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鎮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這些話,他在自己的肚子里邊,已經憋得太久了,憋的自己總想要怒吼出來,仿佛不如此,不足以心的不甘于忿悶,而今天,在這京師的城下,當著數萬明軍將士,他大聲地吼了出來,自然是非常暢快,念頭通達。看而這些可都是沒有一丁點水份的實在話,沒有人能夠指責朱祁鎮在撒謊,更不可能有人跳出來指責朱祁鎮在顛倒黑白,因為這一些都是現實,大明,幾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現實。
看著那死寂一片的京師城頭,看著那表情木然,無言以辨的于謙,朱祁鎮再次揚眉開口:“…朕做事,自問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對得起諸位先皇,對得起大明的江山社稷,更對得起我大明萬萬黎庶。而他呢?”
“不念兄弟情份迎朕歸明也罷,不念傳位于他,望他能重振大明天威的厚望也罷…可他怎么能夠,為了私心獨利,做出那等骨肉相殘,以至于以阿堵之物賄賂臣下,以謀廢立太子這樣的魂帳荒唐事來?!”
朱祁鎮的怒吼聲仿佛完全地充溢了這片天地,九宵雷霆之威,不外如是。
“朕今日入京,就是要問一問他,身為堂堂的大明天子,大明的皇帝,一言一行,一舉一動,皆為國效,天子若此,萬民上效,諸位先帝于九泉之下,如何得安,我湟湟大明朝國體何存,泱泱天朝國威何在?!”
“朕現在,亦要問一問于卿你,朕入京師,這些理由,難道還不夠嗎?!”
聽到了那朱祁鎮指名道姓的責問,臉色灰敗的于謙險些站不住身形。是啊,難道還不夠嗎?當今天子與上皇之間,略一比較,就算是個三歲的娃娃也能分得出好歹來,他于謙,難道智商還不如三歲的孩子?
城上的所有人都把目光落在了這位大明的兵部尚身上,都想知道,這位聲明赫赫的兵部尚會做出什么樣的選擇。
城門一開,朱祁鎮率領這近三萬驍勇的邊軍精銳長驅直入,那位如今臥于病榻之上的朱祁鈺焉是這位太上皇的對手?以朱祁鎮如今的聲勢威望,重臨帝位,怕是文武百官之中贊同者,要占到十之,可誰又能保得定朱祁鎮會不會在上臺之后,一如那太宗皇帝一般,大肆殘殺建文帝的臣子?
可是,若是不讓朱祁鎮這位大明的太上皇陛下入城,那理由呢?朱祁鎮的那番話,已然獲得那城頭之上的京營將士們的認同與肯定,自己若真斷然拒之。迷群2
真把朱祁鎮給惹惱了,那到時候,大明朝,怕是又要再經歷上一場靖難之役,到時候,天下黎民,怕是又會陷入戰火離亂之苦,天下百姓,不知道又有多少人被殃及。
兩難,于謙絕望地發覺,擺在自己身前的這兩條路,都是那樣的鮮血淋淋,荊棘叢生…
“還請尚大人,早作決斷。”這個時候,楊洪深吸了一口氣,上前一步到了那神情恍惚的于謙身邊,深深一躬沉聲勸道。
而楊洪身后十數名將領,亦隨同那楊洪朝著那于謙長施了一禮,雖未開口進言,卻也已然表明了他們的態度。
“楊老都督,你,你們…”于謙霍然轉過了身來,看著那須發蒼蒼的楊洪,看著其身后邊那些體身雄壯,神完氣足的將軍們,看到他們如此態度,于謙心里邊不由一涼,他知道,自己的命令他們大概現在會聽,但是,會聽多久呢?
“罷罷罷,于某,就再為當今天子,做一件事,也算是圓我們的君臣之義。”于謙苦笑半晌抬起了頭來,臉上再次恢復了血色,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凝目望向那城下的朱祁鎮。
“上皇陛下,微臣愿開城門,但是有一個請求,不知上皇陛下可否答應,若是上皇陛下答應的話,微臣愿意打開城門,以迎上皇陛下御駕。”
朱祁鎮,略略一思,便已然明白于謙的大約意思。不由灑然一笑朗聲道:“于卿,汝之所思,欲讓朕所允之事,莫不是饒過那朱祁鈺父子?”
