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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波涌云詭

熊貓書庫    情人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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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沉,水急舟輕。

  兩船相錯,一閃而過,但展夢白卻已發現,波上駛來的那一葉輕舟中,赫然坐的竟是一個灰眉灰髯的僧人!

  他心頭一跳,只覺這舟中的僧人竟和留云亭中已死的和尚有八分相似,但卻不能罹定。

  就在這剎那間,黃衣人亦自變色而起,掠出船艙,低叱道:追!展夢白立即隨之而出。

  船家茫然回首,問道:追什么?

  黃衣人指著后面一點船影,道:那一艘船!隨手自懷中取出一錠白銀,拋在船頭上。

  那船家眼睛一亮,全力掉轉船頭,由逆風變為順風,船身驟然一側,速度也驟然加快了幾分。

  展夢白沉聲問道:前輩是否也看到那艘船上…黃衣人截口道:此事必定大有蹊蹺,你們方才的料想,只怕已大錯特錯,我但望能追個水落石出,也免得冤枉了別人。展夢白凝注著茫茫煙波上的胎影,皺眉道:那艘船去勢太快,我們只怕已追不上了。黃衣人沉吟道:不知那艘船是往那里去的?船家應聲道:彷佛是往焦山那方向。

  黃衣人目光一閃,突地抄起了一塊船板,立掌一劈,劈作三塊,隨手將其中一塊擲出三丈開外。

  展夢白駭然道:風狂水急,前輩小心了?

  語聲未了,黃衣人身形已輕煙般飛掠而出。

  展夢白只聽得煙波上遙遙傳來一陣語聲,道:盡速趕來!最后一字發出之處,彷佛已在十數丈開外。

  那船家已看得目定口呆,展夢白急地掠去,一把搶過了船舵,他生長蘇杭,水性自是精熟,操縱船只,比船家猶勝三分。

  片刻之間,只見前面的船影已越來越是明顯,展夢白知道必定是那黃衣人已制住了前船之人。

  他心里不禁更是焦急,只望能早一刻飛身到那船上,看一看這灰眉和尚是否就是留云亭中之人?

  兩船相隔猶有兩丈,展夢白便已飛身而起,一掠而過兩丈水波,嗖地一聲,飛身入艙。

  目光轉處,只見黃衣人木立在船艙中,他對面木椅上斜坐一人,灰眉灰髯,不是留云亭中那灰眉僧人是誰?

  展夢白大喜道:果然是他!

  黃衣人冷冷道:不錯,是他。

  展夢白一步竄到那灰眉僧人身前,厲聲道:你到底是…語聲突頓,面色也突地為之大變。

  只因他突地發現,這灰眉僧人只不過是一見死而已,胸前情人箭已自不見,只有銅錢般大小兩點血跡!

  此一變化,當真大大出了他意料之外!

  他霍然轉身,黃衣人竟已不在他身后。

  只聽船艙外一陣輕響,一聲低叱,展夢白沉聲喚道:前輩…喚聲方自出口,黃衣人已倒提著一人的背脊大步而入,道:這變化必定大出你意料之外,你心里必定有許多疑團難以解釋,是么?展夢白嘆了口氣,道:的確不錯!

  黃衣人將手中提的短衫漢子,輕輕放在船板上,一掌拍開了他的穴道,沉聲道:盤膝坐下來!那短衫漢子滿面驚惶,果然盤膝坐了下來,但膝蓋仍不住發抖,直打得胎板砰砰作響!

  黃衣人左手扣住了他脈門,右手抵住了他背脊,自己也在他背后盤膝坐了下來,緩緩道:問吧!展夢白奇道:問誰?問什么?

  黃衣人道:此人便是船家,無論你心里有何疑團,都可以提出來問他。眼一垂,竟彷佛入定起來。

  展夢白見了他這番作為,心中不禁更是驚奇,轉目望去,卻見這船家呼吸竟已漸漸正常起來。

  他知道這原因必定是黃衣人以內力調勻了船家的呼吸,但一時之間,卻猜不到黃衣人這作法有何用意?

