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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學校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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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元旦前一日。

  連著一整天,平壤城中來了許多馬車,絡繹不絕。入城之后,前有衙役開道,后有輕騎扈衛,大鳴大放,繞城一周,隨后轉入城南,進了清華館。

  這清華館,系前高麗所建,本有別的用途。鄧舍取其“清麗華美”、“翰林清華”的寓意,重新加以修葺,索性專用來接待外來士子。

  前些時日,他下令各地舉薦秀才,當時特別有要求,類似遼陽、雙城這些比較遠的地方也就罷了,如江東、順安這類比較近的,一定要趕在元旦前送來一批,好參加元旦日舉行的一系列祭禮儀式。

  有道是“新年新氣象”,這樣做了,也有利于向海東百姓宣示行省重文的形象,方便來年施政的開展。

  有了這么個政治因素在內,接待士子的工作就顯得十分重要了,鄧舍交給了王宗哲負責。他又是狀元郎,又是連中三元,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了。

  王宗哲也的確做的不錯。他能連中三元,別的本事或許沒有,四書五經爛熟于心,不但有學問,并且通禮儀,事事做的一絲不茍,叫人挑不出半點錯誤;坐下來談經論書,更是一個旁征博引、頭頭是道。

  忙碌的一天忽忽而過,眼看天要擦黑。

  王宗哲好容易抽了個空兒,尋個借口,溜出客堂,詢問下屬,道:“該來的士子,到齊了么?”

  他的嗓子有些沙啞,不過精神十足。與讀書人往來,他如魚得水,并不覺得累。并且海東的讀書人,水平普遍不高,與之交談,他頗似鶴立雞群,很有點找回昔日高中狀元時,眾星捧月的快感。對比多年來的壓抑生活,難免亢奮。

  一個屬僚翻閱花名冊,回答道:“江西、慈山、江東、龍崗各地的士子都到了,順安的也來了,只剩下了永柔的還沒來。”

  永柔最遠,中有山巒阻隔,需得遠遠繞開,路上走的慢些,在情理之中。

  王宗哲痛飲了兩杯茶水,稍解喉舌的干燥,抹了抹嘴,道:“你們出去候著吧,待他們到了,立刻前來通知本官。”

  那幕僚應了聲,待走,想起個事兒,忙折回身來,問道:“天色漸晚。適才庖廚有人來問,請問大人,幾時開飯?”

  王宗哲微一思忖,道:“待永柔士子來了再說罷。…,可吩咐庖廚,先上些點心就是。”

  那幕僚應諾而去。

  王宗哲要等著永柔的士子來,然后再開飯,是有考慮的。永柔雖然小縣,然而縣邑之中頗有顯姓,來的士子里,尤其有沈陽邊氏的支族。鄧舍曾有交代,對待邊家的來人,務必熱情周到,不可怠慢。

  高麗邊氏,源出中國,本子姓,原系殷商微仲之后,微仲受封于宋,傳衍到宋平公子子邊,子邊之孫為司徒,以祖為姓,乃有邊氏。單就高麗來講,有黃州邊氏,蓋州邊氏等等之分。細說起來,沈陽邊氏算黃州邊氏的一脈。

  南宋高宗建炎年間,邊玄自中國江南浮海居高麗黃州,此乃黃州邊氏的起源。六傳到邊順,蒙元使者脫朵兒到高麗督造征日船艦,乃偕同邊順回中國,薦給世祖,世祖封他為沈陽路千戶,令其在沈陽居住。

  蒙元的軍官,很多世襲,邊順傳子邊諒,邊諒傳子邊安伯,三代承襲沈陽路千戶之職。去年,邊安伯病死。他有一個弟弟,喚作邊安烈。

  至正十一年,現今的高麗王回國繼位,元帝派有使者護送,隨同的另有三大將、六學士。六學士中,有一個邊肅,是為邊安伯的次子;而邊安烈即為三大將之首,同時他的庶弟邊安緒也隨行而來。

  這永柔邊氏,就是他們這一脈的分支。鄧舍吩咐王宗哲小心接待,其用意不問可知。

  直又等了多半個時辰,王宗哲出出進進好多回,永柔的士子才終于來到。王宗哲親自迎出門外,此時已經天黑,見火把映襯下,數輛馬車行入館中。仆從挑起車簾,放上架板,三四人弓著身,鉆將出來。

  鄧舍仿漢時的公車制度,送士子們來的馬車,皆是由各地州縣府衙準備的,以示禮遇。

  王宗哲快步上前,笑道:“立而望之,偏何諸公姍姍其來遲也?”長長一揖,十分熱情,先不急著詢問姓名,只說,“天寒地凍,路途辛苦。諸公,快快請入堂內,早備下了熱茶,暖暖身子。”

