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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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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岸邊的河南軍已經列好了陣勢。畢竟是百戰強軍,方米罕等的突然出現盡管引起了他們的一時慌亂,但鎮定下來之后,進退有據、有條不紊。

  此次來援濟寧路的河南軍,是乃由鎮守汴梁的主將李景昌親率,他帶了主力現在巨野城內,受王保保的親自指揮。分來山陽湖、濟州沿線的這部分河南軍馬,主將名叫察罕不花,是李景昌的副將。

  察罕不花現如今便在湖西岸的大營之內,應該是正在應付胡忠的佯攻。

  而放出在外、此時正負責岸邊防御的指揮官則又是察罕不花麾下的一員驍將,名喚馮脫音,身高七尺,壯勇魁雄,善用兩面刃,長有丈余,號稱“陌刀”,重近二十斤。當他揮舞開來,當真是虎虎生風,擋者立斃。

  “陌刀”是唐時的兵器,自唐之后,由宋至元,已經罕見有人使用。其漸漸銷聲匿跡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陌刀對使用者的要求較高,不能個子低,要力大雄沉,膽色還需要足夠壯;一個是斧鉞等兵器被大量的使用。斧鉞之類,能取到類似陌刀的效果,但制造此類兵器的方法卻相比較為簡單。就如馬槊和槍的對比。制作一桿槊需要好久的周期,而制作一桿槍卻就簡單得多,當然便是用槍的占據主流。所以陌刀越來越稀少。

  馮脫音卻是因有家傳。其祖上在唐時便是陌刀手,有家傳的技藝流傳后世。故此,他選擇了使用陌刀。大凡“將種”,也就是將門子弟,多數都有祖傳的戰場殺人術,和平時代保家衛國,用刀槍拼出富貴,遇到戰亂,也往往較之尋常百姓更能揚名立萬。這馮脫音就是“將種”的典型。

  察罕軍中有個綽號送給他,稱其為“雙刀將”。因他除了陌刀,每次出戰,還總會佩戴一柄環刀。遠擊則用陌刀,近戰則用環刀。長短相配,所向披靡。

  對這些情況,方米罕和楊四皆一清二楚。楊四挺槍搶灘,馮脫音執刀布陣。勇將對勇將,強軍對強軍。一場血戰已然爆發,就在這湖水西岸。

  河南軍放置在岸邊的軍隊其實并不太多,弓箭手、火銃手、長槍手、刀斧手等等加在一起,也不過七八百人,一個上千戶的規模。

  益都軍這次前來有四百多人,兵力對比一比二,且益都軍俱為沙場老卒、善戰的精銳,要說起來,這個比例不算太過懸殊。但是擋不住河南軍有地利。臨湖射箭、放槍,益都軍還沒等上岸,就已經傷亡二三十人。

  搶灘作戰,素來都是攻擊一方傷亡極大的。

  往往一百人搶灘,到戰事結束,傷亡至少也得在三四成左右,甚至更多。這還是在不一定碰見對方精銳的形勢下。

  可見方米罕、楊四諸人所面臨的壓力有多大。要不然,楊萬虎也不會令漁船在送了他們近岸后便就轉還。當此之時,欲想得勝,就不能用希望來鼓勵士卒,而應用恐懼來鼓勵他們。這卻是與深入敵人腹地的趙過、柳三郎等所采取的用來激勵士卒之辦法有著異曲同工之妙。

  楊四左執盾,右挾槍,擋住如雨的箭矢,就像是一頭逆水而上的蛟龍,沖出了水面,頭一個登至岸上。

  早就等待多時的河南軍長槍手從弓箭手后邊轉出,列隊迎上。在他們的后邊是蓄勢待發的刀斧手。弓箭手、火銃手調整位置,退至刀斧手之后。

  馮脫音遇戰有個特點,那就是每戰必為隊首。他遠遠看見了楊四,大呼小叫,提起長刀,飛奔前去,想要與之廝殺。但這個時候,益都軍已經有不少相繼從湖中沖上岸來,擋在了他的前路之上。