  過了半晌,他方自沉聲問道:你是駛船的么?那船家點了點頂。

  突聽黃衣人冷冷道:不許點頭,要說出聲音來。那船家趕緊道:不錯,小的是駛船的。

  展夢白雙眉一皺,道:這死人是誰抬上來的?那船家望了死從一眼,額上的冷汗,一粒粒迸了出來,嘴唇卻是蒼白而枯乾,顫聲道:

  沒有人抬…

  展夢白怒道:沒有人抬,難道死也會走路不成?船家舔了舔發白的嘴唇,道:這和尚上船的時候還沒有死,他還親手給了小的一錠銀子。展夢白道:這是什么時候的事?

  船家道:就是方才的事,他手里提著一只檀木箱子,由金山寺那邊下來,雇小的這艘船到焦山。展夢白目光一掃,道:那有什么箱子?

  船家道:上船不久,小的就聽得水聲一響,彷佛是這位和尚將箱子拋入水中的聲音。展夢白冷哼了一聲,道:他既是活著上船來的,此刻卻已死了,想必是你殺死他的?船家顫聲道:小的不敢,小的安安份份…展夢白怒道:既是安安份份,怎可滿口胡言!船家道:小的…小的不敢說謊。

  展夢白厲聲道:這和尚明明在黃昏以前,就已死了,怎會自己走上船來,你不是說謊是什么?船家嚇得牙齒打顫,顫聲道:他…他黃昏…黃衣人突地放松了雙掌,道:去吧!

  展夢白道:未曾問清之前,前輩怎可將他放走?黃衣人嘆道:他們知道的,就只這么多了,再問也無用處。那船家早已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展夢白皺眉道:他說的可是真話?

  黃衣人道:句句都是實言!

  展夢白道:前輩怎能確定?

  黃衣人道:凡人若是說謊,他的心臟跳動,脈息搏動,以及氣血的循環,必定與平時不同。展夢白頷首道:常言道作賊心虛,亦是此理。黃衣人道:我方才已返虛入定,以我的內力修為,只要他的心脈氣血稍有變化,我都能覺察出他說的話是真是假,這種方法武林中似乎還無人練過,是以我便將他稱為測謊證真術,以之測人言語之真偽,百無一失,我少年時有此種構想,直到近年閱人多矣,內力又有進境,才總算將它練成。展夢白聽得目定口呆,愣了半晌,方自長嘆一聲,道:他說的話若是真的,那么此事又該如何解釋?他語聲微頓,搖頭又道:若說死也能下山雇船,上船后拋下一只箱子后,才真的死了,我真的無法相信。黃衣人嘆道:此事其中必定另有虛玄,令人難測,我想來想去,只有一個理由可以解釋。展夢白道:如何解釋?

  黃衣人道:除非是有一個精于易容之人,化裝成他的樣子,然后將他的身子,裝在箱子里帶下山來,然后再將身子自箱子里取出,放到椅上,然后提著空箱,躍下水去,潛水而逃,是以船中只剩下一具坐在椅上的死尸!展夢白垂首沉吟道:這解釋雖然合理,但卻極不合情,試問他如此大費周章,為的是什么呢?黃衣人嘆道:這個…唉,我也無法解釋了。他又喚入船家,取出一錠銀子,吩咐船家到岸之后,好生埋葬那灰眉和尚的身,便和展夢白回到自己船上。

  那船家目送著他們的身影和船影遠去,心里又是歡喜,又是懊惱,歡喜的是因為今日收入不錯,懊惱的卻是船上搭了一具死,還要自己埋葬!

  船到岸后,他嘆著氣走入船艙,目光轉處,立刻發了狂似的驚呼起來,雙腿一軟,噗地坐到地上!

  原來船上的那具尸體,又已蹤影不見!

  船窗旁,船板上,卻多了幾塊還未乾透的水漬!

  船靠岸時,夜更深了。

  萬家燈火的鎮江城,燈火已寥如晨星。

  黃衣人直到此刻,還未說過片言只字,展夢白亦是心頭發悶。

  兩人無言地離船上岸,極目望去,只見四下一片黑暗!

  展夢白終于忍不住長嘆一聲,道:前輩…話聲未了,黃衣人突地輕叱一聲:禁聲!

  展夢白變色道:什么事?

  黃衣人腳步不停,神色從容,口中卻沉聲道:不要露出慌張之態,就當什么事都沒有發現似的,照樣前行。展夢白低應了一聲,腳步雖然如常,但目光卻忍不住四下搜索起來,但見風吹草動,哪有人影?

  微風過處,左面樹悄木葉中,突地飄下一張落葉般的紙箋!

