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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好走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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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崇禎三年的秋天來得格外痛快,便是往年令人頭痛的秋老虎都不曾出來,兩場秋雨便使得天氣一日比一日清冷。江南官道上,往來商旅越來越少,可見北邊的狀況越來越糟糕。

  一群大雁越過千山萬水,趕來江南過冬,發出嘹嘹鳴叫,響亮而悠長。頭雁看到下面尚未完全轉黃的蘆葦,壓低了身形,尋找今日棲息落腳之處。在一條褐色的土路上,三個移動飛快的黑點吸引了它的注意,差點被勾帶著飛錯了方向。

  頭雁不滿地嘹嘹兩聲,在空中打了旋,方才看清那是三個疾行趕路的人。

  那三人也聽到了雁鳴,抬頭看了一眼。

  其中一個道人裝束的中年男子嘆聲道:“今年不過八月,大雁已經到了江南,看來北方早就冷了。”這男子步履矯健,手持一桿黝黑鐵杖,時不時頓地作響,正是世間多為人稱道的鐵杖道人。

  鐵杖道人身邊的兩人,自然就是錢逸群與他的仆從錢衛了。

  錢逸群也看了一眼大雁,只覺得頭暈目眩。他很遺憾自己嘴賤,問這位鐵杖先生會不會縮畝成寸的法術。更遺憾鐵杖先生竟然直言說“會”,并且還友善地問“是否愿意試試?”

  ——試試就試試,還能早些趕到穹窿山。

  錢逸群心里當時樂開了花,渾然忘記之前自己還沉浸在離家的愁緒之中。

  鐵杖道人二話不說,捏訣施咒,三道靈光籠罩三人頭頂,化作光塵融入空氣之中。

  錢逸群走了兩步,果然腳下生風,兩旁景色匆匆過目,迎面秋風清涼激爽,整個人都愉快起來。

  “縮地術自然不能真的縮畝成寸,不過卻能加快步伐,是道人趕路常用的法子。”鐵杖道人細細解說道,“北宋末年有神行太保戴宗者,以符咒訣并用,可以日行八百里。”

  錢逸群點了點頭,嘴里開始涌出口水,脅下隱隱作痛。他很想停下腳步問個清楚,怎么自己才走了不過百來步就有這種反應,莫非是縮地術的副作用?

  鐵杖道人看出錢逸群的念頭,伸手在錢逸群身后推了一把:“不要停!”

  ——不要停?根本就是停不下來!

  錢逸群只覺得眼前漸漸模糊,雙腿卻像上足了發條,機械地大步邁動。肺里的空氣很快就被抽空了,整個胸腔就像火燒一般。他回頭看了一眼錢衛,兀然發現錢衛竟然沒事人一般,悠哉哉跟在后面,既不落后,也沒他這么大反應。

  “老、老師…”錢逸群拼命喘息道,“為、為什么…”他指了指錢衛,眼中露出不甘。

  鐵杖道人頭都沒回,隨口答道:“因為他有訣法加持啊。”

  錢衛也發現了錢逸群的異象,好奇地打望著。

  錢逸群雙手急擺,擴充胸腔吸入的空氣,勉強道:“那、那為什么、我沒有…”

  “他不求仙問道,”鐵杖道人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你也不求么?”

  錢逸群口鼻呼吸,已經沒法說出話來了,只得拼命走著。

  所以當鐵杖道人在感時傷秋、為北方擔憂的時候,錢逸群根本無從興起慈悲情懷。他只希望這種折磨能夠早點結束。

  “你還記得殺戴世銘的手法么?”鐵杖道人蕩開一筆,突然問道。

  錢逸群點了點頭。怎么會不記得,那是自己第一次面臨生死關頭,每個細節都牢牢刻在腦中。

  “那簽子刺入喉下,其實是窒息而死。”鐵杖道人這些日子打聽了許多消息,由衷發現自己小瞧了這個學生。

  錢逸群又點了點頭,表示知道。這點生理常識他還是懂的,反倒是奇怪作為古人的鐵杖道人怎么會這么內行。

  “殺人者人桓殺之。”鐵杖道人正色道,“你若是不體驗一下這種痛楚,勢必會變得視人命如草芥。”

  錢逸群一手按住胸膛,好像希望能夠用手壓下胸口劇痛,口角已經流出了一條晶瑩的垂涎。帶著咸味的鼻水也克制不住地流了出來,從嘴唇擠了進去。

  “你殺文氏的三個仆從,可生悔恨之心?”鐵杖道人問道。

  ——悔恨毛!那種土雞瓦狗一般的東西,殺了便殺了!

  錢逸群顧不上形象,抹了一把口鼻,從口中吐出一個“沒”字。

  “哈哈哈,”鐵杖道人大笑起來,“你倒是敢作敢當有一說一,現在是不是對我心存怨恨?”

