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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通商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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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國珍派來的使者,是他的一個族弟,雖然也貪財好色,畢竟不如那姓曹的,胳膊肘不會向外拐。拿了許多好處,只做出了一點的讓步。洪繼勛請示鄧舍,該如何辦理?鄧舍經過深思熟慮,認為不妨先答應,寧愿暫時吃點虧,總強過拒臺州于千里之外,斷絕彼此的來往。

  有元一代,最盛時,開有七處市舶司,用為對外開放的港口。后來縮減為泉州、廣州、慶元三處。

  其中,自宋以來,慶元即為江南與日本、高麗通商的重要港口,不但對外開放,國內各地更多有商船前來貿易,自北而南,遠至閩廣,“船舶來往,貨物豐溢”。這慶元,如今就在方國珍的手中。

  此外,處于方國珍轄下的還有一處重要港口,即為溫州。

  宋時,此地即設有船舶司。入元,亦曾為七處市舶司之一,“蕃人薈萃”,南來北往的商船,包括東南亞的許多商人,絡繹不絕。北宋時,就曾有人作詩詠贊,詩云:“一片繁華海上頭,從來喚作小杭州”;到了南宋,人口將近百萬,其繁榮之景象可見一斑。

  鄧舍寧愿吃虧,也要與臺州簽署協議,用意就在借此得到方國珍的同意,從而得到出入這兩個港口的通商權。

  只要得到了通商權,臺州不肯賣的,或者臺州不肯要的,完全就可以從港口貿易中得來。若是能因此交往到了沈萬三這樣的巨賈,對海東的幫助那可就不是一點兩點了,甚至可以說,比得到方國珍的支持還要重要。因為方國珍們也許還會考慮政治因素,商人們考慮的只是錢。

  如此這般,歷經艱難地談判,兩份協議大體簽署下來。只等兩地的使者們帶回去,交由上官批準,然后就可施行。

  眼看元旦將到,鄧舍誠意邀請使者們留下來過年。方國珍的使者同意了,姓曹的使者不愿意,他急著回去著手倒賣高麗女的生意,怎肯蹉跎終日,虛度光陰?

  他大義凜然地說道:“今與貴行省條款已然簽訂,實不可拖延。通商,國之大事。俺嘗聞有國無家,未曾聞因私廢公。區區一節,不過也罷。明日,俺便登船離港,回去浙西。”一副盡忠職守、克己奉公的樣子。

  鄧舍肅然起敬,贊譽有加。

  他既然堅持要走,鄧舍有一件事不可不辦。中國禮儀之邦,向來講究禮尚往來,需得選出一位使者,備上一份厚禮,隨他一起回去。

  使者的選擇很有學問。出使之人,代表一個國家,抑或一方勢力,頭一條,是為臉面,要儀表堂堂。第二條,孤身而入外國,關系本國形象,不可懦弱,要有膽色、氣節。第三條,遠赴千里之外,沒辦法事事稟告本國然后決定,必須擅長機變,識得大體。第四條,登外國君主之殿,且與外國的俊才少不得宴席往來,侃侃而談,不可沒有學問。

  數遍海東,符合這條件的,最合適的人選當然洪繼勛、姚好古兩人。可鄧舍安排給他們有重要事務去做,脫不得身。轉而求其次,洪繼勛提出兩個人選,一個羅國器,一個方補真。

  鄧舍思忖良久,說道:“羅國器溫而不厲,方補真激越鋒銳。羅國器可為主使,方補真副之。”羅國器曾經軍伍,膽色是有的,但他的棱角早就被磨平了。出使外國,固然穩重為上;戰亂年間,不可沒有銳氣,方補真為其輔佐,正好合適。

  他兩人都在城中,得了命令,即日整裝。

  到的晚間,鄧舍召他們來,細細囑咐一番。頭一回派人出使外國,事關重大,絕不能引起張士誠等人的輕視。鄧舍送了十二個字給他們:“在堅持‘溫和友善合作’的基礎上,要做到‘有理有據有節’,切不可搞壞了好的的局面,但也不能一味退讓,有辱我海東的體面。”

