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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凱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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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既惠令音,兼賜諸物。明鏡可以鑒形,寶釵可以耀首,好香可以馥體,素琴可以娛耳。*殷勤,出于非望。非豐恩之厚,孰肯如斯!

  “每念及此,輾轉反側。海東一別,至今年余。歲月易遷,山川間隔。自去秋以來,妾常忽忽如有所失。長門寂寂,度夜如年。永巷沉沉,見天無日。昨誦《樂府,見有言曰:‘側側力力,念君無極。’臨紙傷懷,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

  這封信箋此刻就平鋪在厚重的紅木案幾上。

  鄧舍從頭到尾連著看了三遍。

  信箋的質地為高麗白紙,系棉、繭造成,色白如綾,柔韌如帛。寫信之人一手的好字,全篇用小楷,淡淡的墨痕半滲入紙中,字體秀麗,發墨可愛,別有韻味。且這紙由檀香熏過,暗香撲鼻,繚繞滿室。讀罷之后,雖不說口齒噙芳,卻也是手有余香。

  此信正是山東王夫人送來的。

  鄧舍早先得了李首生的密報,知道她快到生辰,曾特地選揀了幾樣貴重禮物,遣人赍送過去,以為祝賀。王夫人信中所言的“明鏡、寶釵、好香、素琴”四樣,即為他送諸般禮物中的幾種。

  “既惠令音,兼賜諸物”等句的意思就是說:承您回答給我美好的音信,又贈送給我各樣的禮物。明鏡我可以用來鑒照容顏,寶釵我可以裝點姿容,好香我可以用來熏染身體,素琴我可以在寂寞的時候自娛自樂。您對我殷勤的眷顧,實在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如果恩情不是特別豐厚,誰肯為我設想周全到這樣的地步?

  這幾句的內容不太難懂。鄧舍怎么著也是讀過不少書了,盡可看的明白。只是,“側側力力,念君無極”八個字,就有些難懂,不好理解了。“念君無極”還好說,想念您到了無窮的程度,也就是說無比地想念您。但是,“側側力力”什么意思?莫非也是轉輾反側的意思么?

  這會兒正當午后。五月底的天氣已經熱起來了,沒什么風,院中的綠樹立在燦爛的陽光下,拉長了樹影。院中也沒有什么人,靜悄悄的。鄧舍想了半晌,沒有頭緒。忽然聽見一腳步聲,輕而快捷,卻是畢千牛前來稟告:“姚先生求見。”

  “噢?快請。”鄧舍忙收起信箋,正襟危坐,請姚好古進來。

  不多時,姚好古走將進來。但見他衣冠整齊,裝束的一絲不茍,額頭上一層亮晶晶的細汗。

  他一路走來甚急,氣喘吁吁的,見過鄧舍,來不及敘話,先不管三七二十一,抓起一邊兒案幾上的扇子猛搖一通。鄧舍笑道:“七月流火。這才五月,先生就這樣熱了么?…,來人,取兩瓶舍兒別來,與先生解渴。”

  姚好古歇息片刻,把氣息調勻,喜上眉梢地說道:“臣有一樁好消息,呈報主公。”

  “何事?”

  “楊將軍已入漢陽府,漢陽府的麗人降了。”

  鄧舍霍然起身,道:“果然?落實了么?”

  “一點兒不假。漢陽府的麗人宗室、重臣親筆署名,半個時辰前,降書并及捷報才送到行省。臣當時正在御史臺,得知之后,審閱無錯,立即就趕來呈報主公了。”姚好古抖了抖袖子,取出兩封文書,遞給鄧舍。

  鄧舍展開觀看,可不就是漢陽府麗人的降書并及趙過的捷報!