  陌刀用法,首重“劈、砍”。要的就是那一種一無無前、遇神殺神、遇佛殺佛的悍烈氣勢。馮脫音將陌刀高高舉起,腳不停步,驀然大叫一聲:“喝!”手起刀落,把沖到他面前的一個益都士卒砍翻在地。

  刀刃極其銳利,直從那士卒的左肩膀砍入,從右邊腰間砍出,把整個人連盔帶甲,剖成了兩半。內臟散亂一地,鮮血噴出,濺了馮脫音滿頭一臉。他確實驍悍,任面上血水流下,擦也不擦一下,又是大叫一聲:“喝!”長刀橫卷,將第二個撲上來的益都士卒一樣地砍為兩半。只不過,這個兩半,是從腰間砍斷的。盡管先后已有兩個益都士卒慘死,但后繼者仍然拼死奮身。“前仆后繼。”短短片刻功夫,相繼三四士卒死在陌刀之下。

  馮脫音“一步殺一人”,渾身上下都被血水浸透,勇氣彌厲,殺得性起,索性反手拽掉了兜鍪,散開頭發,獰笑不已。月光下,湖水邊,兩軍亂戰,他橫沖直撞其間,手下無一人之將,簡直恍如從地獄中出來的惡鬼。

  戰至此時,益都士卒多數都已出水。方米罕、陳細普二人也登陸上岸。

  他們注意到了馮脫音的勇銳,雖然已有先期登岸的兩個小隊士卒先后把他圍住了,但丈余長的陌刀揮開,根本沒人能近其身前,眼看就快要支撐不住。若是被馮脫音闖出,很有可能憑他一人之力就會給益都士卒帶來極大的損害。

  方米罕沉聲說道:“‘擒賊先擒王,射人先she馬。’賊將如此勇悍,必須先斬。陳細普,帶幾個人,去把他殺了。”

  若論勇悍,陳細普不及楊四,但是楊四有“先登攻堅”之責,如果調楊四去戰馮脫音,無論勝負,都不利益都軍快速地占領岸邊。

  所以,方米罕決定用本部的“中駟”迎敵之“上駟”,而用本部的“上駟”迎敵之“中駟”。他了解楊四的性子,為防止其主動去戰馮脫音,并命親兵立刻趕去傳令,叫楊四只管沖敵堅陣,嚴禁轉去邀斗馮脫音。

  處理完此事,方米罕在盾牌的遮掩下,略微退了幾步,半蹲著身子,抬起頭,觀看戰場。益都軍卒已和河南軍的長槍手交上了戰,因敵我兩軍都比較聚集,所以戰線拉得并不是很長,只有百十步。喊殺震天。

  敵我膠著。河南軍的弓箭手、火銃手因怕傷著自己人,無法就近放射,只好對準了水、岸相接處,連續不斷地施放矢、彈。

  益都軍的士卒還有少部分沒能出水,接連有人中箭。然而,只要是沒有被傷著要害,每個軍卒都是悍不畏死,仍舊鼓勇前行。

  登上岸邊,顧不上休息,接著就奔赴戰場。從岸邊到交戰處,還有一段距離,仍舊處在箭、彈的打擊范圍內。很多人在奔跑的途中又連連中箭,不過眨眼功夫,只方米罕目見,就看到四五個人栽倒在地。有的是面目中創,有的是腿腳挨箭。撐得住的,為不致影響士氣,咬著牙,默不出聲。可是像面門中創的,實在疼痛難忍,忍無可忍,發出慘叫呻吟。

  夜空瓦藍,明月一彎。

  皎潔的月光灑落下來,給湖水和岸上的林木披上了一層如夢如幻的外衣。“月明星稀”。夜空中,除了明月,只有寥寥的幾顆星辰懸掛天邊。一閃一閃地眨著眼,像是好奇地在看這場人間廝殺。高處不勝寒,歷經千萬年的歲月滄桑,它們卻又像是無動于衷,純粹冷眼觀瞧。

  月色、星光。湖水、林木。

  楊四側身避開從右側刺來的一柄長槍,甩動左手盾牌,猛地砸在那槍手臉上。只聽得一聲脆響,卻是砸斷了那槍手的鼻骨。這個士卒吃痛下,下意識丟掉了長槍,捂住臉,痛呼不止。楊四放聲大笑,邁步上前,右手握住槍身,槍頭向下,槍柄朝上,狠狠捅入了他的肩胛骨內。

  干凈利索地殺了一人。他更不回頭,只是叫道:“取人頭!”

