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內埋伏,最適合用五行錯綜陣。即把軍隊分為二十隊。十六隊布置在外邊,分處四面八方;四隊放在內部,以應四角。只要內部的四角不亂,則便縱使敵人在營里鬧的再歡,也是進退有據,可攻可守。足以勝敵。
只不過,在布陣之前,慶千興先得把“營嘯”的事兒安排好。
怎么安排?無緣無故的“營嘯”,顯然不合情理。益都軍馬連勝幾陣,士氣如虹,怎么會忽然就“營嘯”呢?須得找個幌子。
慶千興命人尋了頭牛,拿出染料,將之染成青色。黃牛成了青牛。然后,將之遠遠地放出營外,置在高處。黃牛尋常可見,青牛就很罕見。兩軍交戰之際,陡然間,出現一頭罕見的青牛,這就給謠言的流傳造就了合適的土壤。同時,也就給益都軍的大營“夜驚”造就了合適的幌子。
當天下午,有一頭青牛出現在了益都大營的外邊。
但見它轉轉悠悠,慢慢騰騰,在營外轉了半圈。隨后,在三兩個人暗中的驅趕下,朝兗州的方向而去。益都的主力大營距離兗州不遠,只有十幾里地。那青牛走的雖然不快,但到傍晚時分,就出現在了城下。頓時引起了城上守卒的注意。當然了,驅牛的幾人早就提前躲開。
“怎么來頭牛?”
“還是青色的?”
“似乎是從賊軍大營的方向而來。”
守卒互相對視,面面相覷,有人說道:“這得報給將軍知道。”無論是野外扎營、抑或守城軍卒,凡是看到怪異的東西,都必須立刻報給主將知曉。便有當日輪值戍衛的將校下了城頭,趕去帥府,稟告給賀宗哲知曉。
賀宗哲聞訊,也親自登上城頭,遠遠觀望。暮色降臨,籠罩四野。為防止益都軍隊取火燒城以及打造云梯,并為了視野開闊,城外的樹木、乃至灌木都早被砍光,空曠的原野之上,一頭孤零零的青牛,十分顯眼。
“此為何物?”
“青牛。”
“青色的牛?倒是罕見。乃是從賊軍大營而來么?”
“正是。”
“卻也古怪!”
雖然覺得奇怪,但是賀宗哲也沒有多想。有將校提出,不如出城去把那青牛抓住?賀宗哲沉吟片刻,疑心此是為益都軍的誘敵之計,斷然拒絕。又因那牛在射程之外,也沒令人射箭。看了一會兒,也就自下城而去了。
暮色漸漸深重,夜色來到。
城頭守卒換防,紛紛打起火把。一晃眼的功夫,忽然有士卒驚聲高叫:“咦?那牛哪兒去了?”不可能總是有人盯著牛不放,新鮮勁兒過去,也就沒人注意它了。聽見這士卒叫聲,諸人去看,果然那牛不見了。
牛去了何處?卻是潛伏在邊兒上的那幾個海東士卒趁城頭不備,把它拉走了。城頭戍卒都是大眼瞪小眼,本來很熱鬧,頓時安靜下來。好半晌,有人道:“這,這牛莫不是會飛的么?實在蹊蹺。還得去報給將軍知道。”
賀宗哲正在吃飯,聞訊,不免驚奇。少不了,又再登城觀看。今夜有云,遮蔽星空,遠近皆是黑乎乎的,借著火把的光芒,能看到城外兩三里。賀宗哲瞇著眼,瞧了半晌,那牛,還真的是不見了。
他納悶想道:“驟來驟去,這青牛到底是什么意思?”百思不得其解,注意到左右的將士中已經有些人嘀嘀咕咕,沉下臉色,下令說道:“青牛雖不多見,卻也不是沒有。有甚大驚小怪?傳令三軍,不許議論!”
轉回帥府,他越想越不對勁,狐疑猜測:“城外村中的百姓,大多都早被遷入城內。沒有遷入城內的,也早就逃亡它處。賊軍大營便在十數里外,方圓二三十里內,怕早就少有人煙了。怎會莫名其妙的出現一頭牛?而且還是青色的牛?其中必有古怪!莫非?…,是賊軍在故使詐計?”
他卻是想到別處去了,疑心這頭牛是益都軍馬故意放出,用來動搖他的士氣。“毛葫蘆軍”縱然精銳,但是士卒都是從務農轉入從軍的,鄉間傳說甚多,這些士卒們又不識字,沒讀過甚么書,難免迷信。見到怪異的事物,特別在敵軍壓境時,肯定會疑神疑鬼,說不定便會有謠言四起。
“這事兒不對。”他在室內轉了幾圈,召來傳令官,下令說道,“命戍將尋城,禁止士卒再討論傍晚的那頭青牛。若有違反者,斬!”
那傳令官接令而去。
他左右親兵,有一人笑道:“不過是頭青牛而已。將軍何必如此謹慎?”