  兩人答應不提。

  次日一早,鄧舍親自相送。浮海的船只由平壤府派出,隨行三百士卒,另有洪繼勛挑出來走浙西門路的密使,以及通政司的一些情報人員。

  到了港口,海風撲面,遠望海天一色,浩淼無邊,浪花拍打在巖石上,碎成片片粉沫。口岸邊兒停靠的有外來的商船,帆檣林立,連成一片。這些商船,有些來自南部高麗,有些來自山東、浙江,間或有來自日本的。看起來很多,其實多為中小商人,船也不大,運載的貨物不多,貿易并不興旺。

  那姓曹使者來時乘坐的船只,沒與商船為伍,專開辟有一片水域,供其停泊。平壤府征調的出使船只,也停在一邊兒。

  鄧舍吩咐侍衛取來美酒,先敬那姓曹的,道:“曹公遠來,招待不周,尚請見諒。貴上誠王,赫赫巍巍。昔日高郵之威,南北婦孺傳唱;今日雄踞江浙,東西英雄趨附。又有古賢人養士的風范,禮待君子,倡導文明,海內士子,無不稱頌。

  “海東鄧某,雖然身居偏遠之地,委實心慕已久,只恨有這小小的職務纏身,無法前去浙西,與貴上相見。好在,曹公不以我海東僻遠,親移玉趾,辱于敝邑。幾次對談,令我獲益匪淺。浙西俊彥,真是名不虛傳。

  “臨別而言,…。”鄧舍拱起手,酒杯呈上,“請滿飲此杯,一帆風順。”

  這番話系姚好古操刀,夸了張士誠,捧了姓曹的,收效不錯。那姓曹的一飲而盡,道:“明公起兵自遼西,收功于海東。以弱冠之齡,掩有千里之地。年少有為如明公者,古今罕見。我家主公嘗言:‘漁陽自古豪俠地,幽燕從來盛用武。聽說了明公的事跡后,方才知道此言不虛啊。’

  “海東兵強將勇,文武濟濟。待俺回去,定會把所見所聞,如實告訴我家主公。送君千里終須一別,風大天寒,明公請回吧。”

  最有一句暗示了他會替海東說好話,盡力將擬定的協議敲定落實。

  鄧舍送了他上船,接著又敬了羅國器、方補真一杯酒。主臣間說話便隨意許多,鄧舍道:“讓你們元旦也過不成,我甚是不安。此去路遠,注意身體,努力加餐飯。江南飲食與我北地頗有不同,若有不適,記得要立即去找隨行的大夫。且飲了這杯酒,待你們回來,我專門擺宴,為你們接風洗塵。”

  鄧舍情深意切,兩人深受感動。

  岸上炮響,使船揚帆。鄧舍目送船只去遠,漸漸消失,他這才轉回。港口距離平壤城有一段距離,回到城中,已經將近中午。街道上忽聞爭吵的聲音,幾步外,看熱鬧的百姓人頭簇擁。

  諸侍衛停下坐騎,按刀警惕,鄧舍抬眼觀看。

  見一道榜文之下,一條漢子正與兩個文吏拉扯。因鄧舍穿的便服,沒著官衣,并且他向來出入不好帶太多侍衛,數十人而已。故此,縱然百姓注意到了他,也猜不出他的身份,至多以為是個官人。

  這平壤城中冠蓋云集,當官兒的多了去了,百姓們見慣不慣,不以為意,無非往外讓兩步,接著看自己的熱鬧。

  有侍衛打馬揚鞭,想去驅趕百姓,好清理出來道路。鄧舍揮手制止了他,也不聲張,只聽那些人爭吵。聽了沒幾句,畢千牛聽出了名堂,低聲道:“爭吵的原因,似乎因為募兵。”鄧舍轉目觀看,那墻上榜單,寫的正是募兵條文。

  那漢子橫眉惡眼,說的漢話,嚷道:“俺怎的就不合了條件?”

  大冷的天,他扒去上衣,亮出來油光光一身的腱子肉,背上刺繡一個笑天夜叉,持叉昂首,幾可亂真。這紋繡之風,流行當時,紈绔子弟、市井豪杰大多有之,以紋飾細密取勝,如楊萬虎、陳牌子就各有刺青。但繡的這般好的,著實少見,圍觀百姓大聲叫好。

  那兩個文吏,不過負責講解榜文的小人物,手無縛雞之力,被那漢子一手一個,揪了衣襟,幾乎腳不沾地。一個道:“卻不管俺等事,榜單上自有明文規定。”他是個高麗人,漢話的有些生硬。

  “只說了求活者來,俺就不該求活么?”

