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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先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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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家烈離城不久,鄧舍病好。王士誠重開宴席,置酒迎賓館,益都高官、海東群英,悉數云集,盛裝與會。

  鄧舍沒穿王袍,換著戎裝,披掛整齊,鎧甲明艷,左邊佟生養,右邊楊萬虎,前有郭從龍開道,后有畢千牛扈衛,攜楊行健、潘賢二、趙忠等一班文武諸臣,前呼后擁,昂然來入宴席堂前。

  此時已然入夜,堂外兩側,大紅燈籠成串地掛起,映得前后一大片亮如白晝。趕來赴宴的人絡繹不絕,車如流水馬如龍。放眼盡皆朱紫,入目俱為冠冕。人頭簇簇,熱鬧非凡。王士誠早到,與續繼祖等相候階前。

  “王爺來的好早。有勞相候,恕罪恕罪。”

  “燕王為客俺為主。若不早到,怎顯心誠?”

  王士誠與鄧舍兩廂見禮,兩人身后群臣皆隨之拜倒在地。王士誠錦衣玉帶,裝束甚為華貴。他打量了鄧舍兩眼,奇怪地問道:“今日宴會,是為慶賀貴省水師助我成功平定了倭患。并非軍議,又非出征。燕王緣何披掛鎧甲、卻著戎裝?”

  “正因為慶功的緣故,所以穿著戎裝。”

  鄧舍話里意思,王士誠聽的出來,隱約有“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的涵義在。穿著鎧甲,代表益都宴請的不是他一個人,而是整個的海東水師。王士誠肅然起敬,對拜畢,起身,一肅手,說道:“燕王請。”鄧舍謙讓:“王爺先請。”兩人對視一笑,攜手共入。

  宴席的場所,選擇的乃為迎賓館內最大的堂舍。深達一二十步,寬亦有十余步。可同時容納上百人參宴。

  鄧舍步入堂內,眼前一亮。

  堂內地上,鋪著鮮紅的地毯。地毯的上邊,有許多的檀木案幾,飾以金銀,內部鏤空,排列的整整齊齊。其上紅燭高燒。十來根粗大的紅漆柱子,半數在左,半數在右,相對繞著案幾群形成一個橢圓。柱子的旁邊,放置有高高的青銅燈架,每個燈架上,少說數十盞明燈,與案幾上的紅燭高低相應,越發映照的室內燈火輝煌。

  每套案幾之側,皆有一個僅著輕衣紗裙的美貌侍女伏在地上,等待伺候。案幾之間,并隔有足夠的空隙,供人行走。

  王士誠問道:“如何?”

  鄧舍雖在迎賓館內居住多日,卻從未來過此處,連連稱贊,說道:“雕梁畫棟,金碧輝煌。既壯且麗,氣勢恢宏。益都的富庶,名不虛傳!”

  “請問燕王,海東可有類似的館閣么?”

  “我海東偏遠貧瘠,豈能與益都相比?兩下相較,我海東之遠遜,不可以道里計。”

  王士誠得意洋洋,賣弄道:“燕王可知我益都最大的會館,是為何處么?”

  “定為此處了。”

  “非也。我益都最大的會館,不在這里,而在俺的王府之中。又比此處大出足有兩倍,姬宗周幫俺起的名字,喚作‘梁園’。燕王初來的時候,俺其實本就欲在梁園宴請你的。不過聽了老田的勸,他說燕王此來是為公事,不適合王府私宴,故此改在了行省會堂。今燕王既然病好,改日,待你走時,俺再與梁園設宴,以為送行,好么?”

  鄧舍神色不動,笑道:“王爺美意,敢不從命?”他城府深沉,對王士誠“待你走時”四字,恍如未聞,好似默認。

  楊行健想起了一個有關梁園的典故,插口說道:“唐天寶年間,李白在洛陽與杜甫相遇,又在汴梁碰上高適,三人相見恨晚,曾經相攜游賞梁園。詩仙、詩圣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此古今罕有之盛事也,如日月之相逢。或許只有孔子問道老子,可與一比。

  “今日大王與我家主公相會益都,彼此相知、情深意重之誼,也足可比擬前賢。又且大王與我家主公分別割據一方,勢比諸侯,一舉動間,天下震動。就此而論,似又較之他們為勝。若流傳后世,亦然必為佳話。”

  李白、杜甫的大名,小孩子都知道。他倆曾游梁園之事,王士誠雖并不知曉,但是楊行健以李、杜相比他與鄧舍,卻是正瘙著了他的癢處。他哈哈大笑,故作風雅,文縐縐地說道:“楊公贊譽,何敢當也?”