“不然。成千上萬人屯駐一地,軍中豈有小事!前南齊時,便有因異物出現而導致三軍夜驚,幾乎全軍奔潰的故事。如今賊軍萬余人兵臨城下,我戍卒本來便士氣不定,稍有大意,就有可能彈壓不住。此事不可不防。”
夜漸轉深。
城中巡夜敲響了更鼓。因為是守城,故此賀宗哲施行了夜禁。街道上已無人行。唯有更鼓之聲,響徹全城。外有強敵,雖然后方援軍將至,賀宗哲卻也是夜不能寐。聽過一更鼓響,好像沒多久,便又是二更鼓響。
就在三更時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打破了帥府的沉靜。
賀宗哲本來正在俯首地圖,聽見了這陣腳步聲,急忙抬起頭來。室外親兵來報:“城上守將前來,有緊急軍事稟告將軍。”賀宗哲“噢”了聲,連忙說道:“快快命他入來。”收起地圖,走回堂上,落座等候。
不多時,一個滿頭大汗的千戶快步走入室內。
“有何緊急軍情?”
“便在二更二刻前后,城南賊軍大營突然喧嘩不止,似乎發生了營嘯。”
“營嘯?”
“是。”
“你可確定?”
“雖然賊軍營中大亂,但是畢竟離我距離稍遠。末將并不是看的清楚,但就觀察到的所言,應該是‘營嘯’無疑。”
賀宗哲霍然起身,想要說什么話,又咽了下去,低頭尋思稍頃,自言自語,說道:“難道是那青牛?”一疊聲叫來護衛,穿上披風,三度登臨城頭。上了望樓,遙遙望去,只見兗州東南方,火光沖天。那里,正是益都軍的大營所在地。側耳細聽,隱約似有喧鬧的聲音隨風傳來。
“將軍?”
“無緣無故怎會‘營嘯’?”
“以末將看來,八成是因為傍晚的那頭青牛。”
“不對。賊軍連勝兩陣,士氣正旺,絕不會因看見頭青牛就產生夜驚。”
“賊軍雖然接連僥幸勝我兩陣,但是賊將李和尚素來以粗蠻著稱。想他一個和尚帶軍,能有甚么能耐?也許是他不善治軍?聽說他上次取我濟南,便弄得諸將不和,楊萬虎、王國毅等還因此挨了鄧賊的板子。越是賊軍獲勝,沒準兒其各部諸將的不和便會越多。一時壓制不住,又剛好有青牛出現,因此引起軍心惶惶,最終導致‘夜驚’。說不定也是有的。”
“還是不對。李和尚、楊萬虎諸賊確然無有將才,烏合之眾,但是慶千興號稱高麗名將,不會犯此錯誤。”
“高麗名將?高麗區區彈丸之國,當年傾國之力不能當我一軍,又能有甚么名將了?他若真是名將,末將等卻怎么就從沒聽說過他有多大的名聲?‘號稱名將’,不過自吹自擂罷了。再且,就算他是名將,但是一直以來他都在海東,這是頭次出現益都。楊萬虎、李和尚無不桀驁之輩,賊軍大營一旦產生‘夜驚’,恐怕他即使想去壓制,也沒誰會聽他的。”
賀宗哲遠望城池東南,沉吟不語。
“將軍,如今小主公已至巨野,盡管說已經調動了河南軍馬,且援軍將至,卻不知將軍想過沒有?自與賊軍接戰,我軍連敗,失濟陽、中伏汶上。若是據城自守,只等援軍破賊,則破賊后,請問將軍,該如何自處?”
“…,你此話何意?”
“末將請令,引五百騎兵即刻出城,遠遠地到賊軍大營之外,就近觀望。若是賊軍‘營嘯’是真,便放焰火為號,將軍可隨即率主力出城,趁機抄其大營!若是賊軍‘營嘯’是假,末將帶的騎兵馬快,兜轉回城就是。”
賀宗哲微蹙眉頭,心中盤算,沒有回答那人說話。
說話此人是賀宗哲的心腹,其話語之外還有未盡之意,不用明說,賀宗哲也是心領神會。“毛葫蘆軍”是李察罕的精銳,可不是他賀宗哲的精銳。賀宗哲放棄寧陽不救,已經得罪了“毛葫蘆軍”;汶上中伏,又使得其在“毛葫蘆軍”中威信大降。所以他現在還能夠勉強穩住軍隊,守御城池,一則大敵當前,二來后邊王保保已到。如果真等到援軍解圍,而他還是寸功未立,那么可想而知,不必等王保保用軍紀來處罰他,只“毛葫蘆軍”中的諸將,定然都不會放過他,百分百會群起而攻之。
賀宗哲轉眼觀瞧周邊將士,火把的光芒映照在他們的臉上、身上,時明時暗,遠處一點的就有些看不大清楚。他心中猶豫不決。
說話那人湊近他的身前,放低聲音,又道:“將軍,雖然說決戰疆場,常有勝負,前兩番我軍的失利實際算不得什么。但是,如果此次賊軍‘夜驚’是真?而將軍卻按兵不動,視若不見。若是被誰傳入小主公耳中?”
