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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部山東的重鎮,濟南、泰安之外,又有濟寧。

  濟寧在泰安之西南,“南通江淮,北接河濟。在戰國時,蘇秦所云亢父之險也”。鄰近會通河。會通河乃元人在山東開辟的一條大運河,南北漕運多走此路。由此可見,濟寧一地,不但有地勢的險要,并且實為“南北轉輸要地,閉則為鎖鑰,開則為通關”。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水旱碼頭”。

  得了此地,便頓有南北轉運之便利。可作中轉站,也可據險而守,以為東進齊魯之前哨、抑或西取河北之壁壘,甚至南下、北上的前鋒。是以“東方有事,必爭濟寧”。察罕此番用兵,首取的便是濟寧。

  這濟寧沒在海東的手中,而是在田豐的控制下。

  濟寧“南通江淮,北接河濟”。察罕既攻下此地,那么他河南、河北兩道的軍馬就算是連成了一片。田豐為何不到一個月,就丟失了幾乎所有的地盤?沒能守住濟寧,即為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

  濟寧一下,等同山東門戶大開,目前能擋住察罕的鐵騎,只有濟南與泰安。再較之濟南與泰安的地勢。

  泰安,“北阻泰山,南臨汶水,介齊魯之間,為中樞之地”。它南有汶水,北臨泰山,是聯系齊魯的中樞要地。山東的整體地形,平原多而山丘少。魯西包括整個的山東,最高之山巒即為泰山。這個地方,與其說守泰安,不如說守泰山。

  泰山自古為歷代兵家倚重。

  從河南洛陽虎牢關往東,“幾千余里,大多經途沃野,無大山重阻”,行之此處,忽然有一座泰山,一千多米的海拔高度,“忽焉特起,博厚崇隆,拱衛南北”,群山翼帶,直與關中對峙。“五岳為群山之尊,而泰山為五岳之長”,其對山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也可以說,打下了地方,從河南到山東就長驅直入,再無難以通行的險阻。察罕自率鐵騎,建大將旗鼓,渡過孟津,走虎牢關,鼓行而動。泰安,是他必須要經過的地方。所以,攻打泰安的任務,他親自負責。

  然而,是不是就可以因此說,泰安遠比濟南重要了呢?不然。為什么?

  因為兩個原因,首先,泰山在泰安之北,換句話說,即便泰安失守,泰山依然會阻擋在察罕的面前。這個時候,就要看濟南了。其次,泰安只有泰山之險,而濟南不止亦有泰山之險,且處“河、淮之間”。

  自古山東有難,濟南常為戰守要沖。

  “南不得此則無以問河濟,北不得此則不敢窺淮泗,西不得此則無從得志于臨淄,東不得此則無以爭衡于阿鄄。”阿鄄,即東阿與鄄城,皆為魯西名城,項羽與秦軍曾在此有過一場惡戰。“西不得此則無從得志于臨淄”,臨淄,即益都的古地名。換而言之,從西邊來的軍隊,若打不下濟南,便無從得志于益都。較之泰安,濟南更為重要。一點兒不夸張地說,濟南在,益都在;濟南丟,益都失。

  什么是戰略要地?

  一則有險要可守。二來,繞不過去。即便能繞過去,不打下這個地方,就要擔心腹背受敵。濟南,就是一個這樣的地方,當之無愧的齊魯要沖。這也是為什么當初鄧舍肯放心地遣還陳猱頭,依舊由他統率舊部鎮守泰安,而濟南,卻一定要派楊萬虎過去坐鎮。

  洪繼勛、趙過兩班文武到齊。

  鄧舍簡略地把當前所面臨之形勢與他們講了一遍,說道:“濟寧已失,田豐北遁棣州。齊魯之地,察罕旬月間已經得有一半。目前有陳猱頭、楊萬虎分別堅守泰安、濟南。此兩地,誠然我益都之門戶。若是失守,則察罕軍自此登堂入室,益都定然難守。而我海東援軍,還遠在朝鮮。眼下可調之軍,只有定東、定齊與佟生養部騎軍,并及些許士誠舊部。面對如此的形勢,諸位有何良策?計將安出?”

