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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 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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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劉福通決定把圣旨給海東,引起了諸人的疑惑。劉六問道:“請問哥哥,這卻是為何?”

  “若把圣旨交給金陵,對咱們安豐有害而無益。”

  丁國珍、羅文素略有醒悟,劉六與王顯忠卻還是迷惘不解,王顯忠問道:“哥哥此話怎講?為什么說把圣旨給了老朱,對咱們就是有害無益?”

  “有兩個原因。首先益都遠而金陵近,且金陵如果出兵,必經我安豐。其次,朱元璋曾經提出過請主公遷去金陵,而小鄧雖然‘天生反骨’、‘心狠手辣’,先后殺關鐸、潘誠、王士誠等人,但就目前來說,對咱們安豐、對咱們主公卻似乎還并無覬覦之意。所以,圣旨寧可給小鄧,也不能給朱元璋。”

  丁國珍道:“遠交近攻。”

  金陵距離安豐較近,而且朱元璋曾經提出過請小明王遷去金陵。為何請小明王“遷去金陵”?是因為他忠心耿耿么?顯然不是!無非是看中了小明王、劉福通的名氣和號召力,欲圖“挾天子以令諸侯”罷了。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劉福通既看出了這一點,對朱元璋又怎會不忌憚?

  也許鄧舍和朱元璋一樣,本質也是野心勃勃之輩。可不管怎么說,一來,畢竟他還不曾如此明目張膽地暴露過心思,完全把安豐視作可利用的傀儡;二者,益都距離安豐也比較遠,就算是此戰打敗了察罕,但是在可以預見的未來,其發展之重點應該還會是在北方,定然暫時無力顧及江、淮。換而言之,對安豐來說,益都的安全系數要遠比金陵為高。

  如此一來,二選一,肯定選擇益都。

  羅文素、王顯忠恍然大悟。

  王顯忠佩服地說道:“哥哥就是哥哥,站得高,看得遠!聽哥哥這么一分析,圣旨的確是該給益都、而不給金陵。只是,也正如哥哥所言,朱元璋如果出兵,十有八九會經過咱們安豐,若將圣旨給了益都,會不會惹惱了他?”

  劉福通轉過頭,瞧了王顯忠一眼,輕描淡寫地說道:“惹惱了他又怎樣!難不成,他還敢把咱安豐打破?”

  扶案而起,窗外的陽光正好灑在身上,一瞬間,諸人好似又看到了他當年睥睨江山、縱橫天下的氣勢。只是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他站了片刻,重新落座,歸入陰影,再度緩緩地閉上雙目,好像又開始繼續養神。

  丁國珍問道:“然則,請問劉公,圣旨該怎么寫?”

  圣旨該怎么寫,這本來應該是小明王的事兒。不過,從劉福通笞殺杜遵道后,宋朝廷的權力便就悉數歸入其手,無論軍政諸事,小明王但只點頭而已。所以,丁國珍此問,在場諸人沒一個覺得奇怪,反而理所當然。

  劉福通沉默了會兒,說道:“就按俺剛才話里的意思去寫。但有一點需得注意。”

  “是什么?”

  “不要把話說得太明白了。可任小鄧為此戰之主帥,也可以把他夸得天花亂墜。但是類似‘節度海東、金陵兩地軍馬’這樣的話絕不能寫!”

  簡而言之,劉福通的意思就是圣旨內容要含糊,可以確定鄧舍為此戰的主帥,但是卻也不能把朱元璋放得太低。打一個比方,如果將益都和金陵比作兩座山,乍一看,似乎益都這座山較之金陵高些,但歸根到底相差不多,而且兩者還都是山。主、次雖分,可是也等同沒分。

  羅文素說道:“太保高明!這樣一來,既定了益都為主,卻也沒得罪金陵。恰是‘兩全其美’。”王顯忠也是連連稱贊不已。

  只是可惜,他兩人說的只是表面,其實沒有看出劉福通這層安排的深意。丁國珍看出來了,拍手叫絕,說道:“古人云:‘急之則相持,緩之而后爭心生。’劉公,您的此計真是太好了!高瞻遠矚,即為此乎?”