  在他的身后,跟了有兩個的親兵。這兩人有兩個職責,一個是掩護楊四的背后與側翼,一個是附帶負責取被楊四殺死之人的頭顱。

  一人應聲而出,快跑過去,俯下身,一腳踩在那死去河南士卒的胸前,一手拽住他的發髻,把那死不瞑目的人頭微微提起,長刀淺淺地插在地上,推刃切過。隨著鮮血涌出,一個人頭被輕松砍下。

  然后,這親兵將之綁在腰邊,繼續隨著楊四往前奔殺。

  后邊有人疾奔近前,高聲叫道:“將軍令:命令楊四向前殺敵。無有軍令,嚴禁后退一步,更嚴禁與敵勇將私斗。”

  楊四嘿然,扭頭瞥了一眼馮脫音的方向,恰好看到馮脫音一刀下去,連砍死了兩個益都士卒。他惡狠狠地啐了口,道:“且讓他得意。”轉回首,盾牌上舉,擋住對面一人砍過來的長斧,順勢把長槍刺出,深入其腹。

  他卻不就拔槍,而是又將槍頭在那人的腹內攪了一攪,及抽出時,一截腸子被跟著帶了出來。那敵人眼睜睜看著自己被開膛破肚,又驚又駭,又是大痛,慘叫之聲,直欲驚天動地,抱住肚子,跪倒在地。

  “取人頭!”

  楊四身后親兵,再又奔過去,一樣施為,不等這個敵卒死掉,也懶得給他補上一刀,便這么活生生又將此人的腦袋切下。砍頭砍得多了,動作就很熟練,絲毫不拖泥帶水,行云流水也似。

  戰沒有半個時辰,這兩個親兵的腰上,已各有兩三個腦袋。人的腰圍就那么大,若是殺人太多,腦袋拴不下怎么辦?不要緊,楊四也有辦法。到那時,就不要人頭,只要鼻子了。

楊四這邊所向無前,看似大占上風。但就總體的戰線來講,益都士卒并沒有占多大pian宜。乃至相反,真正掌控著戰場節奏的依然還是河南軍馬  河南軍的列陣,前后有序。

  楊四突入得是很快,已經沖過了長槍陣,接觸到了刀斧陣。但也就是他沖得很快,后繼的部隊并沒有能迅速跟上。為什么呢?益都軍是從水中登岸,搶灘作戰,上了岸后,隊形并不整齊。但河南軍卻早把陣勢列得井井有條。以“齊”敵“亂”,優勢在誰那邊,一目了然。

  方米罕一直在觀察戰況,當然也發現了這個問題。他一疊聲催促傳令官,在戰場上四處傳令,試圖把因為受到河南軍箭矢、長槍等等連番打擊而所以漸趨分散的部眾再度集結起來。便在此時,他聽到一聲巨響。

  急轉頭去,看見是從馮脫音處傳來。

  陳細普領了十來人去戰馮脫音。陳細普此人,是平壤軍校出來的,在軍校時,他最擅長的是陣法。因見馮脫音勇悍,他知道拼勇力怕是敵不過的,所以指揮手下的軍卒列成了一個小小的陣型。

  乃是在戰場上較為常見的三疊陣。

  盾牌手在前,以抵擋馮脫音的陌刀;長槍手在中,趁隙刺殺馮脫音;刀斧手在后,待盾牌手、長槍手合力把馮脫音傷住、抑或弄掉他的陌刀,便就卷身襲之。陳細普則自用弓矢,在外圍射箭。