  黃衣人大喝一聲,揚手揮出一股掌風,直將這紙箋震得有如風箏般沖天飛起,久久都不落下。

  揮掌之間,他身形已往右面一株樹下的草叢中撲了過去,但聞風聲一響,兩點鳥光,自草叢中破空而出!

  這兩點暗器并排飛來,一左一右,來勢之急,絕無世上任何言語所能形容,展夢白目光動處,變色叱道:

  情人箭!

  叱聲未了,只見黃衣人袍袖一展,已將這兩點暗器卷入袖中,左腕震處,一縷銳風,直擊左面樹悄,右掌已乘勢解下了腰間絲條,撥草尋蛇,急地卷入了草叢之中,口中叱道:還不出來?剎那之間,只聽左面樹梢上一聲驚呼,一條人影,直墜而下,噗地跌到地上,再也不能動彈!

  右面草叢中,亦有一條人影飛起,身形一轉,方待飛奔而去,那知黃衣人掌中絲條一抖,便已卷住他足踝!

  這人影武功亦自不弱,臨危不亂,反手一掌,切向絲條,黃衣人冷笑道:中之鱉,還想掙命么?話聲中他手腕一震,絲條一陣波動,那人影只覺全身一障震顫,筋骨欲散,立刻慘呼一聲,軟軟地跌了下來。

  他舉手投足間,便將兩人一齊制住,展夢白心中又是驚奇,又是欽佩,方待將樹上墜下之人擒住!

  且突聽黃衣人沉聲道:那已死,不用看了,注意天上落下之物。雙手一絞,已將草叢中人反臂困住!

  展夢白呆了一呆,大奇忖道:什么天上落下之物?仰首望去,卻果然見到一張紙箋自天上飄飄落了下來,原來正是方才被黃衣人掌風震得沖天飛起之物!

  展夢白縱身一躍,伸手接過,凝目一望,心頭又是一陣震懾,夜色中但見這紙箋顏色鮮紅,上面卻晝著一見漆黑的骷髏!

  死神帖!

  這正是殺了他爹爹,殺了他叔父,使得整個江湖動湯不安,使得武林之中人人自危之物!

  展夢白一見此物,心頭便覺悲憤之氣,不可抑止,嗖地竄到那人身前,嘶聲道:原來是你!只見此人全身黑色勁裝,滿面死灰顏色,緊閉雙目,一言不發,額上汗珠涔涔、顯見在強忍著痛苦!

  黃衣人長嘆道:情人箭的主人,絕不是他,他只不過是那人的傀儡,想以情人箭來暗算于我!展夢白顫聲道:仁義四俠可是你下手暗算的?黑衣漢子突地雙目大張,厲聲狂笑道:所有死在情人箭下之人,全是大爺我下的手!展夢白厲聲道:好!揚手一掌劈下!

  他手掌方動,已被黃衣人輕輕托住,沉聲道:你仇家乃是情人箭主人,殺了他又有何用?黑衣漢子厲聲道:情人箭主人就是大爺我!黃衣人冷冷道:你也配么?手掌微緊,那漢子便已忍不住慘呼一聲,冷汗滾滿面頰!

  展夢白緩緩縮回手,長嘆道:我也知道死于情人箭之人,絕不可能是他一人所動的手,但…黃衣人道:但你一見使用情人箭之人,便覺怒氣上涌,自己也無法控制了,是么?展夢白頷首道:但望前輩能從此人身上問出情人箭主人的來歷,間出殺死我爹爹的兇手!黑衣漢子咬緊牙關,顫聲道:你在做夢!

  黃衣人冷冷道: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今日你若不說出誰是指使你的人,我便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也不能!黑衣漢子狂笑道:真的么?突地牙關一咬,笑聲立頓,口鼻七竅之中,鮮血如泉涌出!

  黃衣人頓足道:不好!急地伸手捏脫他的下巴,但他全身一陣痙攣,早已氣絕而死!

  展夢白心頭一寒,道:好厲害的毒藥。

  黃衣人嘆道:我實未想到這竟早已在口中含了毒藥…唉,棋差半著,這一局又輸了!展夢白望著血流滿面的黑衣漢子,緩緩道:想不到這居然也是條不怕死的好漢子!他見了不懼死亡之人,心中便忍不住生出憐憫同情之心,只因他自己也從未曾將生死之事放在心上!