  洪繼勛早先被鄧舍打發去了赤峰修建新城與構筑遼西防線,風吹日曬,他養尊處優慣了的,面色稍有變黑。幾個月不見,他也蓄起了胡須,不是太長,垂在頷下。他本來就算是美男子,胡子也長的很好看,色澤光亮,又濃又黑,配襯一襲白衣,手中羽扇,很有點大袖飄飄、玉樹臨風的味道。

  老樣子,有他在,別的人就別想先發言。

  洪繼勛打開折扇,晃了兩晃,道:“濟南、泰安皆負有天險。察罕雖強,楊萬虎、陳猱頭亦非弱者。且我軍又與田豐不同。田豐兵力分散,故此速敗。而我軍只濟南一城,便有楊將軍部近萬人,又有劉珪部萬余人。城中糧草又足。地方有楊行健坐鎮。楊行健絕非膽弱之輩,對楊、劉的守城定能起到積極的作用。如此,我軍精糧足,文武協和,察罕雖號稱三十萬軍馬,一時間,料來也是難奈我何。”

  未及言戰,先穩人心。

  堂內諸人,可不止有洪繼勛、趙過、郭從龍這些海東老人,還有姬宗周、章渝、高延世這些益都的降臣降將,更有國用安、劉名將這些才投不久的新人。越是面對強敵、越是出現突然的變化,越是要安穩、沉靜。在這一點上,洪繼勛與鄧舍不謀而合。

  鄧舍從聞訊至現在,面上始終帶有微笑,笑容不改,說話語氣也同往常一樣,不疾不徐。洪繼勛則一邊說話,一邊搖扇飲茶,狀態悠閑。

  鄧舍笑了笑,說道:“先生所言,正與我的判斷相同。適才諸位未到前,我正與姬大人、羅大人兩位商議援軍之事。我益都的軍力只夠支援一地,而泰安、濟南同時告急。以諸位之見,該先援泰安,抑或先援濟南?”

  “泰安險要,守將陳猱頭,察罕親自攻打。泰安若失守,則泰山之險,勢必半為元軍所有。臣以為,該先援泰安。”

  羅國器依然堅持自己的意見。要說,他的當初從軍本來被逼無奈,論堅定性,還不如續繼祖等益都諸將的主動起事。但是不知從何時起,他卻對海東有了一種強烈的歸屬感與認同感,反過來對續繼祖這類投降過來的人卻并不信任,并且好似天然的排斥。所以,他對續繼祖剛才有關陳猱頭的分析,絲毫也不相信。也不知道他是的確真的不信,還是根本就不愿意相信。

  “你們的看法呢?”鄧舍點名問道,“阿過,你怎么看?”

  趙過為益都行省右丞,在場諸人,他的地位僅比洪繼勛、續繼祖兩人稍低,跨步出列,道:“陳、陳將軍威名,臣久有聞聽。有他守泰安,應該可以放心。且,泰安雖險,濟、濟南更為重要。臣以為,該先援濟南。”

  “以柔,你的意見呢?也說來看看。”

  鞠勝膽氣豪壯,儀表堂堂,一雙眼明亮照人。鄧舍得益都,多虧了他勇為內應,冒矢石,浴血奮戰。端得允文允武,當時戰后,鄧舍與他有過一番對談,對他非常喜愛,盛贊其為“儒生楷模”。后來,從顏之希處,又得知了鞠勝曾經“干大事豈可惜身”的豪言壯語,對他更是器重。拔擢入行樞密院,參贊軍機。

  “泰安城小而堅,陳猱頭勇而且穩。只要有他在,泰安必安如泰山。而濟南不然,濟南城大,城大則不好守。好在攻打濟南的韃子首腦,卻非察罕,而是擴闊帖木兒。擴闊年輕,不必察罕老辣。主公若能擇一智勇雙全之將,統率大軍,疾馳往援,一戰而破擴闊,則泰安之圍,亦然迎刃而解。是以,臣以為,該先援濟南。”

  濟南守軍多,糧食足,攻打濟南的元軍卻有些弱。選一員大將,疾馳往援,先打擴闊,然后再助泰安,攻取察罕。此為先易后難,以海東之上駟擊彼之下駟的計策。

  諸人紛紛發言。鄧舍以手加額,只聽,不說話。忽然瞧見潘賢二。見他撩著袍子,一副想發言,卻又猶豫不決的樣子,兩只眼,滴溜溜直往邊兒上洪繼勛處轉。鄧舍微微奇怪,稍一思索,猜出了原因。

  不外乎洪繼勛適才只是泛泛而言,并沒有講出他實際的個人看法。所以潘賢二有心發言,卻又怕與洪繼勛意見相違。洪繼勛心高氣傲,對潘賢二賣主求榮的陰險一向反感,很不待見,從不留情面。潘賢二要與他意見不一,不管對錯,被他抓住,少不了一頓明嘲暗諷。