  “此次募兵,只要流民。好漢不是流民的有,不合條件。”那文吏掙紅了臉皮,結結巴巴地說道。

  那漢子罵道:“好不可笑!你這高麗狗頭,狗眼看人低,瞧不起俺么?那些流民,一個個干巴枯瘦,俺一拳打得三個,憑甚么強了俺去?若論上陣廝殺,干的是真刀真槍,干柴棒也似的東西,比得上俺么?”

  “這是丞相老爺下的命令。”

  “休拿丞相老爺糊弄俺!丞相老爺怎樣?你且聽俺說話,聽得出口音么?俺是哪里人?”

  “似為北人。”

  “丞相老爺哪里人?”

  鄧舍原籍在哪兒,那文吏位卑人微,還真是不知道。他含糊道:“似乎也為北人。”

  那漢子提起拳頭,往他臉上打了一下,揍出鼻血橫流,那文吏吃痛大叫。漢子道:“莫看你穿身官袍,在俺眼中,不過一個小小的高麗奴才,算的甚么?既知俺與丞相大老爺同為北人,還敢與老爺爭嘴?”說完了,送開手,你一拳,他一腳,揍得那兩個文吏滿地滾爬,叫苦不迭。

  圍觀百姓,大半為高麗人,本來看的興致勃勃。此時聞聽這漢子口出歧視言語,有懂漢話的,頓時面色一變。

  要說起來,對待高麗人與漢人,鄧舍一視同仁不假,奈何底下漢人頗有囂張跋扈,麗人吃虧的不少。聯系當下,再去看那挨揍的文吏,眾人不免竊竊私語,心有戚戚,起了敵愾之心。

  鄧舍皺了眉頭,問左右:“看守榜單的士卒在哪兒?”每個榜單的下邊,按照慣例,除了文吏,該有一個士卒看守。

  畢千牛點派幾個侍衛,散出去找那士卒。他看出鄧舍面色不渝,請示了一聲,收起兵器,跳下馬來,擠入人群之中,到的那漢子近前。不過片刻功夫,兩個文吏已經鼻青臉腫,衣服上血跡斑斑,滾了渾身的灰塵泥土。

  畢千牛喝道:“你這漢子,且住了手!膽敢毆打官差,你好大的膽子!不怕吃了官司,掉了腦袋么?”

  那漢子瞥他一眼,理也不理,只管痛打。畢千牛大怒,上前欲待動手,這漢子輕巧巧閃開,左腳踢出,正中他的膝蓋。他躲閃不及,摔倒在地。索性就勢滾倒,想要去抱住那漢子的腿,將之扳倒。

  那漢子哈哈大笑,任由他抱住,巋然不動,隨后微微一掙,畢千牛又被他一腳踢出老遠。

  鄧舍不由色變。

  難怪此人驕橫,果然有些本事。要知,畢千牛畢竟尸山血海淌出來的老卒,生死瞬間磨練出來的殺人技藝,戰場上潰陣殺人,十蕩十絕,端是勇悍。雖然比之楊萬虎等人,尚有不足,但要放在海東軍中,可也是排的上字號的。

  不然的話,鄧舍豈會只因他忠心老實,就任他做自己的侍衛隊長?

  而如今,畢千牛在那漢子面前,竟如個孩子一般,毫無還手之力。其中固然有他先期輕敵的原因,但這漢子的身手,確實了得。鄧舍又點了兩個技擊出眾的侍衛,道:“過去幫手。”補充一句,“不要用刀劍。”

  三個打一個,依然不是對手。圍觀的百姓越來越多,后來者不知發生了甚么事,只見擠進人群去尋那漢子打斗的人接連增加,不多時,三個打一個,變成五個打一個。隨即,五個打一個,變成八個打一個。

  不管上去幾個,沒一個一合之將,全部變作滾地葫蘆。眾人看的如癡如醉,連對這漢子不滿的高麗人,也情不自禁大聲喝彩。

  鄧舍身邊的侍衛,勃然憤怒,紛紛請命。

  正鬧的不可開交,散出去的侍衛找來了本該看守榜單的士卒,帶到鄧舍面前。那士卒惶惶然,跪倒在地,磕頭,說道:“見過老爺。”一開口,一股子酒味。不用問也知道,必是偷懶喝酒去了。

  鄧舍問道:“你認得我么?”