  說來話長,隨著沈陽戰事與察罕腦兒戰事的先后結束,遼東可以說大致上已經平定,不必再為外患分心。鄧舍一返回平壤,他即集中精力,展開了對南高麗的總攻,同時著手收拾漢陽府的麗人。

  半個月前,麗軍主力服從了王祺勸降詔書的諭示,全軍投降。文華國與李和尚因而得以騰出手來,合兵一處,風卷殘云也似,把王京以北的南高麗郡縣一鼓蕩平,凡有頑抗,無不剿滅。數萬大軍陸續抵達了王京地區。

  隨后,楊萬虎部的前鋒奉命先行,一手拿王祺的王旨,一手揮舞槍戈的大棒,突出百里之外,逼近了漢陽府。——楊萬虎回平壤向鄧舍報捷后,休息了沒幾天,便又重返前線了。

  漢陽府中,麗人的宗室、大臣不少,能戰的將軍一個也無,臨時征召了萬余的民夫,強拉入軍,倉促應戰。楊萬虎三戰三捷,卻因他的軍馬太少,不足克城,是以暫時頓兵城下,一邊等趙過的主力,一邊向漢陽府宣告了海東的最后通牒。

  鄧舍的措辭很強硬。且拿出王祺的旨意,表明他們如果拒絕投降,那么就是亂臣賊子,有不軌之心,人人得而誅之。并用他們中一部分人在王京的家眷以為威脅。簡而言之,就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若肯投降,不失榮華富貴。如果反抗,必盡數屠之。

  此通牒乃洪繼勛的手筆,居高臨下,毫不客氣,殺伐之氣,躍然欲出。

  漢陽府的麗人重臣,或為宗室,或為鼎食鐘鳴的兩班世家出身。自幼錦衣玉食,何曾經歷過這樣的陣仗?當初王京破,他們夸夸其談,一個賽過一個。如今兵臨城下,何止彷徨無計,簡直要相對涕泣了。

  先有兩個宗室改變了主意。他兩個在初時是最積極擁立新主的,現在卻立即變成了最積極支持投降的。有人開了這個口子,底下的事兒就順理成章的,漢陽府的高麗群臣無不“馬首是瞻”。

  偶有堅貞不屈,堅決不肯降的,就像是小石頭投進了大海中,壓根起不了半點的漣漪,根本無人理會。楊萬虎圍城三日,不等趙過主力開到,漢陽府降。滿城文武,五品以上者數百,宗室公侯院君十數,皆白衣出城,跪伏城門兩側,迎海東軍入。城內街道兩邊,百姓擺出香案,以示順從。

  楊萬虎遵趙過之命,雖嚴肅軍紀,禁止暴掠生民,但是對待出降的高麗大臣們,卻難免有自矜傲容。

  昔日的朱紫貴臣,今成亡國之人,命懸他人之手。為了少受侮辱,保住性命,他們盡獻珠寶。楊萬虎來者不拒,一日間,得珠寶數十箱,價值千萬。盡管如此,高麗的降臣們稍有觸犯,他仍然不留情面的予以鞭笞。

  楊萬虎左右有奇怪的,諫言道:“將軍如此斂財,難道就不怕主公知曉么?何況既然得了高麗降臣的賄賂,緣何依舊鞭笞不休?”

  楊萬虎答道:“我海東方屢經戰事,府庫空虛。麗人自獻錢來,吾為何不要?吾若不收,主公寬厚,必然也不會收。白白便宜了麗人。所得錢財,待返回平壤,吾自會悉數交與主公,又何懼主公知曉?至于責罰麗人,不示之以威,何顯主公之仁?好人,主公由之;壞人,吾自為之。”

  左右肅然起敬。殊不料楊萬虎一介勇夫,竟然也能有這樣的心思。

  漢陽府降,自殺以殉國者,三人。

  鄧舍看完了漢陽府的降書與趙過的捷報,歡喜之余,不免為王祺感到一點凄涼。高麗立國數百年,一向禮重兩班,優待士子,臨到國破,肯自殺以徇的,卻只有寥寥三人。即便連帶上次破王京自殺以殉國的,加在一起,也不足二十個。

  他瞅了姚好古一眼,嘆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可惜可嘆。”不禁想起了潘誠的幕僚潘賢二,搖了搖頭,道,“書生,書生!”

