊管事回去找到馬二少,不知道還要發生什么事呢…也罷,我就怕鬧不出事,有事對我來說反而更有利!
一個時辰之后,朱元璋跟著齊管事又跑回了馬家大院里來,齊管事先打發三個老實巴交的農民回家去,等事情解決了,再來“詭寄”,那三個農民滿臉都是愁容,似乎對“詭寄”不成非常失望的樣子,其實朱元璋知道,這三人一出馬家大院,馬上就要去找李家、或者孫家、或者張家,反正隨便找個士紳家“詭寄”進去,現在臉上的愁容全是做給齊管事看的罷了,他們可不像表面看起來那么老實,若是真的老實,又怎么懂得“詭寄”?
齊管事帶著楊超和朱元璋,走到了前院的大門口。這是馬家的正大門,又寬又高,漆了深沉的褐紅色,門上還有一塊大匾,上書“馬府”兩個大字,這兩字燙了金邊,彰顯馬家的財勢。
在馬府大門前還插著一根高達十米的石桿,青石為料,尖頂,分了四個節。這種石桿有個名堂,叫做“進士桿”,它可不是隨便什么人都有資格插的,要考中了“進士”,才有資格在門口插上一根。桿上會刻著誰誰誰,在某某年考中了進士。現在這根桿上刻的,就是馬老爺馬天元的名字,這是屬于他的進士桿,可惜他的兩個兒子沒有再給他插兩根在門口。
進士桿相當于一種保護傘,有這么一根插在門口,就表示這一家人曾經有人做過官,或者正有人在朝中為官,宵小鼠輩就不要來招惹這家人了,否則死都不知道怎么死。就算本地縣太爺看到這根進士桿,也得行個禮,表示一下對前輩的尊敬之意。
齊管事和楊超看著進士桿,滿臉羨慕之情,這玩意兒代表官老爺的身份,要是自家門前能插上一根…嘖嘖!
朱元璋跟著他們一起流露出羨慕的表情,但心中卻并不以為然,前世他以區區放牛娃的身份登上九五至尊的寶座,進士桿看不進他的眼里。當然,這并不是說朱元璋不尊敬讀書人,其實他是很明白讀書人的用處的,要治天下,必須得有讀書人。這個天下不可能靠一群文盲來管理,那樣搞的結果,就是第二個元朝。
三人站在前院門口,不敢直接進去,這前院原本是馬家大少爺辦公的地方,二少爺則只能管內院,現在大少爺去了西安府管理那邊的家族產業,前院內院都暫時交到了二少爺手上。齊管事對著門房陪笑道:“麻煩通報一下二少爺,就說我有急事兒找他。”
門房轉了進去,不一會兒又返了回來,對著齊管事勾了勾手:“二少爺叫你進去。”
三人進了大門,向著大廳上走。進門就是寬闊的前院廣場,場邊放著兵器架子,幾個青衣小帽的馬家家丁在院子里活動,青磚鋪成的大道一直從門口鋪到前廳,齊管事低著頭走進廳里,對著廳里大聲道:“二少爺,齊橙來了!”
“進來吧!”二少爺怠慢的聲音從廳堂里飄出來,三人走進廳堂去,只見二少爺歪坐在首座上,旁邊有個丫鬟在給他使勁錘著腳,桌邊放了一個水果盤,咬了一口的蘋果在盤子里溜溜地轉。
齊管事苦著臉道:“二少爺,咱們家今年沒法接納來‘詭寄’的鄉民了,起碼要少收百畝田地。”
“嗯?你說什么?”二少爺翹了翹腿,不滿地道:“為什么?是那些鄉民不愿意投寄到咱們家嗎?切,他們不想投,我還不想要呢,盡給我找事兒。”
齊管事趕緊道:“不是這樣的,是澄城張氏在中間搗了鬼。”他飛快地將縣衙門遭遇講了一遍,其中不乏添油加醋,說他如何據理力爭,如何被縣令打了耳光,他如何靈機一動,想到了是張氏在其中搗鬼…總之這一番故事講下來,把他自己形容得忠心耿耿,機智勇敢,至于朱八提醒了他一句的事兒,他半句也沒提。
朱元璋在旁邊聽得好笑,但也不出聲點破,這點小事就讓齊管事頂替了去吧,反正于自己來說也沒什么關系。
二少爺聽到一半,就已經沉不起住氣跳了起來,直到齊管事講完,他已經在大廳中間氣得上竄下跳,滿面憤然:“澄城張氏居然敢玩這一手?不就區區一個縣令么?居然敢來插手咱們家的事,本來幾個‘詭寄’可有可無,百畝田地我也沒放在眼里,既然是澄城張氏搗了鬼,我還真的非要不可了。”
齊管事大汗,這二少爺年少輕浮,做事沖動,他是知道的,看到二少爺又要沖動,他趕緊道:“二少爺,你打算怎么辦?”