  “永平時,見過老爺。”

  “永平時從的軍?”

  “是。”

  鄧舍沉默了會兒,道:“也是老卒了。”不再理會,驅馬到人群外,低聲說了兩句。數十侍衛同聲應和,叫道:“丞相大人在此,場上諸人聽了,還不快快住手!”會說高麗話的,翻譯過去,重復一遍。

  人群為之一靜,有反應快的,立刻下跪。轉眼間,不分高麗、漢人,跪倒一片。鄧舍下馬,由侍衛開路,緩步踱入。幾個侍衛疾步上前,扶起了畢千牛等人。

  那漢子抬起頭來,收了手。他打人時甚兇,這時見了鄧舍,大約一時回不過神來,呆了呆,拜倒在地。另有十數侍衛抽出長短刀劍,虎視眈眈地將之圍在中間,抬眼去看鄧舍,只等命令一下,就要他人頭落地。

  午時的日頭不刺眼,陽光曬在身上,微有暖意。

  場上鴉雀無聲。

  鄧舍盯了那漢子,看了會兒,徐徐問道:“毆打官差,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這漢子膽子再大,不敢在鄧舍面前放肆。

  “恃強逞兇,擾亂街市,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

  “北人、麗人皆為漢人,我海東之子民。蔑視我之子民,等于辱我,你可知罪么?”

  “侮辱老爺?小人不敢!老爺威名赫赫,小人仰慕得緊,常與相識言道,恨不為老爺門下走狗。今番丟了城中家業,拋家棄子,前來投軍,就為的跟隨老爺,又怎敢…”那漢子說的實話,因受了冤枉,顧不得恭敬,亢聲辯解。

  “你可知罪么?”

  “…,小人知罪。”

  鄧舍點了點頭,暫且放下他不管,吩咐侍衛帶上來那個偷懶喝酒的士卒,問道:“你既為老卒,當知我軍紀。玩忽職守,擅離崗位,是為何罪?”

  那士卒汗出如漿,顫抖說道:“當斬。”

  “你上官何人?”

  這士卒害怕之極,抖抖索索,幾乎癱軟一團,半晌喃喃說不清楚。他軍服上的標識,上邊寫的有本人姓名、及所屬上層兩級軍官的姓名。有侍衛看了,替他回答道:“百戶方米罕,千戶胡蘇北。”

  “令,方米罕御下不嚴,難逃其責,軍棍三十,百戶降為十夫長。胡蘇北居上位,失管教之職,軍棍十五,罰俸三月。以儆效尤。”鄧舍軍紀甚嚴,別說百戶、千戶,萬戶犯了錯,也是該打就打,該降就降。

  諸侍衛凜然應命。

  處置過上官,然后這個士卒的命運,不需多說。鄧舍惋惜地嘆了口氣,道:“我雖有意饒你,奈何軍法無情。”他存心立威,命令當場砍頭。

  一言決人生死,圍觀眾人戰戰兢兢。

  “帶那兩個文吏過來。”

  “見過丞相大人。”

  鄧舍和顏悅色,道:“適才經過,我看的清清楚楚。你們兩個不錯,盡管遭人勢逼,不肯低頭,盡忠職守,實為我海東良吏。令:賞美酒,賜銀錢,拔擢府衙,轉為正官。通傳全省,以為表揚。”

  所謂正官,即有品階的官員。吏,是沒有品級的。蒙元的官員來源,雖出身吏員的為數不少,但由吏入官,過程極為艱難,快的也要很多年,一旦由吏入官,正如魚過龍門,真正的仕途從這一刻才算開始。

  鄧舍此舉,一為緩解矛盾,二為樹恩德。兩個高麗文吏感激涕零,叩頭謝恩。

  片語可定人榮祿。周圍百姓眼熱心跳。

  該殺的殺了,該賞的賞了。那漢子,鄧舍會怎樣處置呢?數百上千道目光,齊聚場中,人們都想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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