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塵和尚終究不是凡庸之輩,手結阿彌陀佛根本印,身上金光乍現,拋出錫杖不住震鳴,一旁金珠晃眼如日光。他變幻手印,身上袈裟無風鼓起,又擲出一個轉輪。
那轉輪分了上中下三層,嗡嗡作響,正是之前錢逸群在地獄中看到的寶貝。
高人面無表情,從血污的青衫之中取出一只大號畫筆。
畫筆凌空虛點,每一筆下去都點出了金粉。不一時,天似幕布,金粉作墨,被這高人畫出了一副巨大的寫意山水。
長江大河一般的滔滔水龍在畫筆的引導之下沖向苦塵,就連身在高人之側的錢逸群也像是置身大川,聽著隆隆水聲感受著清涼的水汽,雙腿酸軟。
苦塵手中翻印,寄出一個紫金缽盂,沖著奔騰的水龍喊了一聲:“萬流歸海!”穩穩將水流吸了進去。
高人像是早有預料,大筆一揮,連綿群山兜頭朝苦塵砸了下去。
轉輪飛到苦塵頭頂,轉出萬道金光,架住了兜頭落下的群山。
苦塵捏斷念珠,拋入空中,每一顆念珠都引入大山之中,轟然爆裂,同時消逝。
“看看這個如何?”高人提筆作畫,空中漸漸浮現出一尊佛像。
這金光點畫出的佛像無比莊嚴,面容慈愛,眉間一點放出萬道毫光。
就連錢逸群見了都忍不住有莊嚴供奉的感覺。
苦塵看了卻悶哼一聲,跌坐地上。他只看到這佛像面露苦容,片片金箔掉落,露出里面黑色虛空。兩行金色血淚從佛像眼中流淌而出,顯出無盡大悲之相。
苦塵頭頂飛輪頓時裂成三片,迸濺左右。面前紫金缽盂也落在地上,碎裂成片。
大山兜頭砸下,水龍轟然襲去,只見苦塵隨手扯出袈裟,敕出一道白光,統統包裹起來。
“雷來!”苦塵赤裸上身,目噴金光,嘶聲吼道。
天上烏云滾滾,緩緩壓了下來。
“呦…”高人也不禁變色,轉而嬉笑道,“和尚,沒必要弄得同歸于盡吧?”
“你破我至純大悲心,終究容不得你。”苦塵站在遠處,身后隱隱浮現出一尊佛像,卻幻動不已,難以成形。
“是你自己要和這位小兄弟斗心,而且你施展《三途苦大法》,人家卻只是說了幾句實話而已。”高人一邊說著,一邊從懷中摸出一把簽子。
“滅罪!”苦塵高喝一聲,單手上指,一道火光騰起,只見那條精壯的手臂頓時燃起烈火,宛如火炬。
高人面色凝重,雙手一分,各持四支長簽。這簽子看似平平,就連城隍廟里的簽子也要比它光亮些。只見他手中一錯,長簽打開,朝八門方位飛去。
這長簽落地生根,見風就長,轉眼間就有一人多高,將錢逸群和高人團團圍住。
“我用伏羲簽布的八門渾天陣,你真有信心打破么?造下的無邊殺孽,你可背負得起?”高人好整以暇道。
一道落雷轟然而下,伏羲簽閃出一道紫光,在二人頭頂上形成了一道流光溢彩的大罩子。霹靂打在罩子上,就如同雨水落在荷葉,沒有絲毫黏留地奔正堂而去。
兩層樓高、九柱開闊的明堂,被這天雷一擊,轟然而倒。
雷乃天地正陽之氣,遇到生漆、梁木,頓時熊熊燃燒起來。
錢逸群看這非人力所能為的駭事,心中驚懼,暗自惴惴道:到了他們這種境界,真的不像是人了…
“你這一雷不知妄殺了多少無辜,佛門到底是普渡還是普殺?你是替民消罪,還是以殺止罪?”高人穩穩站在陣中,朗聲問道。
苦塵高舉的手臂上火光照射,映出一張無比的糾結的臉龐。他時而面無表情,時而痛苦不堪,時而面露微笑,時而悲戚哀慟…高人的話讓他腦中閃過自己發心以來一幕幕的情形,所殺過的人、滅過的罪,無不在腦中映射出來。
他知道許多人叫他“迦樓羅”。
那是護持佛祖的天龍八部之一,每天吞食一條龍王和五百條毒龍。隨著體內毒氣聚集,迦樓羅最后無法進食,上下翻飛七次后,飛往金剛輪山,毒氣發作,全身,只剩一個純青琉璃心。
可是自己修的是大悲大愿的地藏法門啊…
怎會這樣!