“還能怎么辦?打上門去唄!”馬二少爺怪笑道:“他是官,他有權力,但是有權力不代拳頭有力,咱們家里有王二,他張家能找出什么人來對敵?齊橙,你帶上王二,再多帶點人手,打著咱們家的旗號過去,把張斗耀打成個豬頭,看他還敢不敢來管咱家的‘詭寄’。”
齊管事大汗:“這個…似乎不太妥當吧?襲擊朝廷命官是條大罪。”
“我怕他個屁。”馬二少爺大叫道:“我爹爹也當過朝廷命官,進士桿兒還插在院門口呢,他老人家當年那一批同僚和學生,現在個個都是朝中重臣,我打了一個區區縣令,就不信誰敢來治我家的罪!”
“這個…老爺確實當過朝廷命官,也在朝中有些人脈…但是,老爺他已經致仕了,這人走茶涼…”齊管事勸諫道:“恐怕有些人情不太好使了。”
二少爺哪里肯聽,哼哼道:“他讓人打你耳光,不僅僅是打你耳光那么簡單,主要的目的是掃我馬家的臉面,這臉面問題,寧死不屈,說什么也是要打回來的。”
話說到這分兒上,齊管事也知道沒法勸了,他心中有點害怕起來,要是為了自己這幾個耳光,惹得二少爺找人打了鄰縣的縣令,只怕事情要鬧大。鬧大的結果就是無法收拾,最后老爺出馬,憑著老牌進士的面子保住二少爺,但自己一定會被扔出去當個替罪羊…苦啊!
這時楊超突然開口道:“二少爺,齊管事,咱們可以蒙面去打人啊,讓他不知道被誰打。”
“你白癡啊?”二少爺一腳就把楊超踢翻在地:“蒙著面打了人,誰還知道是我們白水馬氏打的?那如何給咱們家長面子?”
就在這時,一直站在他背后不動聲色的朱元璋突然開口道:“二少爺,這事兒起因是齊管事挨了打,而齊管事代表的是咱們馬家的面子。也就是說,咱們要掃張斗耀的面子,也不一定要直接打他嘛。毆打朝廷命官是大罪,但《大明律》里并沒有說毆打朝廷命官的奴仆是大罪,頂多就是個私自斗毆的小事…咱們帶一票人,進到澄城縣城里,看到穿張氏家丁衣服的人就逮住打一頓,看到張家的長工、短工、賬房先生,統統都逮住打一頓…鬧得整個澄城縣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保管把他的面子掃得連底子都沒了。而他偏偏只能拿打架斗毆這種小罪來治我們,咱們馬家賠幾錢銀子的醫藥費就可以擺平。”
朱元璋之所以出這個計策,是因為他已經看出來了,馬二少爺就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紈绔,這種人最喜歡的就是這種胡鬧的事情,只要一提出來,必定會得到首肯。
果不其然,馬二少爺聽了這話,頓時雙眼放光,大喜道:“有道理,好想法,就這么辦。你…你叫什么名字?挺機靈的!”
朱元璋微微裝出靦腆的表情道:“朱八!”
“好樣的,朱八!”馬二少爺大笑道:“我就喜歡你這種聰明玲琍,能幫我出主意的人…”他轉過頭,對著齊管事道:“你這個跟班兒不錯,好好培養一下。”
齊管事心中也在大喜,只要不打縣令,這事兒就鬧不大,不用擔心被推出去當替罪羊了,于是又用感激的眼光看了一眼朱元璋,低聲道:“朱八,你這次真是救了我的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