  有人介紹:“這位乃我行省侍御史,王大人。”

  連中三元王宗哲,他的大名連只讀了幾年私塾的鄧舍都知道,何況這些埋首寒窗,以高中進士榜,一朝成名天下知為平生最大愿望的秀才呢?可以說,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要不然,行省接連幾道招賢的文書,也不會都以他做為號召。

  眾人紛紛回禮,互道久仰。

  王宗哲笑吟吟,肅手請他們入內,趁機會打量眾人。

  永柔總共來了四個士子。兩個年過半百,一個正當壯年,一個青春年少。這個老中青的比例,與別地的基本一致。

  他注意到,年紀大的兩個比較拘束,表現在行禮上,恭恭謹謹,說話小心翼翼。就為了一個誰走前、誰走后,兩個人謙讓了半晌。壯年那人則比較放得開,下車以來,兩只眼睛沒停過,東西轉溜,看人看物看裝飾,眼光每每停留在金光燦燦的地方。館內亦有婢女,年輕貌美的他多看兩眼,丑的一掃而過。

  最后那個年少的,不過二十出頭,面如冠玉,器宇軒昂,言辭舉止頗有世家風范。

  王宗哲看過一圈,心中略略有了些數。

  眾人進入堂內,堂中早來的士子們起身相迎。大家都來自平壤周近,彼此多有來往,熟悉的互相打招呼,亂糟糟客套許久,分別落座。

  王宗哲這才問及姓名,與他猜想的差不多,年老兩個,沒甚么名聲,當地老儒而已。壯年那個,姓盧名操;年少之人,即為鄧舍深為重視的邊氏來人,叫做邊安和,論輩分,是邊安烈的族弟。

  待侍婢奉上茶水,王宗哲笑道:“永柔諸公一到,人就來齊了。各位都是海東英才,濟濟一堂,想必主公知道了,定然歡喜。”

  右側席位里,有一人道:“丞相大人才定遼東,第一件事做的就是征召賢人。備也不才,忝居其列,不敢自大,卻也深深感到了丞相重文尊儒的誠意。在這宇內沸騰,武夫橫行之時,丞相此舉,實為異數也,果然年輕英俊,誠為我百姓的福氣。”

  說話這人姓崔名備,來自江東,所到士子中,最為阿諛奉承的一個。

  王宗哲含笑點頭,聽到左邊有人嗤笑一聲。他瞥了一眼,見是個三十上下的秀才,五短身材,面貌極丑,名叫尹權,順安人,下午來的。從他到來到現在,沒說過半句話,只時不時在別人奉承的時候冷笑兩聲。

  各地州縣舉薦士子的同時,也隨著有一份公文送來。里邊詳細講述了所征召士子的各種情況,比如其在當地的名聲、專治的學問、家庭出身、性格喜好等等。這尹權,名聲不小,學問不低,順安府尹給他的評價是:“日常有憤激之語,或懷有遺民之心。”也就是說,他自居高麗遺民,對海東有抵觸的心理,——典型的不支持、不合作。

  王宗哲按下心中不喜,故作沒有聽見,笑道:“主公雄才偉略,自非盜寇可比。亂世之中,得逢明主,不但是百姓的福氣,更是你我的福氣呀!本官聽說,崔公小時候,就名聞鄉里,曾得有‘年未十五,便有清華之望’的美譽,正合了這清華館的意思。況,崔氏世代為江東名家,崔公今入此館,得大用、指日可待!”

  崔備謙遜不已。

  王宗哲夸‘崔氏世代為江東名家’,稍嫌夸大。但前半句說他‘年未十五,便有清華之望’的美譽,這一句是貨真價實,一點兒不假的。崔備少年早慧,江東一帶有名的才子,一向自詡俊杰的。

  何謂俊杰?既為俊杰,當然要識時務。

  一邊兒是蒸蒸日上的海東,一邊兒是日薄西山的高麗,該選擇哪個?不言而喻。其實,從鄧舍攻下遼陽日起,崔備就有心來投了,苦于沒有門路。故此,海東的薦賢令一下,不等官衙征召,他早早主動請求。

  來的士子中,類似尹權的有,類似崔備的也有。

  王宗哲說了幾句,見永柔來的那幾人一直不發一言,不再多說,使個眼色,示意侍女們開始上飯菜。

  堂中士子數十人,每人面前擺放一個案幾。王宗哲體諒鄧舍之意,知道他好儉不好奢,備下的飯菜稱不上豐盛,四菜一湯,但味道極好,色香味俱全。考慮到讀書人中也有大肚漢,高麗米放開供應,隨便吃。