  何止志得意滿?端得春風如意。

  此次宴席專為海東慶功,諸人皆沒帶女眷,王夫人也沒有來。鄧舍與王士誠并排坐在上首正面,海東、益都的臣子們分別坐在他們的左、右。一如舊例,文臣在左,武將在右。鄧舍拿眼觀看,見益都來的人中,大多都是在上次接風宴上見過的。文有姬宗周等,武有續繼祖、劉果、高延世等。

  又等了片刻,待諸人悉數入席。王士誠首先端起酒杯,做祝酒辭。

  祝酒辭沒什么好說的,陳詞濫調,不外乎感謝海東相助,日后海東若有需要,益都也一定會全力以赴、必不推辭。最后引用了一句詩經:“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匪報也,永以為好也。”

  鄧舍回應,表示謙虛,重申海東與益都本為一家,一點舉手之勞的幫忙,區區小事,不足掛齒。他說道:“我與大王有同袍之誼,海東、益都又隔海相望,近在咫尺,守望互助,本是應該。”

  他拍了拍手,畢千牛雙手捧著幾樣物事,弓著身子,趨步上前。鄧舍指了指,接著說道:“前日遼陽給我寄來了一封信,隨信送來的有這幾樣物事。請王爺猜猜看,它們分別出自何處?遼陽把它們送來益都,又為的什么?”

  王士誠來了興趣,仔細瞧看,總共兩樣東西。一柄短劍,一頂氈帽。他若有所思,點了點,轉顧鄧舍,驚訝地說道:“短劍、氈帽?有點眼熟!是,是,…,哎呀,這,這,…,難道是?”

  鄧舍一笑,說道:“王爺猜的不錯。這兩樣物事分別是許人、李靖送來的。本為王爺之物,瞧著眼熟本也應該。”

  原來,王士誠在遼東的時候,曾與許人、李靖并肩做過戰。那短劍是繳獲自敵人手中的,他喜歡李靖的勇猛,賞給了李靖。而那氈帽,更是他戴過的,前年攻陷上都,下雪天,有此軍議,他見諸將中就許人沒戴帽子,便送給了他,聊作御寒。

  王士誠這個人,沒什么花花腸子。他送給許人、李靖這兩樣東西的時候,說實話,并沒什么拉攏之類的心思,純粹是出于好感以及念舊。時隔年余,居然在今天的宴席上,又見到了這兩樣物事,他的心情可想而知,實在意外之喜。

  他哈哈大笑,親手接過來,放在案邊,摸了摸氈帽,又抽出短劍,感嘆道:“這短劍,俺還記得是從一個韃子千戶的手中繳獲而來。那一仗,李靖李將軍身先士卒,頭一個破的敵陣。真是一員虎將!許多時日沒見,哈哈,俺還真有些想念。李將軍現在好么?”

  “許人、李靖諸將,現皆在遼西。都很好。”

  “噢?在遼西?俺聽聞,遼西有貴省猛將李鄴在,并有關世容坐鎮其后。有這兩員虎將還不夠,怎么許、李兩人也去了?”

  鄧舍笑了笑,沒有回答,只簡單地說道:“關、李守則可,攻不行。大戰在即,沒有勇將是不行的。故此,許人、李靖,不但他兩人,包括雷帖木兒不花等人,不日內,也將都會調去遼西。”

  雷帖木兒不花也是個熟人。王士誠心想:“大戰在即?”頓時聯想到了上次去探病鄧舍,聽羅國器說海東將要動手,開始進行進攻大都的戰略計劃。他心中一動,又欲開口相詢。

  鄧舍示意畢千牛退回座位,端起酒杯,笑道:“王爺,…,諸公,月余來,承蒙諸位地熱情款待,受之有愧。我今已然病好,待貴省與我海東羅公檢閱過水師之后,三五日內便會轉回海東。如今亂世,山水相隔。一別之后,相會不知何時了。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此句,愿與諸位共勉。洛陽親友如相問,一片冰心在玉壺。此酒,請與諸位共飲。”

  他這話里意思,細細品味,竟不似臨別,而是訣別了。姬宗周起身,問道:“今夜是為燕王慶功的,殿下為何竟出此言?”

  “諸位也知道,我來益都,本意是想借道去安豐,陛見主公。如今道路不通,主公是見不成了。但主公圣旨上給我下達的諭令,我卻不管如何,是一定要拼力完成的。圖謀大都,事關重大。只我一路,或會難成。雖然如此,男兒大丈夫,生長天地間,生不能頂天立地,死也要轟轟烈烈!”