  潘賢二此人,無德卻有才。他的故主潘誠,繡花枕頭一個,卻能在與老狐貍關鐸的交鋒中,僅僅屈居下風,位次尚在沙劉二之上。其中多半便是賴有此人之力。

  潘賢二自投了海東以來,說實話對羅國器、王宗哲之流,很有些看不大起,只忌洪繼勛、姚好古兩人而已。姚好古還好,時時處處,總不會把別人逼上絕路,為人較為圓滑。唯獨洪繼勛,實在得罪不起。

  洪繼勛勢力也大,群臣謀士之中,他投鄧舍的最早,又曾主持過海東的吏治革新,本人又是雙城土著,門生友好遍布遼、海。或許他在軍中沒多大的影響,但在文臣系統里,實在舉足輕重。就連姚好古,雖上有鄧舍之恩寵,下有關鐸舊部的支持,卻依然不得不退避三分。何況潘賢二?

  對臣子們的明爭暗斗,鄧舍素來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不過分,不會危及到政令的實施,便只當不知。當下,他坐直了身子,案幾上提起玉如意,指了潘賢二,相詢問道:“僉院有何言語?”潘賢二,現任益都行樞密院僉院,與鞠勝、鄧承志一樣的官職。

  潘賢二被點了名,不能不說話了,他小步出列,跪拜在地,道:“諸公所言,皆有道理。臣以為,羅大人的意見最為中肯。我軍該先援泰安。”

  “為何?”

  “濟南者,益都之門戶。泰安者,濟南之門戶。守益必守濟,守濟必守泰。且,正因為攻打泰安的是察罕,所以我軍當先擊其強。”他與鞠勝的意見剛好相反,他認為不該先擊弱,而該先擊強。

  “察罕軍盛,如何擊之?”

  “兩策足矣。”

  “講來。”

  “遣一偏師,斷濟南、泰安之道,絕察罕、擴闊兩軍。迫使察罕、擴闊兩軍分別成為孤軍自戰的局面。此其一也。然后,盡起益都軍馬,合定齊、定東并及*章所部騎軍,總計兩萬余,以雷霆萬鈞之勢,走蒙陰、取濟寧,斷察罕后路。察罕深入山東,濟寧一斷,則補給便斷。如此,不出一月,其軍必然自撤。”*章,即海東文武對佟生養的別稱。

  他一言既出,滿堂震駭。

  趙過道:“太、太、太險。”

  鞠勝道:“此自陷我海東入絕境之計。”

  羅國器也是連連搖頭:“不可行,不可行。”

  洪繼勛嗤然而笑,長身而起,折扇合攏,往案幾上敲了敲,斜眼乜視潘賢二,問道:“潘大人把主公當作了潘誠么?”潘賢二臉色漲的通紅,跪地不起,連連叩頭。鄧舍不由對他刮目相看,叫他起身,贊道:“潘公膽略,真也雄奇!”潘賢二這是學韓信背水一戰,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細論此策,并非不可行。群臣,包括鄧舍在內,討論的都是如何支援濟南、泰安,借此拖延時日,好等著海東援軍到來,再與察罕決戰。而潘賢二的這個計策,直接把決戰提前了,不等海東援軍來,就用益都的人馬趕走察罕。趙過的評價不錯,什么都好,只是太險。這也是潘賢二的性格使然。

  洪繼勛諷刺了他一句,嘲笑兩聲,蔑視的意思表露無疑,也不管潘賢二面紅耳赤,然后轉而與鄧舍說道:“正如趙右丞所言,泰安盡管重要,濟南更為要沖。南阻泰山,北襟渤海,當四達之衢。實為我山東的肘腋重地。泰安若失,則我尚有濟南。濟南若失,則我益都還有甚么險要可以憑借?當前眼下,我軍力不足,苦待海東支援。臣以為,上策莫過于以泰安為羽翼,守濟南為重地。當援濟南。”

  把泰安做為側翼,以阻擋察罕河南諸道軍。集中力量守衛濟南,等待海東救援。

  聽諸人都講過了意見,鄧舍權衡多時,這才道出了他的決定,道:“洪公之論,正合我意。趙過,…。”

  “臣在。”

  “即日分你定東軍三千,并及士誠舊部五千人,馳援濟南。鞠勝、胡忠、鄧承志。”