  只聽黃衣人道:此人目光閃縮,色厲內荏,絕非不怕死之人,必定是他深知自己若是露機密之后,會受到比死更可怕的痛苦,是以寧死不肯說出!展夢白默然半晌,長嘆道:那情人箭主人,能使別人覺得他比死還要可怕,卻不知用的是什么手段?黃衣人閉口不言,卻在這黑衣漢子的身子搜索了一遍,目中突地閃過一絲喜悅的光芒,脫口道:在這里了!展夢白轉目望去,只見他手中已多了一只長約七寸的黝黑鐵筒,立刻湊首過去,道:

  這莫非便是…

  黃衣人道:這必定就是射出情人箭的機簧弩筒,我倒要看看這名震天下的暗器,突竟有什么巧妙之處?他盤膝坐到地上,凝神瞧了半晌,又將這鐵筒,仔細拆了開來,里面卻僅有兩圈鋼線,兩根綱針!

  展夢白瞧了半晌,忍不住問,道:前輩可曾研究出來了么?黃衣人失望地搖頭嘆息一聲,自語著道:巧妙若不在這機簧弩筒之中,難道是在箭上么?他展開袍袖,只見一紅一黑兩枝情人箭竟已穿透了他衣袖,他這流云鐵袖的功夫,已有十成火候,袍袖一展,當真可說得上是堅逾金石,那知此刻竟被小小兩枝弩箭穿透,這箭上的力道,當是何等驚人?速度又當是何等迅急,怎會是普通弩筒所能射出?

  但他在箭上仔細研究半晌,卻也看不出有何特異之處,展夢白在一旁沉吟道:這一帖一箭,必有相輔相成之功用。黃衣人道:那死神帖只不過是用來擾亂對方心神之物而已,巧妙必定還是在這情人箭上!展夢白皺眉道:我每一望到死神帖上那骷髏雙目中的兩點碧光時,目光便似不愿移開了。黃衣人沉聲道:不錯,那兩點磷光,的確有懾神之魔力,尤其因為武林中都已將這一帖一箭渲染過份,幾乎將之看成神話中的魔術法寶一般的暗算,是以一見死神帖到來,當即心神無主,便被情人箭乘虛而入,是以我方才不接死神帖,先破情人箭!展夢白嘆道:前輩見解,當真精辟已極,但這一帖一箭,必定還另有巧妙,否則怎會有那許多高手被它暗算而死?黃衣人冷笑道:即使有些巧妙魔力,也算不得什么,你我方才還不是一樣躲過了它?展夢白微喟道:自從情人箭出現江湖以來,前輩只怕是第一個能破去它的人了,但別人…他長嘆一聲,住口不語,黃衣人將那一帖一箭收入懷中,雙手一拂灰塵,霍地長身而起!

  他伸手一拍展夢白肩頭,緩緩道:小兄弟,不要難受,天下絕沒有能永遠隱藏的秘密。展夢白仰天嘆道:這秘密什么時候才能解開呢?黃衣人目光閃動,道:總有一天的…

  展夢白嘆道:只可惜九連環林軟紅不在這里,否則,他至少也可認出這黑衣漢子的身份來歷。黃衣人道:方才他反手要切我掌中絲條時所使的武功,乃是武當真傳,想必此人定是武當俗家弟子。展夢白一驚道:武當弟子怎會被情人箭奴役?黃衣人冷笑道:依我看來,當今江湖上已被情人箭控制之人,已廣至各大門戶,何止武當一派而已。展夢白身子一震,默然半晌,突地大聲道:走!我先陪前輩到少室嵩山一行,然后立刻趕向帝王谷,我縱不能報仇雪恨,至少也要揭破他的秘密,若是等到武林中人都被他控制之后,便來不及了!話聲未了,他已放開腳步,如飛奔去,黃衣人搖頭嘆息道:好一個熱血沖動的孩子…身子一閃,隨之而去,霎眼間便消失于夜色中!

  由金山至嵩山,這一段路途是漫長的。

  一路上,展夢白幾乎廢寢忘食,拚命地吸收黃衣人傳授于他的武功,他天性喜武,只到此時,才真正有明師指點,自不肯浪費一刻時間,他唯一的目的,便是盡快學成武功,趕到帝王谷去復仇雪恨。

  黃衣人自然知道他的心意,所傳授的,大多俱是能克制帝王谷弟子的武功招式,招式之玄妙,幾非展夢白所能夢想,他昔日見到那粉侯花飛以及蕭家姊妹施展武功時,只道普天之下,再無別種武功能破去他們的招式了,但此刻前后一加參詳,才知道他們的招式雖精妙嚴密,其中卻都有破綻,而自己此刻所謂的武功,隨意一招,便可擊中他們的要害!