  姚好古道:“凡國將亡,人心必離。是故慷慨悲歌,多在新朝肇始。貪生懼死,常在國破之際。此亦主公順天應命。天命在,則國家興;天命失,則國家亡。天命何也?孟子曰: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

  高麗臣子多降少死,多有屈膝,少有忠貞的事實擺在眼前,姚好古沒甚么可以爭辯的。說實話,他也看不起那些高麗降臣。但是鄧舍所說的話中,隱隱有鄙視讀書人節操的意思,他身為儒生,卻不能保持沉默。

  他倒也有急智,三言兩語,把高麗大臣們投降的原因,扯到了天命上。這固然是為狡辯,可是他對天命做出的進一步引申,——以百姓為天命的觀點,卻是深得鄧舍之心,鄧舍深以為然。他哈哈大笑,點了姚好古兩下,不再多說。

  先前,東線的麗軍主力投降,導致高麗自此失去了有組織的軍事反抗之基礎。如今漢陽府投降,又等于導致高麗接著失去了有組織的政治反抗之基礎。沒有了這兩個基礎,南高麗便再無半分的反抗之力。連續好幾個月的海東戰役,終于緩緩落下了帷幕。

  漢陽府投降不久,高麗南部沿海的全羅、慶尚諸道也相繼投降。鄧舍召回了文華國、趙過、楊萬虎等人,改任慶千興為主帥,以李和尚為輔,負責接管南高麗諸城的城防,對其原有的城防軍,就地整編,弱者遣散回鄉,擇其較為精悍的,逐漸換駐海東。所有南高麗的城池,包括王京、漢陽府在內,全部推倒城墻。投石機、勁弩等殺傷力強的軍用器械,悉數收歸行省。若仍有執迷不悟、膽敢逆抗的郡縣,統統剿滅。

  并派出早就選好備下的近百遼東官員,同時趕赴南高麗,一則查點各郡縣的戶冊、圖籍,統一做出記錄,呈報行省;二來就地留任,為下一步的南官北調做準備。

  另外,因長野四郎之死,壹歧島的松浦黨最近反撲甚烈。海東水師按照預定計劃,全線收縮,重點布防江華島,日夜巡弋不止。松浦黨觀其勢大,戒備森嚴,不敢孤軍深入,轉而大肆侵擾南高麗沿海,很是占據了一些州縣。

  針對這種情況,鄧舍采取了防御為主的對策。

  一方面,他命令慶千興、李和尚伺機予以剿滅,務必把他們驅逐出海;另一方面,又命令沿海州縣的居民退入內陸,清空沿海地帶,讓出三十里寬的一道無人區,堅壁清野。當然了,無人區不代表放棄,倭人小打小鬧的騷擾可以不予理會,他們若敢在無人區建筑壁壘,海東則定然會立即予以打擊。

  同時,鄧舍特準沿海州縣的城墻,可以不必推倒,甚至可以增高加厚,視情況而定。

  就眼下的沿海形勢來看,他答應給藤次郎的耽羅等島,暫時是肯定沒辦法實現的,只有待壹歧島松浦黨的反撲稍微平息之后,才能付諸行動。做為補償,鄧舍厚厚賞賜了藤次郎,并先撥給他了兩個別的小島,允許他自征倭人,開墾種植,以為領地。

  騰次郎現為江華水軍翼元帥,管轄船只百數,水軍數千,地位顯赫,深得鄧舍之重用。海東文武對他皆另眼相看。他出入南高麗,南高麗的土著們對他更是恭恭敬敬,視若天人,不敢仰視。南高麗的貴人、富家,他驅使如奴仆。他一個倭寇,亡命之徒,何曾享受過此等的待遇?

