棲霞寺住持居住的地方簡陋的近乎破敗,在寺院最偏僻的角落,于高達莊重的大殿不同,很難想象,這個享譽國內外在佛學上三輪宗派稱得上是當代第一人的高僧會住在這種地方:真真正正的一間茅屋 隆空住持在前面帶路,已經不再嶄新卻干凈的寬大袈裟搖擺,似乎已經有些年頭,穿在他身上,顯得有些寬大。
神色變換不停的王復興和不動聲色的皇甫靈犀跟在后面,秦天驕曾經說過王復興最大的弱點就是他的女人,這點不假,他敢殺天下人,但卻惟獨對自己在乎的人格外上心,一點頭疼鬧熱都恨不得喂給她們靈丹妙藥,王裹尸說皇甫靈犀今年年內有死劫,他看似不屑,但卻放在心上,已經打定了主意要好好防備,現在素未謀面的隆空和尚又證實了這個說法,讓他心里立即涌起了滔天駭浪。
他不知道命數劫難這東西是不是已經注定,這就跟明明是無神論者但在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依然會選擇進寺廟燒香拜佛是一樣的道理,求一個心安而已。
“貧僧喜靜,所以特意挑選了一個僻靜的地方,每日自己獨住,佛卷青燈,倒也不寂寞。”
隆空輕聲笑道,推開那間茅屋,進入其中,將近六點的時間,金陵的天色已經變暗,早已有型尚提前送來齋飯,點燃蠟燭,將茅屋內的一切都模糊的倒映出來,一如隆空住持給人的印象,不華麗,但干凈。
王復興很警惕的站在門前,打量了一眼茅屋內部,沒發現危險后,悄悄松了口氣,卻瞇起了眼睛,在這種環境下生活這么久,就算是做戲,也足夠令人敬佩,他看了看已經做到了小飯桌前的隆空,內心猛然蹦出了一個念頭:“此人不是大善,便是大惡”
“大師乃出家人,雖然不必刻意追求道法自然,但佛道兩家,卻總有想通之處,求一個內心安靜,如果輕易刻意被外物影響,怎能成佛”
王復興忍不住諷刺了一句,雖然知道這次對這家寺廟尤其是這個住持看走了眼,但他還是忍不住要刺他一句,只有面對命運這個宏大命題的時候,他才會露出一絲年輕人獨有的叛逆和反抗。
“佛至情至性,慈悲為患,但同樣也有金剛怒目的說法,這便是情緒,人活一世,走一遭,無論出世還是入世,很多時候都會被情緒掌控,做自己所喜,做自己所無愧,這便是佛了。”
隆空和尚輕聲笑道,看著坐在自己面前的一對年輕男女,慈眉善目,眼神慈祥而寧靜。
“佛愛世人所愛,憎世人所憎,這也是情緒嗎”
皇甫靈犀輕聲道,主動坐在王復興身邊,猶豫了下,將手中的長劍放在桌子上面,語氣有些疑惑。
“佛既是世人。有緣人皆可成佛。”
隆空沒有明確回答這個問題,很含糊的說了一句。
皇甫靈犀也不知道是不是懂了,淡淡哦了一聲,便不再說話,也不關心自己的死劫是不是能化解。
只不過她不關心,王復興同志卻在乎,自認是俗人土包子一個的他真心沒那功夫和念想在這里跟和尚說禪論道,說心里話,沒意思。所以面對這個德高望重的高僧,他也沒有絲毫迂回,開門見山,輕聲道:“大師,靈犀的死劫可能解”
“劫難需世人渡,無解。“
隆空和尚微笑道,看著皇甫靈犀,輕聲道:“靈犀好名字,女施主確實是貧僧平生僅見最具靈氣的女子,慧根清凈,不被紅塵所擾,不知道貧僧可否提一個請求”
皇甫靈犀微微一怔,下意識看了看王復興。
王復興低頭夾了口齋菜放進嘴里,味道清淡,跟山珍海味自然沒法比,但卻勝在可口,他看了對面的老和尚一眼,微微皺眉,生平最受不了的就是這種文縐縐的語氣,但偏偏對方確實德高望重到了一定級別,也不好多說什么,點點頭,淡然道:“說說看。”