  有時他忍不住要問那黃衣人,是否與帝王谷有所仇恨,否則怎會將帝王谷武功中的破綻研究得如此透澈?

  黃衣人卻只是微笑不語。

  這一日到了嵩山境界,兩人清晨上山,但見山勢雄奇、林木蒼郁,雖無華山之奇,卻更見名山之氣概!

  太室少室,峰巒奇秀,兩峰對峙,相去莫約三十里,一則雄偉莊嚴,一則瘦削靈妙。

  山陰溝陽一帶,直達龍潭,盧巖兩寺,更多奇景,自唐以來,高人隱士,代有幽凄,端的是臥虎藏龍之地!

  而少室峰下,萬松叢中,便是天下武功主流的發源之地,武林七大門派之首,嵩山少林寺!

  松風習習,云影天光,展夢白與黃衣人一入松林,便可依稀見到少林寺的飛檐崇閣,鐘聲梵唱,也隱約可聞!

  展夢白初游名山,情神大振,游目四顧間,突聽松林深處,一聲佛聲朗誦,走出四位少林僧人!

  其中一人合掌道:施主但請鑒諒,敝寺…目光一抬,但見黃衣人的面容,語聲突地一頓。

  黃衣人微笑道:還認得我么?

  那少林僧人沉吟道:貧僧…

  黃衣人大笑道:十年之前,我與令師對奕十日,你一直在旁侍候茶水,那時你年紀還輕…唉,想不到十年時光,彈指間使過了!語聲未了,這少林僧人已拜倒在地,恭聲道:弟子凈光,一時眼拙,竟未想出前輩是誰!另三個僧人雖不認得黃衣人,但也一齊跪倒在地!

  黃衣人攙起他們,沉聲道:我面具雖常改變,但這一襲黃衣人,卻最好認,但你卻未認出,莫非是心中有什么令你慌亂之事么?凈光呆了一呆,失色道:前輩果然神目如電。黃衣人目光一閃,道:莫非寺中生出變故不成?凈光垂首道:前輩所料不差,此刻寺中…黃衣人目光閃動,顯見是心中也十分驚奇,不等他話說完,立刻截口道:既是如此,還不快帶我去見令師!凈光面色沉重,長嘆道:前輩今日,只怕見不著他老人家了!黃衣人身子一震,驚道:此話怎講?

  凈光道:前輩請隨弟子前去,一看便知!

  展夢白心中亦是大為驚異,要知少林寺雄踞武林多年,江湖中雖然屢經動亂,但少林寺卻一直安然無恙。

  而今日少林寺竟然也有變故發生,他實在想不出江湖中是誰有這么大的膽子,敢來少林寺驚擾?

  凈光躬身帶路而行,片刻間便已走入了寺中。

  展夢白轉目四望,只見這少林寺千椽萬脊,也不知有多少重院落,但四下卻絕無嘈亂之聲!

  寺中的弟子,人人面目上,俱是一片沉重肅穆之色,往來行走間,腳下不帶半點聲息。

  在如此莊嚴的氣氛中,展夢白不由自主地也感染到幾分沉重之意,心中縱有疑團,也不敢問出口來!

  穿過幾重院落,便是佛殿后院,方丈室所在之地!

  只見幾個白眉長髯的僧人,在后院門前,往來行走,人人眉宇間,都呈現著一種不安之意。

  展夢白心中更是驚奇,能使這些少林高僧不安之事,其情況之嚴重,必定是非同小可!

  但四下卻又聽不到殺伐爭戰之聲,少林群僧神色雖沉重,眉宇間卻也沒有殺氣,手中更無兵刃。

  心念一轉間,只見這些白眉僧人,目光瞥見黃衣人時,面上都忽然露出了喜色,宛如見到救星。

  有幾人雙眉軒動,便待迎了上來,但卻又突地止住腳步,合十一禮,躬身后退,讓開了門戶。

  黃衣人見到這些大出常理的情況,心下更是驚奇,不等凈光領路,身形一閃,當先步入后院。

  展夢白微一遲疑,見到少林群僧并無攔阻之意,也隨之而入,只見院中庭院深沉,滿是古怕蒼松,青篁修竹!