  他非常滿意。對鄧舍的安排自無半分的怨言,服服帖帖。

  “即便他有不滿,又能如何?”姚好古笑道,“從他殺長野四郎的那天起,壹歧島上的松浦黨便開始視他為仇。我水師吞并了長野四郎并諸多股倭寇,實力尚且不足與松浦黨正面交鋒。何況他呢?如果沒有主公的庇護,他怕連個落腳的島嶼都沒有!臣嘗聞言,倭人之性情,貪利而寡恥,見小而昧遠,誠然不欺。”

  “文左丞、趙副樞、楊同僉等今日凱旋。先生可與我同出城迎之。”數月用兵,功成一朝。半個多月來,鄧舍頭一次露出了發自內心的笑容。

  姚好古也不禁為之歡喜、振奮,躬身一揖,道:“敢不奉命?”

  兩人攜手而出,帶了城中三品以上文武官員,風馳電掣,遠出城外。等不多時,遠遠見旗幟蔽天,文華國、趙過、楊萬虎等得勝雄師,萬余人列成整整齊齊的方陣,穿著紅色的戰袍,漫野遍赤,奏著凱歌,士氣高昂,出現在了眾人的視線之中。

  文華國等征戰多月,精神卻都非常好。

  人逢喜事精神爽,諸將驅馬疾馳,急奔至近前,紛紛翻身躍下。由文華國帶頭,數十將校拜倒在地。鄧舍親手扶起文華國、趙過、楊萬虎等,笑道:“諸位征戰有功,為我海東開疆拓土。今日凱旋,舉省同慶。諸君征戰連月,辛苦了,堪謂勞苦功高。快快請起。”

  他遠出城外三十里相迎,見面不及問戰事,先道辛苦,話語殷勤,文華國等感激涕零,頓首道:“微末小功,何敢勞主公遠迎?末將等雖肝腦涂地,不能報也。”

  鄧舍牽了文華國的坐騎,請他上馬,拉了趙過、楊萬虎,一眾人并肩而行,徐徐返回城中。

  城中張燈結彩,敲鑼打鼓,熱鬧非凡。

  行走在歡慶百姓的人潮人海中,鄧舍與文華國等人談談說說,談及戰事,壯烈處心懷激蕩,慘烈處黯然神傷,或言及大勝,欣喜歡悅。

  文華國等也不免問及遼東局勢,鄧舍道:“諸位凱旋回城,時間剛好。遼東已然平定。陳同知前數日送來文書,說遼陽省府亦已然修繕建好,便打算在這幾天,省治就要遷過去。有了你們的大勝之威,遷省治更是喜上加喜也。”

  姚好古湊趣,道:“不但喜上加喜,諸公的凱旋,而且也給咱的遷省治,送了一個好大的開門紅。”

  眾人齊聲大笑。當夜,鄧舍宴請諸將,盡歡而散。

  臨到散席,鄧舍有幾分酒了,忽然想起幾天前王夫人的那封書信,拉住姚好古,問道:“敢問先生,側側力力,何所意也?”

  姚好古也醉了,他不假思索,道:“‘側側力力,念君無極。枕郎左臂,隨郎轉側。’此北朝鮮卑時之民歌也,名之曰《地驅樂歌辭。‘側側力力,念君無極’,極言相思之情。‘側側力力’,擬聲也,形容嘆息。”

  “‘枕郎左臂,隨郎轉側’,何所意也?”

  “‘枕郎左臂,隨郎轉側’,擬形也。女子枕郎之左臂,而隨郎之轉側而翻轉。是言男女歡好之狀也。”說到此處,姚好古不由疑惑,問道,“此首民歌,主公從何得知?為什么突然想起來問這個呢?”

  鄧舍很驚訝,原來‘側側力力’后邊還有兩句,居然是這樣的意思。他當然不會實話實說,道:“昨夜讀書,見有此句,不解其意,故有所問。”

  從沒見鄧舍看過《樂府之類的書,姚好古對他的回答,當然也不會相信。他意味深長,道:“丞相,臣有一言,不得不說。欲望過多,思夢過盛,很容易引起身體不好的。”

  “先生請回。我需要冷靜一下。”

  1,既惠令音,兼賜諸物。

  借用前才女文字,分別出自《又報秦嘉書、《貽王肅書、《答元微之書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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