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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深冬 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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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鄧舍平定遼東后,曾經遣人往安豐報捷,一路上山長水遠,大概消息還沒有傳到。

  這道圣旨里,講的依舊他定雙城、收平壤、取遼左等事,著實褒獎,大加贊譽,稱贊他“徑復蓋州,英武堪比薛禮;奄收四郡,功勛不讓茍彘”,兵威所至,大漲了漢人的志氣,恢復了漢唐的榮光。

  漢武帝滅亡衛氏朝鮮后,在朝鮮北部設置了四個郡,稱為漢四郡。其中玄菟郡所轄的地方,即今日之關北雙城等地;樂浪郡所轄的地方,即今日之平壤等地。茍彘,為當時率漢軍、克平壤的漢家將軍。

  唐太宗親征討伐高句麗,貞觀十九年,取蓋牟城,因置蓋州。薛禮,即薛仁貴,初次嶄露頭角,便在這征伐高句麗一戰中。當時他白衣盔甲,執方天戟,挾二強弓,大呼沖陣,所向披靡,因而大潰高句麗軍。

  及至班師,唐太宗這樣對薛仁貴說道:“朕舊將皆老,欲擢驍勇付之外事,莫如卿者。朕不喜得遼東,喜得虎將。”

  要說唐太宗征伐高句麗,主將并非薛仁貴,為何單獨拉出來,夸獎鄧舍英武不讓薛仁貴呢?詩眼就在唐太宗的這一句話上,“付之外事,莫如卿者”,“不喜得遼東,喜得虎將”。小明王、劉福通拉攏重用之意,躍然紙上,呼之欲出。

  圣旨末尾,如此說道:“然遼東、高麗者,早為中國人所經營,我中國人之土地也。今既取之,則地當歸我。設海東行省。…,鄧舍,雖身在外,乃心王室。休聲美譽,天下所聞。儀同三司,拜海東等處行中書省左丞相。”

  開府本為三公所享之殊遇,位不及三公,而同樣可以開府的,就是開府儀同三司。魏晉前,開府或者開府儀同三司的意思,指的是允許其建立府署并自選官僚。隋唐以來,改為文散官的官階。

  元承金制,開府儀同三司最高,為從一品上;次為儀同三司,從一品中。很高的一個散階了。而在如今的亂世之中,安豐朝廷鞭長莫及,給鄧舍這么個散階,實質上變相地允許他自選僚屬,與魏晉前的開府儀同三司,性質相仿。

  這道任命,與鄧舍早先猜測的有些不同。設置海東行省在意料之中,卻沒料到會拜他為行省左丞相,有元一代,行省丞相一職“設置不常”,因其位高權重,尤在平章之上,“尤慎于擇人,故往往缺焉”。

  不過,由此也可看出小明王、劉福通的變通之處,反正鞭長莫及,索性人情做到足,真如了潘誠那幕僚所言,“不吝官爵厚賞”。

  詔書宣讀完畢,鄧舍諸人山呼萬歲,舞蹈叩拜。那天使收起圣旨,交給鄧舍,含笑將他們扶起,笑道:“丞相平高麗,收遼左,功勞顯赫,足以彪炳千秋。消息傳入安豐日,滿城歡慶。劉平章,那可是對丞相大人贊不絕口啊。”

  劉平章?鄧舍隨即想到,必是沙劉二無疑。看來,他已經安全抵達安豐,也許這道圣旨中,只字不提關鐸、遼陽等事,就因有他的贊譽功勞在內。

  鄧舍恭謹回答,說道:“過譽之詞,誠惶誠恐。”

  那天使哈哈一笑,鄧舍肅手請他入內。宣讀圣旨前,有聽人介紹,這天使姓劉名十九,三十上下年紀,官居侍御史。名字不顯眼,年歲不大,從二品的大員,身份非同一般,大宋中書省丞相劉福通之叔伯幼弟。

  眾人走入堂內,分主次落座,劉十九代表的天家身份,當然主位非他莫屬。

  他看了看堂內,注意到幾個侍女手忙腳亂地收拾案幾上的茶碗,換來新茶。他笑著說道:“俺來的倉促,沒的打攪諸位吧?”他瞧了瞧換茶的侍女,問道,“諸位大人,遮莫剛在議事的么?要不俺先做退避?”