  所謂“陣型”,就是通過合適的排列,把士卒們的戰斗力發揮到最大。按道理講,陳細普的這個陣型排的還算不錯,用十來個人,列陣斗一人。勝算很大。但奈何馮脫音卻不是只有一個人,他是西岸的主將,一入陣中,就有許多的親兵、河南士卒來救。

  盡管三疊陣外側的刀斧手拼力阻擋,卻因寡不敵眾,終被馮脫音的親兵殺散。馮脫音趁此機會,奮起千鈞力,舌綻春雷,大喝一聲,舉刀把對面的兩個盾牌手連人帶盾砍成兩片。

  陌刀是靠重量殺敵的,如果由足夠雄壯的人施展開來,即使對上騎兵也是不怕的,一刀下去,“人馬俱碎”。何況區區的盾牌手?

  有了本部接應,馮脫音如虎出柙,三兩下就把陳細普的三疊陣殺得七零八落。陌刀上沾滿鮮血,舉起處,順刀桿往下滴流;平砍時,反射月光一泓如水。

  陳細普棄弓抽刀,匆忙迎了一下,一股大力撞來,只覺手臂發麻,刀被撞飛。馮脫音回手在砍,有兩個益都士卒奮不顧身替陳細普擋下。雙雙戰死。陳細普見勢不妙,敗退逃走。方米罕適才聽到的那聲巨響,就是馮脫音一刀砍死兩個盾牌手的響聲。

  “將軍!賊將太勇,我部難擋其鋒。”陳細普倉皇奔至方米罕身前,急聲說道。抬眼瞧見方米罕的神色,很嚴峻,微微一愣,轉眼去看,這才看到整個的戰場上,大部分的地段益都士卒都處在失利。

  “老陳,你看那里?”

  陳細普順著方米罕的視線,看到在河南軍陣后,不知何時,又被人布上了很多的拒馬。拒馬由銳利的長矛、裹了鐵刺的木頭組成,斜斜指向夜空。月光下,長矛的矛頭和木頭頂部的鐵刺發出清冷的光輝。

  “拒馬是剛擺上的。韃子動用了民夫,而且還在接著繼續擺。如果等他們將拒馬連接成陣,然后全軍退入其后。我部先要再奪下湖岸,怕就更難上加難。”

  “如此,我部該當如何是好?”

  方米罕回頭,看了看波瀾微興的湖面,說道:“后無退路。今夜只有蹈萬死、取一生。否則,我部必全軍覆滅。”該到了主將親上的時刻了。他緩緩檢查鎧甲,整束兵器,說道,“馮脫音乃是敵膽,殺之,敵必喪膽。老陳,你方才既一戰未能取勝。本將自當親自上陣。”

  陳細普大驚,他是剛領會過馮脫音的驍悍,急忙諫道:“將軍!馮脫音固然是敵膽,可您卻是我本部主將,怎可輕易涉險?”

  “事急如此,非俺上陣不可。”

  “何不調楊四前去?”

  “楊四難得已突入韃子的刀斧陣,是我部少數得利的一個位置。怎可輕調?”

  “馮脫音勇悍,將軍恐怕非其對手。請將軍三思!”

  方米罕勃然大怒,“苦戰至今,我部漸漸失利。若敗,上則愧對主公,下則羞對楊大帥。人可以不崇高,但也絕不能卑賤。要論勇武,俺或者不如別人甚多,但俺卻也是個武將。一定會做好本職,盡忠盡責。”

  他掀開衣襟,出示傷痕給陳細普看:“自從軍來,大小十數戰,負傷十數處。幾乎每一場戰都會傷一次傷,但所有的傷痕都只在胸前。”

  陳細普還欲待多說。

  方米罕制止了他,斷然說道:“職責所在,死則死矣。俺已經決定了。老陳,你不必再多言說。等本將親自上陣后,你便留在后方,接替調度全局。最重要注意楊四那里,需及時派援。若本將戰死,你繼任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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