  回首望去,少林僧人,竟全部留在院外,沒有一人踉著進來,剎那之間,展夢白不禁覺得這后院中彷佛充滿了沉沉殺氣!

  黃衣人輕車熟路,當先而行,轉過一座假山,突地十余個身穿藍色緞長衫的漢子,垂手肅立在方丈室之前!

  這些人面色亦是十分凝重,但見到黃衣人時,神情卻都為之大變,一齊躬下身去,請安行禮!

  展夢白心中動念,方覺這些大漢甚是眼熟,生像是在那里見過,黃衣人已脫口道:你們怎地在這里?他語聲中也充滿了驚詫之意。

  只見一個眉清目秀的藍衫少年,搶步迎了過來,躬身道:在下不知前輩前來,有失遠迎!黃衣人哼了一聲,冷冷道:這里又不是你的地方,要你遠迎什么?當真奇怪的很!藍衫少年陪笑道:是極是極…

  黃衣人道:你休要在我面前花言巧語,敷衍于我,還不快些閃開道路,讓我過去!藍衫少年依然陪笑道:家師有令,這三日之內,誰也不能進入方丈室一步,請前輩鑒諒!黃衣人目光一凜,道:你師傅也在這里?

  藍衫少年道:若非師傅帶領,弟子們怎敢隨意在少林寺走動,更不敢在此攔阻前輩了!黃衣人沉吟自語道:他來了?他來作什么?展夢白心念一閃,脫口道:是藍大先生來了么?藍衫少年望著他微微一笑,點了點頭。

  這少年滿面俱是笑容,但眉宇間卻隱含鋒芒,目中更是精光畢露,擋在黃衣人身前,不讓半步!

  方丈室中,靜寂如死,僅有一縷縷淡煙,自竹中散出,黃衣人皺眉道:里面還有別的人么?藍衫少年陪笑道:弟子不太清楚!

  黃衣人袍袖一拂,道:我進去看看!

  藍衫少年還是陪著笑道:家師再三囑咐,這三日之內,千萬不能讓人進入方丈室一步,弟子也不知為了什么?黃衣人怒道:便是你師傅也不敢攔阻于我,你…藍衫少年躬身道:前輩與家師乃是多年好友,前輩若是要硬闖進去,弟子也不敢攔阻,但…他一整面容,沉聲道:前輩闖進去后,家師若是因而生出變故,這責任弟子卻是萬萬負擔不起的。黃衣人呆了一呆,道:會生出什么變故?

  藍衫少年道:小則一時失著,大至生死之危,任何變故,都有發生的可能,是以前輩還請三思而行。黃衣人驚道:他倒底在里面作什么?情況怎會如此嚴重,難道…他已和少林掌門動上了手?藍衫少年垂首道:一切情事,兩日后前輩便會知道!黃衣人沉吟半晌,在蒼松下的一方青石上坐了下來,抬目望去,方丈室中仍是淡煙繚繞,靜寂如死!

  清風陣陣,松濤竹韻,四下輕鳴!

  然而庭園越是清幽靜寂,氣氛便越是沉重。

  庭園外不時有少林弟子,探首而入,窺探著動靜,但卻無人入園半步,更無人發出一絲聲息。

  過了許久,展夢白忍不住湊首過去,壓低了聲音,輕輕問道:前輩究竟要作何打算?黃衣人端坐石上,動也不動,道:先靜觀待變!日色斜西,夕陽映得叢林一片輝煌。

  庭園外,隱隱傳來了一片梵唱之聲,莊嚴肅穆,澄心靜神,襯得輝煌的叢林,宛如西天妙境。

  黃衣人坐在石上,彷佛已入定起來,那些藍衫漢子,神情卻更是緊張,眉宇間隱隱露出憂郁之色。

  突見四個十一、二歲的小沙彌,手里提著四具食盒,自園外飛奔而入,俱是腳步輕靈,行走無聲!

  其中一人,飛步走到方丈室前,將食盒在門口輕輕放了下來,另三人卻將食盒交給了藍衫少年。

  藍衫少年微微一笑,道:多謝師兄們了!