  “沒!”錢逸群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口水已經跟著噴了出來。他越來越覺得脅下疼痛難耐,不過雙腿卻像是變成了人家的,甚至快步跑了起來。

  “我若是要殺你,就如碾死一只螞蟻一般,你可覺得可怕?”鐵杖道人鐵杖頓地,發出一聲悶響。

  “不。”錢逸群搖了搖頭,恨不得一頭栽倒,內中的灼燒感已經蔓延到了整個腹腔。

  “是的,你自然不怕。”鐵杖道人說道,“因為你知道我不會殺你,但你可曾想過,我為何不殺你?”

  錢逸群已經沒法說話了。他只看著兩旁田畝樹木朝身后飛去,恐怕跑得和奔馬一樣快。雖然奔若駿馬是許多人夢寐以求的能力,但這種跟馬一樣大的消耗卻沒有馬的高強體能,實在比一刀殺死更痛苦。

  “因為有‘道’這個東西存在。”鐵杖道人自己答道,“天地之間的萬物,都走在一條道上,若是走偏了,便要遭殃,此所謂失道。只要大家各行其道,這個天下生死交替,自然而然,萬物具足。那文氏仆人辱罵你,是他們失了自己的道,但你動輒殺人,難道不是失道么!”

  錢逸群連連點頭,心中恨不得痛哭一場:這位老師明顯是在整治自己啊!

  只聽鐵杖道人又好整以暇說道:“那個老鴉說你天賦異稟,是修玄術的好苗子,你可知這意味著什么?”

  錢逸群甩甩頭,發髻散亂都顧不上了。秋風微冷,激得他身上毛孔收緊,體內的熱氣散不出來,由此更加痛苦。明人不喜運動,尤其忌諱劇烈運動。錢逸群的身材一直很標準,所以也沒想過鍛煉…此刻總算嘗到了苦頭,又像是回到了上輩子跑三千米的時候。

  “道無術不顯,術無道不存。”鐵杖道人說得云淡風輕,就像是在閑庭信步中淳淳教誨弟子。他道:“玄術修行并不比正法修行差一等,但是因為許多玄術修士失了道,行事偏頗,乃至于自甘墮落,故而被正法修行之士看不起。你也有這個苗頭,好勇斗狠,沖動行兇,只覺得有了力量便要用,老子天下第一,是否?”

  “我錯了…”錢逸群硬憋出三個字。

  “你沒錯。”鐵杖道人搖頭道,“你這不是錯,只是缺人引導罷了。”

  錢逸群眼淚都下來了:這尼瑪什么人性啊!我都認錯了你還不放過我!

  “我并不樂意折磨你,”鐵杖道人道,“我不給你說什么戒律清規,但你得記住三件事,否則我也引不了你。”

  “老、老師請說。”錢逸群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歪頭咧嘴。

  “第一,殺人之前先問自己一句,此人能不殺否!”

  “好!”錢逸群緊壓著鐵杖道人的話頭應承下來。

  “第二,一入道門深似海,進道有百神護佑,退道必遺禍子孫。你真要走否?”

  “走!”錢逸群心中暗道:不走豈不是白吃了這一路的苦頭!

  “第三,大道修行舉步維艱,三關九難八十一劫,一步踏錯粉身碎骨。即便步步為營,仍舊有八百磨難萬千誘惑,一旦失心永遭沉淪。你真要修否!”

  “修!”錢逸群吼道。

  一音甫落,錢逸群腳下頓時一虛,自然張開手臂,就像是騰空而起,恍如駕霧。一股清氣從涌泉而起,直通百匯,五臟六腑四肢百骸盡皆沉浸其中,渾身暖洋洋松垮垮,無比愜意。

  錢逸群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頓時上下交融,剛才的痛楚一掃而空。

  “你可要記住剛才所立下的誓言。”鐵杖道人面帶微笑,“我師兄是個極有修為的。我不在山上,你便從他學,好生學,著實好生學!”

  錢逸群重重呼吸了兩口清氣,總算恢復過來。這次真是只有腳下生風,沒有五臟俱焚,千般舒爽,萬種愉悅。再看鐵杖道人,也不覺得他面目可憎了。

  錢逸群沉聲道:“謝老師指引。”

  鐵杖道人也不說話,伸出鐵杖指了指前面官道上的一條岔路,乃是黃泥土道。從那土道蜿蜒而上的情形看,應該就是上山之路。在土道拐角處,隱隱約約露出一角飛檐。鐵杖道人道:“那是山門。”

  三人跨出幾步,飛快之間便上了土道。鐵杖道人撤了法術,道:“從這里起便是穹窿山地界,你日后也要記得,凡是拜謁山陵,只能步行不可擅用玄術。一來是對主人的尊敬,二來也是敬畏山川神靈。”

  “是。”錢逸群連忙應道。

  三人沿著這條黃泥土路上了山,拐過一道彎,果然見一座紅柱黑檐的山門牌坊,頂上掛著一塊匾額,上書“穹窿山”三個大字。

  這山門牌坊雖然是四柱三門,也算得氣派,可柱子上的顏色褪得斑斑駁駁,顯露出一副破敗景象。

  錢逸群看了這柱子,又看了看脫漆的匾額,心道:看來這上真觀混得不怎么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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