不待那于謙回答,朱祁鎮便接著高聲言道:“朕終究是他的兄長,朕做不出那樣骨肉相殘的事來,朕能夠在此,當著數萬將士的面立誓,皇天在上,后土在下,朕在此立誓,不論是朱祁鈺父子,或者是朝中諸臣,只需愿意為大明之穩定安寧,不做出過激之事的,朕必既往不咎。決不妄殺一人。”
聽到了朱祁鎮之誓言,于謙仿佛卸掉了肩頭上的最后一副重擔一般,臉上露出了輕松之色,略退一步,然后朝著那城下的朱祁鎮長躬及地。“臣相信陛下言出必行,如此,臣無話可說了,楊大都督,煩勞你傳于某之命,打開城門。”
“末將遵命,來人!速速大開城門,以迎上皇陛下!”楊洪總算是長吐了一口大氣,如此一來,大事定矣。而方自由吩咐下屬的當口,突然聽到了耳邊傳來了嗆啷一聲兵刃出鞘聲,楊洪不由猛然轉過了頭來,正好看到了那一臉平和的于謙正將那柄出鞘的利劍往那頸項上橫抹過去。
不由得大驚,老當益壯的楊洪一個躍步,帶著手護的大手猛然一把抓住了那柄已然擱于頸頂上的利劍,不過那于謙的頸項皮膚已經浸濕出了血絲,順著那柄長劍雪亮的劍身流溢而下。
“于大人!”楊洪終究是武人,力氣雖然已過壯年,卻也不是于謙所能敵得住的,大手一拉,便將那柄利劍給劈手奪過。抬手扶住了那頸項鮮血正涌的于謙,不由大急喝道。
“老都督何必…”于謙張了張嘴,只說出了這幾個字,便疲憊地閉上了眼,不再言語。
“快給于尚包括起來。”楊洪顧不上自己那只奪劍的大手手指尚在流血,趕緊將那于謙平置于地面上,厲聲喝道。
“于大人如何?!”周圍那些方才被于謙的舉動給驚呆的諸將都涌了過來。
“幸虧老夫查覺及時,雖然劍創不淺,不過還能說話,應該沒有什么大礙。”楊洪接過了旁邊的親兵遞過來的布條,將自己受創的右手包裹起來,一面向著周圍諸注釋道。
聽到了這話,那些亦受過于謙提拔和看重的將軍們都不由得長出了一口大氣,要是真把于謙逼死在城頭之上,對于他們而言,實非所愿。
楊洪轉頭看了一眼城下,再次厲喝出聲:“快,立刻打開城門,以迎上皇陛下。還有,給本都督看好王誠等人,莫要讓他們趁亂跑了!”
錦衣衛指揮使盧忠回頭朝著那把自己送出了朱祁鈺寢宮的王勤拱了拱手。“王公公您快回去,既然陛下有見好之勢,盧某總算是放下了心頭大石。”
“宮禁內外,還得煩勞盧指揮使多多用心才是。莫要讓人撓了陛下靜心安養。”王勤止步笑道。
“王公公放心,盧某可從未敢有懈怠之心。”盧忠與那王勤道別之后,緩步順著那青石鋪就的地面向前而行,而臉上的笑容消散之后,取而代之的是一抹難以遮掩的陰云。
這些天亦經常留于宮禁之內,因為他很緊張,或者說他對于自己的處境份外的緊張,他原本不過是錦衣衛里邊的一個小小的百戶,過去,為了能夠往上爬,在那時候,他設法投效于了孫繼宗的門下,成為了那孫繼宗部下的一名得力干將,而之后,在孫繼宗的信重之下,從百戶到副千戶,然后從副千戶到了千戶,到了指揮僉事,成為了孫繼宗手底下得力的干將。
而就在這個時候,土木堡之難一生,朱祁鈺被推上了位,而盧忠,思來想去,以最短的時間作出了一個決定,投靠到了新皇麾下,這自然在那尚無任何根基,迫切地想要主掌一切的新皇帝朱祁鈺的報答,成為了新的錦衣衛指揮使。
只一轉眼,就將自己的老上司,原本自己畏之如虎的孫繼宗給踩在了腳下,這讓盧忠很慶幸自己做出了一個明智的選擇,可是,這兩年多來,他這位新任的錦衣衛指揮使的日子,過的也是不怎么舒坦。
雖然錦衣衛系統已經歸屬于他管轄,可是,被那朱祁鈺尋了一個借口降了職的孫繼宗卻仍舊牢牢的卡在錦衣衛系統之內,更何況,那孫繼宗主掌錦衣衛系統十數載,能夠說錦衣衛上上下下,幾乎沒有人身上不刻著他孫繼宗的烙印。
而他盧忠,雖然也有才干,可是,面對著一個四面皆敵的錦衣衛系統,一開始,能夠說是步步維艱,而花了近兩年的時間,連拉帶打,那孫繼宗所能說話的份量是越來越小,而盧忠的在錦衣衛內部的權勢越發地大,這讓盧忠已然看到了勝利的希望。
可是,誰能料想得到,那位遠在邊鎮宣府的太上皇,原本看似對于自己,對于自己的靠山毫無要挾,雖然他在那宣府鎮搞風搞雨,可終究只不過是在宣府那樣的北疆之地,再怎么也不可能要挾到當今天子。
可是誰也沒有料想到,今歲夏初以來,太上皇的一系列舉動,讓那盧忠不由得開始緊張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