  “急之則相持,緩之而后爭心生”。如果劉福通不答應金陵和益都的請求,不肯出圣旨,就是同時得罪了朱元璋與鄧舍,只會激起他們的不滿,乃至“同仇敵愾”之心,以他兩人的狠辣手段而言,說不準就會因此做出什么事兒來。把安豐放在金陵與益都的對立面上,是為“急之則相持”。

  答應他兩人的請求,并且也確定了鄧舍為主,可同時又不肯給其實權、將之地位徹底明確下來,反而很含糊,“緩之而后爭心生”。誰的“爭心”?自然是金陵與益都的“爭心”。戰敗就不說了,如果戰勝,為了爭奪更多的利益,兩方必會發生內斗。內斗一起,得利者誰人?只有是安豐。

  丁國珍說“取之左右逢其源”,這才是真正的“取之左右逢其源”!

  劉福通雖然不讀書,到底縱橫天下多年,“憶往昔崢嶸歲月稠”,不管怎么說,也是自宋亡以來,百年中有數的漢人英雄之一。雖然說,蒙元入主中原后,造反的漢人一直層出不窮,幾無斷絕。但若不是韓山童與他,這一場紅巾軍大起義也不會這么快就發展到如此轟轟烈烈的地步!

  黃河石人出,挑動天下反。率三千子弟,首倡起事;殺黑牛白馬,登高一呼,影從者百萬。紅旗豎起,就像是一聲春雷炸響,驅散了籠罩在中國大地上幾近百年的異族陰云。多少的豪杰歡喜雀躍,從四面八方奔來,匯聚在他的麾下;多少的英俊彈冠相慶,不辭千里而來,甘愿受其驅使。為了同一個目標,在吶喊與激情間,又有多少的漢家子拋頭顱、灑熱血!所向披靡,年余間拓地千萬里;三路北伐大都,幾乎逼得元帝倉皇逃遁。

  那個時候的朱元璋,還在郭子興的手底下唯唯諾諾;而鄧舍,也才是紅巾軍里的一個馬前卒子。最盛的時候,天下誰人不知君!殺伐決斷,威名何止如日中天?即使現如今運道不在,處在了末路,猛虎依舊是猛虎。

  大丈夫能屈能伸。他可以容忍朱元璋,他可以忍耐鄧舍,他可以暫時地蟄伏起來,他可以忍受失敗,但要想讓他從此徹底地收起爪牙,自愿從波瀾壯闊中退出,卻是絕無可能!他怎肯甘心?他又怎會屈從!只從這一道圣旨上,就可以看出他的深謀遠慮,也同時可以看出他的壯心不已。

  老驥伏櫪,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壯心不已!

  劉福通坐在交椅上,他的雙眼還是閉著,但是在他沉靜的外表下,掩在袖中的雙手卻不由自主地緊緊握住,他似乎聽到了一個聲音從天邊滾滾兒過,像是在說:“不成功便成仁,豈能茍活在世?一定要東山再起!”

  圣旨很快就分別發下,不到三天,便送到了益都。

  因為鞠勝、劉十九還需要拜訪一下沙劉二等人,所以還沒有回來。送圣旨來益都的是兩個人,一個乃朝廷特使,另一個則是隨鞠勝一起出使的隨從。在招待過特使后,鄧舍把那隨從召來,詢問細節。

  “可見到主公了么?”

  劉福通等雖然早就打出了前宋的旗號,且把年號等等也早就定下了,但小明王還不算正式地登基稱帝,故此,宋政權上下一概稱其為“主公”。

  信使答道:“到安豐的當天晚上,小人隨鞠大人、劉大人先見了劉太保;次日,見到了主公。”

  “主公精神如何?”

  “安豐朝堂之上,惟聞劉太保之聲。主公從頭到尾只說了三句話。第一句是教小人等免禮平身;第二句是在劉太保答允下圣旨后說了聲‘好’;第三句是在事情議過,劉太保請退朝時又說了一句‘好’。”

  鄧舍啞然,雖然他早就知道劉福通握有安豐實權,小明王只是傀儡,但是卻沒想到居然“傀儡”到這個程度,搖了搖頭,接著問道:“劉太保氣色如何?”

  這個隨從是遼東紅巾的老人,北伐之前,曾經見過劉福通。

  他回答說道:“較之數年前,劉太保明顯地老了許多,鬢角全都白了,而且也深沉了許多,言談舉止不復再有當年氣吞萬里的豪邁,不知是才得過病還是怎的,嗓音有點沙啞。不過,小人總覺得,…。”說到此處,這人頓了頓,皺起眉頭,像是在尋找合適的形容。

  “覺得怎樣?”