  這高麗米說來不算什么,可也絕非平常人可以吃到的。就不說高麗王限庶人吃白飯,只說高麗米的產地,多在南部,北邊少有產出,除卻送禮、貿易所用之外,留下一些殊為不易。就連鄧舍,也不是每天都吃的。

  菜剛上了兩味,堂外有人匆匆忙忙,小跑著進來,到王宗哲座前,附耳低言。王宗哲面色一變,起身,道:“諸公,丞相大人來了。”

  堂上為之一靜,隨之嗡嗡不絕,許多人交頭接耳,低聲議論。

  尹權等人面露不屑,高踞不理,自管自大嚼大吃。崔備等人慌不迭丟下筷著,整理儀容,或者忐忑不安,或者意外驚喜,恭恭敬敬地站起來。他們猜到鄧舍會來,本以為會等到飯后,沒想到來這么早。

  兩個侍衛模樣的人進來看了看,一句話沒說,轉頭出去。

  眾人猜想鄧舍該出現了,等了不多時,卻沒見鄧舍出現,反而先前那進來報信的吏員,二度進來,招呼王宗哲出去。王宗哲向諸人拱了拱手,忙提起官袍,趨步而出。

  眾人茫然不知其意。崔備大起膽子,朝堂外瞄了眼,黑漆漆夜色下,院中的火把受了風吹,時明時暗,人影憧憧,偶有馬嘶傳來,增添幾分夜的深寒。

  有人耐不住寂靜,小聲問道:“怎么?”

  “也許還沒到?”

  “王大人為何出去?”

  “丞相叫的吧?”有人猜測,“丞相熟知兵法,講究知己知彼。或者,想先了解一下有關接待的情況。”

  “言之有理,等著王大人回來罷。”

  眾人私語猜度。片刻功夫,王宗哲獨自一人,折了回來,再次出乎眾人的意料。崔備大起膽子,問道:“敢問大人,丞相?”

  王宗哲嘆了口氣,道:“丞相聽侍衛說,諸公尚在用飯,不愿這個時候來打擾諸位。因此,退入院中等候,待諸公用飯畢,然后再來相見。”他語氣里帶著敬重,一副深受感動,與有榮焉的樣子。

  一言既出,眾人心思各異。

  有瞠目結舌,不敢相信的。有面色震動,一改矜持的。有微微愕然,隨即冷笑的。崔備感激涕零,免冠、跪拜,朝堂外叩首,道:“如今深冬,風寒似刀。為區區等一介寒士,丞相以萬金之軀,甘受夜風之寒。雖古之周公,亦不能及!真明主也。”

  他站起來,轉目眾人,慷慨高聲,說道:“丞相候立風中,是丞相的心意。可我等身為海東之子民,丞相便如我等之父母,豈可有父母候在堂外,而赤子高座堂中,堂皇受之的?”叫過來婢女,“撤去飯菜,吾已飽矣!”

  “我也飽了!”

  “我也飽了!”

  緊跟著七八人連著大叫,催促撤去飯菜。王宗哲拿眼觀看,永柔來的幾人里,那壯漢盧操也在請求撤飯的行列之中。兩個老者雖沒說話,顯然頗受感動,只有那少年人邊安和,依舊一句話不說。

  吵嚷間,驀然一個不和諧的聲音響起。

  眾人看時,卻是尹權,提了菜碟里一個雞腿兒,一邊兒大口吃嚼,一邊兒拿起酒壺,咕咚咚咽下幾口。吃完了雞腿,丟在地上,他滿手油膩,不去拿案幾上的紙巾擦拭,放入口中,嘖嘖吮吸。

  崔備怒目而視。

  他渾若無事,十個手指仔仔細細吮吸一遍,拈著筷子翻了翻另幾個菜碟。四菜一湯,兩葷兩素,兩個葷菜,一個雞,一個鹿肉。那鹿肉一早被他吃的干凈,只剩下了兩碟素菜。他敲打案幾,唱道:“長鋏歸來乎,食無魚!”

  王宗哲越發不喜,忍了怒氣,道:“平壤沿海,多有食魚。這一雞、一鹿,是丞相特地囑咐的。尹公若好食魚,明日為尹公專門備上一份,可好么?”

  高麗三面皆海,海鮮不稀罕,即便窮苦人家,也是有魚可吃的。鄧舍不給他們備魚,而備上雞肉與鹿肉,是殷勤待客的表示。尹權的這番作態,未免不識好歹。崔備斥道:“狂生!丞相面前,膽敢如此!”