  他高高舉起酒杯,仰起頭,一飲而盡,一手執杯,一手按劍,慷慨激烈,說道:“方今胡塵遍布中國,視我漢人便如豬狗。堂堂炎黃貴胄,受此奴仆之辱。折節屈膝,至今已近百年!但凡英雄志士,眼見身受及此,無不嗔怒憤然。

  “王爺號為‘掃地’,顧名思義,當是以靖掃天下胡塵為己任了。我海東不才,雖地方的富庶遠不及益都,雖將士的勇猛或不及青、兗,但是男兒重意氣,上報天恩,下救黎民的道理卻還是明白的。豈敢落益都之后?且,今韃子因嶺北之亂,腹里大為空虛,報我崖山之仇,雪我百年之恨,正其時也!吾也不才,敢不奮發!事若成,不誤此生。事不成,冰心在玉壺!如此而已。”

  宴席才剛剛開始,堂下的歌舞還沒來得及唱動跳起,鄧舍突然發此豪言,沉郁雄壯,聞者眾人,或面面相覷,或熱血沸騰。

  佟生養、楊萬虎、郭從龍等皆出席跪拜,他們全部都如鄧舍一樣,穿著的戎裝,鎧甲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佟生養拔出短劍,刺在地上,三人齊聲叫道:“男兒應是重危行,豈讓儒冠誤此生?若成,則不誤此生。不成,冰心在玉壺!如此而已。”

  這三位,若論勇武,別說海東,放在整個的北地也皆為少見,當之無愧的萬人敵。

  雖只三人,氣勢驚人,歡樂盛宴頓時恍如變成了征伐的沙場,殺氣凜然。尤其他們激動壯烈的神色,似乎只要鄧舍一個命令,那么即使明知不可為,他們也會雖千萬人吾往矣,視死如歸的決絕,在高燒紅燭的映照下,在羅衣侍女的陪襯下,更是給人了十分強烈的印象。

  滿堂近百人,有好一會兒,沒一個出聲的。

  鄧舍慢慢放下酒杯,微微一笑,道:“掃地王爺在此,你們這是做什么?待回了海東,再表忠勇不遲。快請來罷!”借助整衣落座的機會,偷覷了眼王士誠,見他目瞪口呆,臉上表情復雜,有措手不及的驚訝,也有些許艷羨鄧舍言出令從、海東諸將勇武忠誠的神情。

  “王爺,且請飲酒。”

  海東諸人彼此配合,表演過了這一出后,鄧舍只字不再提起攻取大都的事兒。堂下歌舞起,宴席的氣氛漸漸活躍。酒過三巡,王士誠像才回過神似的,問道:“燕王攻取大都,是真的下定決心了么?”

  “早在主公圣旨到時,我便已下定了決心。”

  “奈何孛羅、察罕兵盛?”

  “我不是已給王爺分析過了么?孛羅、察罕內斗將起,自顧不暇,縱然兵盛,又有何懼?”

  “往日劉太保三路北伐,以十數萬之軍馬,尚且落得大敗的結局。今日僅憑燕王的一己之力,殿下以為有幾分勝算?”

  鄧舍默然,半晌,道:“單我海東,有五分勝算。今我海東兵壓遼西,遼西世家寶非我對手,戰勝他是輕而易舉的。得了遼西后,我海東若沒有援手,那么攻取腹里、進逼大都的戰事也許會遇到些困難。但是,事無不可為,總要試一試,才知分曉。

  “而且,以我之推測,我海東只要肯首起義師,那么北地群雄也肯定不會全都作壁上觀的。只要能有一支人馬助我,勝算便至少可有八成。”

  “只要能有一支人馬相助?”王士誠疑惑地瞧了眼鄧舍,他道,“我益都,…。”

  “哈哈。王爺不必多講,貴省田公的意思我知道。上次宴席,他不就是堅決反對的么?王爺是個忠厚人,我不會叫你為難的。正如王爺你所說的,我助你益都,并非指望益都的回報,匪報也,永為好也。”

  王士誠微帶尷尬,他訕笑兩聲,驀地心頭一跳,想道:“北地群雄,除了海東,現今有實力的,只有我山東兩家。他不指望我益都,莫不是?”燭光跳動,歌聲悠悠。他猛然轉頭,脫口而出,問道:“殿下幾時?…,殿下可是見過田豐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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