“不知這位女施主可否進入佛門做貧僧一個俗世女弟子這或許不合規矩,但貧僧一生衣缽,女施主卻是最合適的繼承人,今日結下因,他日必將能看到果。”
老和尚輕聲笑道,說出來的話卻足以讓懂得內情的人瞠目結舌隆空住持,掛著諸多顯赫頭銜的大師,終其一生,并沒有收任何一名弟子一名都沒有老人一輩子只有幾個不記名的學生,有師徒之宜卻無師徒之名,如今大多人都已經在各地的佛學院中掌控大局,成為三論宗的中堅人物,每年來寺里拜訪他的人,都能從寺內浩蕩到寺外這樣一個老人,如果真的收了皇甫靈犀做關門弟子的話,那皇甫靈犀等于立即多了一批龐大的人脈和尚無實權操,別忘了,佛教,那是宗教所有人都明白,越是有權人有錢人,就越是迷信 這簡直是想想就讓人覺得顫抖的一筆財富。
皇甫靈犀有些茫然的看著王復興,似乎在等他做決定。
王復興同志一陣自嘲,老和尚這神態,如果在隨手甩出幾本能讓武林人搶破頭的密集出來,一臉凝重的告訴她要拯救世界的話,那就更加完美了。
“我有師父的。”
皇甫靈犀輕聲道,下意識的看了王復興一眼,見到他并沒有露出不快的神色,悄悄松了口氣,眼神清澈,跟隆空靜靜對視。
“萬事不可強求啊。”
老方丈輕聲嘆氣,眼神惋惜,低頭往嘴里送了一口齋飯,沉默下來。
一個老人,一對情侶。
三個人寂靜無聲,默默將飯菜全部吃完后,隆空才苦笑道:“罷了,佛門修行,求緣講因果,沒有因,何來的善果今日是貧僧唐突了。”
王復興輕輕瞇起眼睛,放下碗筷,默默站起身,他的話既然說到這個份上,就已經說明這次的交談可以進入尾聲了。
“如此,多謝大師的齋飯。”
他淡淡道,拉過皇甫靈犀的小手,看著她美的不真實的平靜俏臉,沒由來的一陣心疼。
死劫。
這傻丫頭,難道當真就一點都不覺得害怕嗎 隆空點點頭,很短暫的猶豫了下,在王復興即將拉著皇甫靈犀離開的時候,終于伸手入懷,從懷中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塊鵝卵大小色澤光鮮的小石頭,輕輕交給皇甫靈犀,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此物或許會為施主擋下一些劫數,死劫難渡,是生是死,還要看施主的造化了。”
小石頭靜靜躺在皇甫靈犀手心,色澤異常的平滑光亮,只有輕輕觸碰,才能感覺出這其實并非是一塊很普通的石頭,皇甫靈犀手指輕輕觸摸了下,挑了一下漂亮眉毛,輕聲訝異道:“舍利子”
王復興神色有些呆滯,愣了一會后,又有些哭笑不得,本來以為所謂的命運和運數已經足夠玄奇,現在倒好,連傳說中的舍利子都折騰出來了,如果這真是高僧圓寂時才能燒出的舍利子的話,王復興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無數小說里面一出世就能驚天動地霞光萬道的舍利子…
就是他媽的…
就是他媽的這么一塊小石頭 “可以說這是舍利子,但也可以說不是。佛門的說法中,確實是叫舍利子的,可現在這個叫法,已經被塵世的人曲解。高僧圓寂后燒出舍利子其實只是一種暫時還沒有辦法解釋的科學現象,與極少數人的身體構造,飲食習慣,都有莫大關系,據我所知,天朝就已經收藏了上萬顆的舍利子,保留在各個古寺和博物館,都是有據可查的。”