  “臣在。”

  “末將在。”

  “以你三人,為趙將軍輔佐。”鄧舍親下臺階,把軍令交給趙過,道,“阿過,你此番出征援濟,任重道遠。我有一句話送給你,不求破敵制勝,只要穩守濟南。遇敵逢戰,千萬不要焦躁,務必穩重。你的性子,我是放心的。另外,如若有急,濟陽佟生養部可為你的后援。”

  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再多說。

  轉過身,又走到鄧承志面前,親手把他扶起,打量了兩眼。鄧承志英氣勃勃。鄧舍拉著他的臂膀,對諸將笑道:“諸位,看我家黃須兒如何?”眾人都道:“好!”鄧舍大笑,問鄧承志:“黃須兒有個典故,你可知道么?”

  鄧承志搖頭不知。

  鄧舍面容一改,正色說道:“昔曹操子曹彰,能手格猛獸,黃須兒是也。領軍出征,曹操交代,居家為父子,受事為君臣。動以王法從事,爾其戒之!此番出征,務必以趙將軍的軍令為所是從。你的性子急躁,切記,無有軍令,絕對不許妄動出戰。如若有違,軍令如山,我也救不了你。”

  鄧承志凜然遵命。趙過四人接令。

  “高延世何在?”

  “末將在。”

  “率你本部千人,并撥與你定東軍千人,總計兩千。即日奔赴濟南、泰安間,守御泰山。與趙將軍部一樣,不求你有功,但求你無過。只要能擋得住察罕軍,不讓他過泰山一步,就算你大功一件。”

  “得令!”

  “李子繁何在?”

  李子繁是李和尚的師弟,現在定東軍中,任職千戶。他出列應道:“末將在。”

  “撥與高將軍的千人定東軍,即由你率你所部往去。此戰,以高將軍為主,你當為輔。凡事需得遵從高將軍令,不得違背。”高延世乃士誠舊將,熟悉山東地形,以他為主,以李子繁為副,這是理所當然的。

  “潘賢二。”

  “臣在。”

  “你既有雄奇膽略,我且問你,可有膽量隨高將軍、李將軍往去泰山,阻隔察罕么?”

  “刀山火海,臣亦不懼。”

  “甚好!即由你為高將軍部參謀。隨軍同去。”高延世、李子繁勇則勇矣,守衛泰山,不比沖鋒陷陣,不能只靠勇猛。察罕智謀百端,需得有高明之士隨軍贊畫,出謀劃策,以為襄助。潘賢二好為奇、險之計,在高延世部以少迎多的情況下,正好合用。

  鄧舍調配得當,迎著堂外烈日,按刀而立,殺氣騰騰,面色森然,道:“此戰勝,則益都方才真為我有。此戰負,則觀戰塞外之孛羅必然會隨即驅軍奔襲遼陽,則是為海東亦難為我有。諸位,生死存亡,敢不發奮?”

  諸人齊齊拜倒在地:“主公恩重,臣等肝腦涂地。”

  1,濟寧。

  “南通江淮,北連河濟,控邳、徐之要津,扼宋、衛之襟喉。在戰國時,蘇秦所云亢父之險也。自是東方有事,必爭濟寧。元人開會通河,而州之形勢益重。察罕復山東,先下濟寧。太祖命將北伐,亦以濟寧為要務。燕師南下,則遣奇兵破濟寧。而德州崩潰,豈非以饋餉所經?州實關南北之大命哉!”

  2,濟南。

  朱元璋北伐,徐達、常遇春由運河北進,進攻山東。徐達打下沂州后,朱元璋遣使諭徐達,說道:“將軍已下沂州,未知兵欲何向?如向益都,當遣精銳將士于黃河扼其要沖,斷其援兵,使彼外不得近,內無所望,我軍勢重力專,可以必克。如未下益都,即宜進取濟寧、濟南,二郡既下,則益都以東勢窮力竭,如探囊中之物,可不攻而自克矣。”

  不過,徐達沒有采用朱元璋之策,他取濟寧后,走沂州,先取益都,然后迫降濟南。

  這其中有當時的元軍沂州守將王宣已經主動向明軍投降的緣故。沂州在益都南邊,西臨濟寧,北望濟南。而且徐達是由南向北進攻的山東,又與察罕從西向東進取山東形勢有所不同。又且,明軍北伐采取的策略,是先山東后河南,而察罕進取山東時,河南多半早已在其的控制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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