  “…,難以琢磨。”

  “難以琢磨?”

  “正是。以前的劉太保鋒芒畢露,讓人一看就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現在的劉太保看似失去了鋒芒,但卻變得令人無法猜測他究竟真實的想法。”

  鄧舍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從案幾上拿起圣旨,打開來,說道:“圣旨上,劉太保自任兵馬大元帥,命我與吳國公經略腹里。雖說給了我一個副元帥的頭銜,但接著就命吳國公暫行‘同知樞密院事’。當時他的原話是怎么說的?”

  “同知樞密院事”在樞密院里僅次“知樞密院事”,而眾所周知,樞密院是掌握軍權的最高機構,雖然只是“暫行”,但從理論上講,朱元璋就已在鄧舍之上,有了調動、指揮海東軍隊的權力。但同時,鄧舍卻又偏被任命為此戰的副元帥,論實質,似乎又該在朱元璋之上。

  ——丁國珍果然把劉福通的設想很完美地付之了實現。

  隨從答道:“當時朝堂之上,鞠大人與金陵的使者汪河激烈爭辯,想要為主公爭取到副帥的任命。鞠大人提出,主公乃是燕王,品級高過吳國公,當然應該做副帥。汪河則說此戰若無金陵參加,勝負猶不好說,而且打河南、還舊都肯定是要以金陵為主,所以吳國公當為副帥。劉太保只閉著眼,仿佛聽而不聞。辯論了足有半個時辰,丁國珍出列,提議不如按雙方出兵的數目來決定究竟誰適合做副帥。我海東的精銳現今大多都已投入戰場,吳國公顯而易見不能與主公相比。因此汪河堅決反對。”

  “然后呢?”

  “王顯忠隨之出列,表示贊同汪河的意見。并提出如果我益都不愿,不妨就暫且擱置這個爭議,看看誰先打下汴梁,誰就是此戰的主帥。”

  “先打下汴梁?”

  等到打下的汴梁時候,河南也差不多都該被收復了,不說戰事結束,也快到結束之時了,還用得著再分主次?

  隨從聽出了鄧舍的潛臺詞,說道:“是啊!所以鞠大人極為不滿,認為王顯忠是在胡扯八道,差點拂袖而出。便在此時,羅文素出列,一邊肯定鞠勝的意見,一邊也著實夸獎金陵的忠誠,說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

  “什么辦法?”

  “就是如圣旨上所言。以劉太保為主帥,以主公為副帥。同時,為表彰朱元璋的‘乃心王室’,拔擢他入樞密院,暫行‘同知樞密院事’。”

  “劉太保呢?”

  “從始至終,一言不發。直到這時才睜開了眼,點頭表示同意。”

  鄧舍心道:“姜還是老的辣。”非常明顯,在安豐朝堂上的這場爭執,分明就是一出鬧劇。什么王顯忠支持汪河,又什么丁國珍偏向海東,又什么羅文素打圓場,“說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明明全是在演戲罷了。

  就以劉福通在安豐的權勢而言,沒有他的首肯與默認,誰敢自作主張?

  “嘿嘿。看來劉太保是對我與朱元璋誰都不放心,打算叫俺們彼此牽制,…。羅文素提出此議、劉太保表示同意后,鞠勝是怎么說的?還有汪河呢?”

  “僵持不下,只好聽從。”

  鄧舍又看了眼圣旨,隨手卷起,丟在案上,說道:“聽從便聽從罷。反正圣旨已下,想再改也沒可能了。無論如何,至少咱們海東算是得到了此戰副帥的位置。‘暫行’同知樞密院事?吳國公啊吳國公,劉太保想的分明是過河拆橋!”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忽然又是嘿然一笑,轉開話題,問道,“劉太保對此可提出什么要求沒有?”

  “什么要求也沒有。”

  “什么要求也沒有?沒有再要求咱們南下打徐州?”

  “沒有。”

  “也沒有要求糧秣、軍餉?”

  “沒有。”

  “半句不曾提及分軍給安豐之事?”

  “是的。”

  “噢!不要徐州,不要糧餉、不要軍卒。”鄧舍不覺古怪,若有所思,喃喃地說道,“平白給了道圣旨,放任臣子們去打地盤,卻一無所求。劉太保,那你想是要什么?”正琢磨間,堂外侍衛來報:“洪先生來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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