隆空輕聲笑道,慈眉善目,說不出的和善,他嘴上雖然說著天朝內藏有上萬顆舍利子,可是不要忘了,天朝有多大,一萬多看似不少,但實際上卻并不多。
而且,上萬顆的舍利子中,能有鵝卵石般大小的,能有幾個 皇甫靈犀動作輕柔,撫摸著手心中色澤光鮮的石頭,良久,才對著隆空,微微鞠躬,卻沒有說感謝。
隆空微微嘆息,看了皇甫靈犀一眼,眼神復雜,伸出手,做了一個送客的手勢。
在那一瞬間,王復興似乎覺得自己抓到了什么,但這個念頭卻轉瞬即逝,隨即消失不見。
這種對未知的無法掌控讓他沒由來的有些煩躁,拉起皇甫靈犀的手,毫不停頓,走出這間不起眼的小茅屋。
“施主,你殺心太重,還是自律些為好,以免悔之晚矣。”
身后,隆空方丈的聲音淡然響起,不急不緩,悲苦而慈悲:“阿彌陀佛,苦海無邊,回頭是岸。”
王復興腳步輕輕停頓了一下,隨即繼續向前,夜色中,傳來他不可一世到極點的狂笑 “紅塵本就是苦海,有幾人能回頭是岸放下屠刀,真的能成佛嗎你告訴我,成佛又有何用大師執念太深了,當改過自新,我的彼岸,只在前方。我入目之處,皆是天下我的天下我的紅塵為什么要成佛”
聲音漸行漸遠,卻愈發激蕩 寂靜的夜色昏暗,又是一場秋雨。
枯槁的老僧站在門口,背后映著昏黃燭光,平添幾分禪意。
“入魔了,入魔了。”
老僧喃喃自語道,眼神卻死死盯著皇甫靈犀的背影,神色異常復雜。
“世人皆可成佛,皆可成魔,他說的并沒有錯,紅塵本是苦海,執念太深,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軌跡,佛法自然,師弟既然已然登岸,遙望苦海,看世人爭渡,又有什么意思”
一道蒼老的聲音輕輕響起,飄飄蕩蕩,茅屋前,跟王復興離開的方向相反的一條小路,一個不修邊幅渾身袈裟臟兮兮像是好幾年沒洗的老和尚慢悠悠走過來,語氣平靜。
在王復興和皇甫靈犀面前異常慈祥的隆空眼神驟然間變得冰冷而森然。
菩薩低眉,金剛怒目這個時候的老和尚,幾乎是很莫名其妙的,出現了一絲異常冷冽的殺意 “師兄,你什么意思”
隆空方丈冷冷道,眼神仿佛藏著針。
“阿彌陀佛,前塵往事如煙。”
老和尚古井不波道,跟隆空對視,神色不曾改變絲毫,平靜淡然,如一口深不見底的井水,不起波瀾。
隆空瞇起眼睛,跟自己的老師兄對視良久,才突然嘆息一聲,輕聲道:“師兄,你相信命格嗎”
“信則有,不信則無。”
須發已經潔白卻穿著一身臟兮兮袈裟的老師兄微笑道,雖然賣相不佳,但站在夜色里面,卻淡然而出塵。
“靈犀。靈犀。”
隆空喃喃自語,神色逐漸柔軟,最終卻又驟然變成一抹陰沉森然的冷笑:“當真是好手段,這丫頭跟那個年輕人的命格剛好互補,暗中卻被高人生生緊密聯系在一起,妻子棋子還差不多,這樣發展下去,她就算不死,以后也是注定為那小子阻擋劫難,最后不得善終,好狠的手段,好狠的心腸更可笑的是,兩個年輕人仿佛對此事都不知道,她有師父有機會我倒要看看,隱藏在她身后的師父,到底是安的什么心思”
隆空臉色震怒,猛然回身,一腿直接砸在了身后的茅屋上面茅草飛濺,固定住茅屋的實木橫梁,咔嚓一聲,猛然斷裂 老師兄就站在一邊,臟兮兮的手指擦了擦身上的袈裟,雙手合十,低眉順目道:“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