  四個小沙彌齊地躬身為禮,轉身奔出。

  藍衫少年打開食盒,選出幾件精致的素點,雙手奉給了黃衣人與展夢白,然后更和其余的大漢一齊吃了起來。

  展夢白手里拿著點心,目光卻緊緊凝注著方丈室的門口,突見垂中伸出一只瑩白的纖手,半截鮮紅的衣袖!

  纖手一閃,便將食盒提了進去!

  展夢白心頭一跳,附在黃衣人耳畔,低語著道:前輩你可看到了么?方丈室中竟有女子!黃衣人點了點頭,嘴皮突然輕輕動了起來,彷佛在和人說話,但展夢白卻又聽不到一絲聲音。

  他心念動處,暗忖道:難道他正在以傳音入密的功夫,和方丈室中的人說話?一念尚未轉完,突見方丈室垂一掀,曼步走出一條人影,頭上宮鬢高挽,一身鮮紅的衣衫,風姿絕美!

  展夢白只覺跟前一花,這紅衣女子已來到黃衣人身前,展夢白這才看清,這絕美的紅衣女子,面上已多皺紋,年華早已逝去,只是風韻猶存。

  藍衫大漢們見了這紅衣美婦,齊地躬下身去。

  只見紅衣美婦眼波凝注著黃衣人,道:方才以傳音入密之術和我說話的,可是你么?黃衣人微微一笑,道:獻丑了!

  紅衣美婦含笑道:你能將傳音入密之術練得遠近由心,控制如意,隔著一重門戶,猶能直送我一個人的耳朵里,想必一定是小藍口里所說的,他生平打得最過癮的對手了!她雖然年華已去,但語聲美妙,笑容更是動人!

  黃衣人微笑道:看夫人這身打扮,不問可知,必定就是昔年名聞天下的烈火夫人了!紅衣美婦輕輕笑道:你猜錯了,那是我姐姐,我若是烈火夫人,還會這么客氣地說話么?黃衣人笑道:原來是朝陽夫人,在下眼拙了!展夢白心頭暗驚,他再也想不到竟會在這少林寺中,看到四十年前便已名滿天下的烈火、朝陽夫人!

  她兩人在武林中,風流韻事,傳流至今,與這兩位美人名字牽連到一齊的武林名俠,真是多得不可勝數!

  在那些長長的名單上,最最顯赫的名字,就是傲仙宮的藍大先生,以及帝王谷的主人。

  這四人關系錯綜復雜,除了他們自己之外,武林中雖也弄不清楚,但越是弄不清楚,傳言也就越多。

  此刻只見朝陽夫人窈窕的身子,浸浴在多彩的夕陽里,遠遠看來,竟仍然有二十許人的青春與風姿。

  她嫣然一笑,道:小藍在里面與老和尚拚上命了,邀我來作公證人,你看頭痛不頭痛?黃衣人驚道:他怎會與天凡大師動上手的?朝陽夫人笑道:大半是為了你!

  黃衣人詫聲道:為我?怎會為了我?

  朝陽夫人輕輕招了招手,道:隨我來!

  語聲方了,那藍衫少年又已擋住了去路。

  朝陽夫人面色一沉,道:你要作什么?

  藍衫少年躬身笑道:家師有令,除了夫人之外,誰也不能進入方丈室,這話夫人你也聽到的。朝陽夫人道:我帶他進去,我負責任。

  藍衫少年道:弟子愚魯,只知道聽從家師一人之令!朝陽夫人變色道:如此說來,我的話你也不聽了?藍衫少年挺身而立,閉口不答。

  展夢白心中暗暗稱贊:這少年倒真是條漢子!只見朝陽夫人冰冷的面容上,又緩緩泛起了一絲笑容,道:好孩子,看起來你倒忠心的很!藍衫少年道:師令難違,夫人鑒諒!

  朝陽夫人道:那么,我只有成全你了!左手一揚,紅袖飛起,右手已疾地點中藍衫少年前胸大穴!

  她出手之快,幾乎連展夢白都未看清,只覺跟前紅影一閃,那藍衫少年已噗地跌了下去!

  朝陽夫人仍然含笑,道:現在我進去,不關你的事了,好生在這里躺著,一日后穴道就會解開了!語聲中,她伸出兩根手指,挾起黃衣人的衣袖,走向方丈室,果然無人再敢攔阻,黃衣人道:小兄弟,你也來吧!展夢白走了幾步,忍不住大聲道:這位朋友一心遵從師命,夫人你又何苦下手傷他?朝陽夫人回頭看了他一眼,道:你是什么人?展夢白抗聲道:在下展夢白!