地藏王菩薩圣號千百遍在他腦中閃過,終于將瀕臨奔潰的理智重新拉了回來。
“阿彌陀佛!”苦塵高呼一聲佛號,收攏袈裟裹在身上。
他放下高舉的手臂,滅盡火焰。里面手臂已經燒得骨裂如碳,還滲著骨髓。
“謝過兩位施主。”苦塵豎掌行禮,身上袈裟頓時明亮起來,漸漸變成了燒得即將熔化的鐵片,散發出暗紅色的光亮。
“貧僧修行淺薄,迷障深重,惟愿熱鐵著身,一日不達彼岸便一日不著蓮華。”苦塵聲音平靜,就像是換了個人一般。
錢逸群松了口氣,感嘆著暴風驟雨來得快去的也快。今天晚上算是值回票價了,總算知道這天下高人是何等不同凡響。
苦塵單膝跪在地上,用那只好手輕輕撥開面前泥土,撿起一塊念珠碎片,淺淺埋入土中。
錢逸群只見他口唇微動,不知誦的何等真言,那土中突然迸發出明亮毫光,一支嫩芽破土而出,幾個呼吸之間,嫩芽茁壯成長,吐出花苞,終于開出一朵潔白無瑕,溫潤如玉,白毫漫溢的大白蓮花。
“愿此芬陀利華,隨君左右,助滅心魔,不至于重蹈苦塵覆轍。”苦塵說著,三指相錯,尾指微翹,靈蘊轉動間使出觀音手絕技,柔柔一捻,白色蓮花旋即落在他手中。
苦塵將花托起,輕輕一吹,這蓮花悠然朝錢逸群飄去。
錢逸群伸出手,接住蓮花,頓時一陣清涼由手心遍布全身。會陰處又是一陣跳動,直沖頭頂,就如那日開門時的反應一模一樣。
苦塵虛虛一環,碎裂的缽盂、飛輪紛紛回到手中,隱在熱鐵袈裟之中不見蹤影。
“阿彌陀佛…”苦塵朝二人宣了一聲佛號,轉身踏出大門。
空中雷聲漸漸遠去,烏云消散,弦月的銀輝穿過云層,投在大地。
錢逸群重重抒了口氣,只覺得背后炙熱,抬頭看了看星辰閃爍,對旁邊那高人道:“我怎么覺得他是個不錯的人?”
“他不是人。”高人巋然站立不動,聲沉如水,果然是一派高手風范。
只是,他頓了頓又道:“我說,你有什么補充靈蘊的丹藥么?”
“沒有。”錢逸群老老實實答道。
“一點都沒有?”
“一點都沒有。”
“那你會什么能吊住靈蘊的訣、咒、針砭之類的玄術么?”
“一點都不會。”錢逸群看了看手里的白蓮花,“這東西靈蘊充沛,能救你么?”
“等你煉成靈丹,我早就靈蘊枯竭坐地尸解化作泥土種上白菜長出來讓人炒了吃下去又拉出來了!”高人一口氣說道。
“你先省口力氣,我去里面問問那幫人有沒有。”錢逸群勉強扭腰轉身,雙腿像是灌了鉛一樣,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辛苦。
“你走快些,我就這一口氣吊著,略一松就跟你陰陽永別啦。”高人叫道,“雖然我們認識不久,但我不怪你用劍刺我,你也不怪我抓你壯丁,你我可謂是心心相印,緣分匪淺,兩情相悅。若是我就此去了,你孤零零…”
“閉嘴!”錢逸群終于忍不住朝高人吼了一聲,好不容積蓄起來的力氣又散去大半。
火場前緩緩映出幾個人影,兩旁各有一堆人分左右走了出來。左邊那堆之中有個高出旁人兩三個頭的巨漢,用膝蓋想也知道是白蓮教李巖劉宗敏那伙人。右邊多有婀娜多姿的身形,正是歸家院徐佛帶著一干女兒和手無縛雞之力卻號稱秘法修士的眾士子。
原來李巖等人先行離去,被苦塵的分身化影打飛回去,弄得灰頭土臉狼狽不堪。徐佛聽說外面是大名鼎鼎的苦塵和尚前來尋仇,內心中早就嚇得花容失色,若不是身為頂梁柱,恐怕早就獨自跑了。
兩邊人略一合計,此時再打打殺殺也沒意思,大門口又有高人斗法,只得從后面出去。還好他們走得及時,否則這一道霹靂落下來,天知道要死多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