賀宗哲悚然而驚。
他不救寧陽,往好了說姑且老成持重,但往壞了說就是畏敵如虎;中伏汶上,往好了說勉強誤中敵計,但往壞了說就是冒進輕動。如果這一回,眼看敵人夜驚,他卻又按兵不動,少不了落人口實,再又添上一條縱敵失機的罪名。“畏敵如虎”,“冒進輕動”,“縱敵失機”,他那親信是有句話沒問出來:“請問將軍,你脖子上長了幾個腦袋?夠得住軍法去砍?”
益都軍“夜驚”,他是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要說賀宗哲也是個果斷的人物,想明白了此層,不再猶豫,哈哈一笑,說道:“如此,便按你所說行事。”
他那親信領命下城,點齊五百鐵甲騎兵,便就打開城門,呼嘯出城。十數里地一閃即至,沒用一刻鐘,就來到了益都軍馬大營之外。這親信倒也仔細,不肯深入,停在離益都大營還有數里地的一個小山下,帶了兩三人,策騎上山,從高處觀望。本來城外邊是遍布益都哨探的,他這一路行來,卻半個敵人沒有見著,心中已經是動了三分。此時登高遠望,瞧見益都軍的營中亂做一團,塵煙大起;又在近處,那喧鬧聲更是清晰。
“將軍快看!”
順著他一個親兵的手指看去,這親信瞧見連綿數里的益都大營北邊,猛然里起了一陣濃煙。盡管是在夜中,這黑煙也是極其的明顯。滾滾而上,升入云霄。他喜上眉梢,說道:“是賊軍營中走水,起了火!”
火勢一起來,映襯得營里越發明亮,至少營北面簡直是亮如白晝。他集神望去,望得清楚,瞧見那益都北營,恰似亂馬交槍,無數人奔來跑去。更有一大片、一大片的軍卒撲倒在地,隱隱約約到處鮮血橫流。又有人奔到營門處,抽刀舉槍,砍倒守卒,搶了營門,大呼小叫地四面潰逃。
益都營中的嚷叫聲音越來越大,遠隔數里,兀自覺得震耳欲聾。
“他們在叫些甚么?”
“像是在喊什么‘王保保親至兗州,兗州援軍已到’;又好像有人在喊什么‘青牛白馬’?”
“‘青牛白馬’?”賀宗哲的這個親信卻也是讀過書的,微微一愣,隨即想起,笑道,“契丹人自稱其祖男騎白馬,女乘青牛,結為夫婦,始有契丹。漢兒不識我蒙古與契丹區別,說不得,或是以為青牛是我吉祥。”
契丹人傳說,有男子乘白馬,女子乘小車駕青牛,相遇木葉山下,結成夫婦,是契丹人的祖先。生有八子,分處各地,號為八部落。這個傳說,早在前遼之時,便就流傳漢地。漢人多有知曉。只是,傳說中的青牛實為黑牛。因為青色,有時候指的就是黑色。因大部分的人并不知這個區別,所以這賀宗哲的親信又道:“望文生意。漢兒卻是不學無術。”
對益都軍中‘夜驚’信了六成。
待再去看時,見營寨北邊四處火起,黑煙彌漫,漸漸籠住了整個的大營。一個親兵說道:“看起來像是真的。若是做戲,沒必要搞得這么逼真。把大營都給燒了,就不怕今夜引不來我軍,反被我軍明日趁機來襲么?”
賀宗哲的這個親信卻不著急,又裝過頭,朝河對岸的楊萬虎營中看去。
因為距離太遠,并不能看得清楚,但影影綽綽,他見到楊萬虎營中先是一點一點的火光,很快變成滿營通亮。有打起火把的探馬,絡繹不絕奔出營外,像是也被城南大營驚動,打算過河要前去探查出來個究竟。
至此,他已然相信了九成。
“將軍!奔潰出營的賊軍朝咱們這邊兒來了。”
他忙轉回首,數百的益都軍卒可不就正是往這座土山跑來。奔跑的隊伍拉得稀稀拉拉,有人跌倒,很快爬起,就好像后邊有什么怪獸在追趕似的,連個回頭的空兒都沒有,顧頭不顧腚的,驚慌失措,只是發足疾奔。
十成把握,信有九成,已經足夠!
賀宗哲的這個親信兜轉馬頭,奔下小山,長笑一聲,說道:“賊子昏了頭,自投死路!全隊聽令,放焰火!隨俺來。”抽出馬刀,輕輕一夾馬腹,一馬當先,迎著夜色,披風颯颯,往來敵處奔去。他身后五百人,同聲高叫,發出“嗬、嗬”的威武恐嚇之聲,緊隨著奔出,朝火起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