  朝陽夫人停下了腳步,回頭凝注著他,展夢白雙目炯炯,也筆直瞪著朝陽夫人,絲毫沒有畏懼之心。

  黃衣人靜靜旁觀,目光中卻帶著笑意。

  朝陽夫人瞧了半晌,突地展顏一笑,道:年青人火氣真大,倒真和小藍少年時一模一樣。她微笑接口道:你只覺那少年和你的脾氣一樣硬,看我制住了他,便覺得生氣,是么?展夢白道:以長欺少,以強凌弱之事,在下…朝陽夫人笑道:誰欺負他了,我只不過是警戒警戒他,叫他以后莫要一面孔裝出忠心耿耿的樣子,肚子里卻懷著鬼胎!展夢白道:不違師命,難道也算是鬼胎?

  朝陽夫人笑道:我平生看過的男人多了,絕不會看錯的,他眸子不正,絕不是你所想像那樣的人。展夢白道:夫人強詞奪理,在下難以心服。朝陽夫人笑道:你不但火氣和小藍一樣大,崛強的性子也和他一樣,好,你們先進去,我就放了他!黃衣人目光中笑意更是明顯,幾乎要笑出聲來。

  朝陽夫人眼波一轉,道:你笑什么?

  黃衣人道:我若說出來,夫人只怕要生氣的。朝陽夫人眨了眨眼睛,道:我絕不生氣。

  她不但風韻猶存,就連神情動作,也和少女一樣。

  黃衣人笑道:江湖傳言,夫人對藍大先生愛得極深,數十年來,有如一日,我本不相信,但今日卻信了!朝陽夫人道:此話怎講?

  黃衣人道:常言道:愛屋及烏,是以夫人看到與藍大先生脾氣相同的人,也有了好感,否則…他微笑接道:否則以夫人脾氣,怎會對我這小兄弟如此客氣?朝陽夫人呆了半晌,忽然幽幽一嘆;道:不錯,我是很喜歡他…語聲突頓,揮手道:你們先進去吧!

  黃衣人目光一閃,那閃動的光芒中,似乎隱藏著一些秘密,是什么秘密?除了他自己,有誰知道?

  他輕輕掀開竹,身形微閃,輕煙般掠入了方丈室。

  只見一縷縷淡煙香氣,自一見紫銅香爐中娜四溢,彌漫在這窗明幾凈,微塵不染的方丈室中!

  云床上,正盤膝端坐著,巍奇磊落的藍大先生,他仍然穿著一襲藍布道袍,但面色卻異常地凝重。

  盤膝坐在他對面的,正是當代最負盛名的高僧,江湖中德望最隆的名俠,少林派當今掌門人天凡大師!

  他兩人各自伸出右掌,掌心相抵,顯然正在以數十年性命交修的內力相拚,但在兩人之間,卻又放著一盤圍棋!

  殘局未竟,天凡大師左手食中二指,捻著一粒白色子,沉吟已久,還沒有放將下去!

  藍大先生閃電般的眼神,也正在凝注著局,思考著下一步路,他兩道濃眉,緊緊糾結在一起!

  原來這兩位一代武林高手,竟一面以內力相拚,一面還在下棋,這當真是自古未有的名家比斗!

  要知內力乃是武功之修為,棋道卻是智慧之集粹,兩件事非但絕不相關,而且還會互相牽制!

  只因這兩件事俱是必需集中心力,方能制勝,微一分心,內力便散,一步失著,也是滿盤皆輸!

  但是他兩人此刻竟能心分二用!既不能因下棋分心,而使內力渙散,也不能因內力專注,而下錯棋著。

  黃衣人一步掠入,不禁立刻怔在當地,跟在他身后的展夢白,見了這場別開生面的武功、智慧大搏斗,更是目定口呆,動彈不得!

  只因他兩人得知此番的比斗,不但已是武功、智慧的最最高峰,而且不能有絲毫差錯!

  只聞一陣幽香飄來,朝陽夫人也閃身而入。

  但藍大先生與天凡大師,都已到了忘情忘我之境,室中多了一人,少了一人,他們竟絲毫沒有覺察,可見他們早已使出了自己的每一分精力,每一分智慧,正是孤注一擲,生死頃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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