  尹權毫不理會,自顧自擊案高歌。

  堂上諸人面面相覷,有與他相熟的,怕鄧舍聽見了,一怒之下,說不得他就人頭難保,扯了他衣袖,輕聲勸解。尹權還是不理會,閉目仰頭,翹了腿放在案上,高聲問道:“‘周公吐哺,天下歸心’,問爾崔備,可知此詩誰人所寫么?”

  曹操所寫。曹操何許人也?民間傳了罵名千年,篡漢之臣。

  尹權這是在當著面,指桑罵槐,痛罵鄧舍了。他本來就不想來,聽了他師長的勸說,方才心不甘,情不愿的來了。時間越久,胸中積壓的塊壘越多,剛才見了鄧舍拉攏人心的手段,厭惡感更加強烈,更痛恨崔備那摧眉屈膝的媚態,嫌他丟了海東士子的臉面。

  他不善飲酒,半壺下肚,已經頭腦發熱,干脆借助酒力,不管不問,接著說道:“趕在飯點的時候來,丞相大人何意?既然丞相大人要做周公,我等身為丞相大人之子民,豈可有做赤子的,不體察父母之意,加以配合?也好幫丞相大人傳一個美名于世。你說是么?崔公!”

  崔備語塞,面紅耳赤,顧不上與他辯解,倉急對王宗哲道:“大人,備絕不是這個意思!”

  尹權的這幾句話,誅心之言,等于斥罵鄧舍為奸詐、虛偽之輩,故意挑好時間來,向眾人示好。

  堂上諸人,一聽之下,個個大驚聲色,膽小的雙腿顫抖,膽大的也不由心中砰砰直跳。鄧舍年少,眾人是都知道的,年少氣盛,豈會受得了這等的侮辱么?尹權的名聲挺好,頓時數人出席拜倒,替他求情,道:“尹權不勝酒力,口出妄言,請大人毋怒。”

  他們知道鄧舍在院內,堂上的話十之八九可以聽到,因而無論尹權、抑或崔備,又或者替尹權求情的人,都是提高聲音,明面上說給王宗哲聽,其實說給鄧舍的。

  王宗哲饒是看不慣尹權,說實話,對他的大膽也是嚇了一跳,忽然隱約聽見院中有刀鞘的聲音,想起了數日前,鄧舍當街殺人的場景,心想:“此人休矣!”

  那刀劍出鞘的聲音,不但他聽見了,堂上諸人都聽到了,氣氛緊張起來,大冷的天,無不大汗淋淋。王宗哲嘆了口氣,對求情的幾個人道:“你們起來罷。尹先生,你學富五車,飽讀詩書,不知禍從口出的道理么?你若認個錯,…”

  不等他說完,尹權哈哈大笑,剩下的半壺酒一飲而盡,高呼痛快,道:“好酒!好酒!…,可惜,喝酒的地方不對。”

  他醉眼朦朧,點了幾個人,問道:“柳公,鄭公,權公,你們還記得么?幾年前,你我同去王京趕考,南北英杰,…憶昔午橋橋上飲,座中多是豪英。長溝流月去無聲,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哈哈,此情此景尚且歷歷在目,怎知道轉眼間物是人非事事休。…,這大好江山,如畫江山,三千里錦繡江山,這平壤,這北界,竟然就不復我王所有,落入賊寇之手,沐猴而冠,儼然人也!哈哈,哈哈。”

  他痛哭流涕,涕泣橫流,仰天大笑。

  堂上數十人,同一個念頭:“此人死定了。”

  堂外橐橐腳步,漸漸走近。眾人齊齊轉首,除了尹權哭哭笑笑,再無一人開口,空氣壓抑得令人窒息。一個帶刀侍衛走了進來,面無表情,手按刀柄,徑直走向尹權座前。替尹權求情的幾個人,面如土色,徹底絕望。

  幾乎凝滯的空氣里,又一陣腳步聲響起,輕微、窸窣。眾人目光急忙轉過去,看見在那侍衛身后,緊隨著有兩個侍婢出現堂門口,捧著個木盤,上邊掩有蓋子。

  盤上何物?有人不知想到了甚么,駭然恐懼:“莫不是人手人頭?”有人或許猜到了真相,不敢置信:“怎么可能!”

  那侍衛與婢女走近尹權,婢女放下木盤,侍衛掀去蓋子。熱氣騰騰,遮掩諸人的視線。香氣撲鼻,叫人垂涎欲滴。那侍衛恭聲道:“將軍在院中,聽先生說好食魚,特命庖廚新作,請先生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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