  他口氣非常客氣,屁股紋絲不動。

  鄧舍道:“卑職等也沒甚要緊的事,不過說些戰后民生罷了。”

  “丞相大人官居從一品,怎的對俺自稱卑職?別看俺外表光鮮,與大人一比,…,小小的芝麻粒。要說卑職,也得俺來自稱。大人你這不是當面打人臉么!哈哈。要看的起俺劉十九,見外的話語,請大人休莫提起。

  “實不相瞞,俺劉十九向來喜好交接豪杰的,說的入港,就是朋友。大人的威名,俺在安豐時,就向往得緊,所以這次傳旨的苦活兒,許多人避之不及,偏偏俺一力爭取。哈哈,這不,得償所愿。”

  安豐到遼東,先陸路再水路,千里迢迢,經過敵占區,稱之為“苦活兒”,也不為錯。

  劉十九沒半分高官的氣象,一派市井之徒的舉止。他說的興起,捋起袖子,露出黑茸茸半條毛臂,端起新茶,一飲而盡,抹了抹嘴,說道:“好茶,好茶!荊湖雨前?”

  “杭州龍井。”

  這兩種茶的味道相差甚遠,劉十九不以為意,放下茶碗,笑道:“在平壤能喝到龍井,鄧大人的海東行省,果然興旺!實話說吧,俺一路行來,自遼左而入高麗,沿途所見,別說安豐,就連當日的汴梁也遠遠不如。”

  汴梁,前朝都會,北方之大城,說它不及平壤,沒人相信。不過河南連年戰火,豪強林立,或許在地面太平上,較之平壤、遼左有所不如。

  鄧舍道:“汴梁素為繁華都會,遼左、高麗不過窮山惡水。想那安豐,我皇宋的龍興之地,地杰人靈,人文薈萃,豈會區區平壤可以比擬的?劉大人說笑了。”他嘆了口氣,顯出愁容,說道,“高麗少有產出,遼左新定未久,今聽圣旨,得主公如此的贊譽,我實在彷徨忐忑,深恐有負圣恩。”

  劉十九道:“劉平章稱贊大人,說大人秉性謙恭,赤膽忠心。果然不錯。”往左右看了看,欲言又止。

  鄧舍心中一跳,想道:“莫非另有密旨?”

  劉十九夸他,他為何不喜反愁,說“高麗少有產出,遼東新定未久”,擺列這些困難出來?就因了早在他送沙劉二走時,便存有一個隱約的憂慮,深怕小明王得知了他的興旺,命他點軍往援,真要如此,可就十分為難了。

  他沉住氣,揮手屏退無關人等,單留下了洪繼勛、姚好古兩人。劉十九接著道:“俺登陸遼左的時候,聽說大人剛殲滅了囊加歹等部的韃子探馬赤?”

  “僥幸而為,竟獲險勝,多虧圣天子百靈護佑,…”鄧舍朝天拱手,道,“我皇宋自有天命。”

  “不知廣寧潘平章,現在何處?”

  鄧舍面色不動,腦筋急轉,猜測他為何突然提出潘誠的用意。換了別的人,盡管問無妨,劉十九身份不同,他身為劉福通的叔伯幼弟,親信至極的人物,不可不深思其話中意思,不可不謹慎回答其問的問題。

  鄧舍答道:“潘平章自居廣寧。”

  “俺聽說,閭陽入了大人手中?”

  “遼東此戰,要非潘平章憑借堅城而抵擋韃子十數萬大軍達半旬之久,我也沒趁隙取勝的機會。要論功勛,潘平章第一。也正因了此,潘平章部損失慘重,兵力有些不足,應潘平章所請,我部有少許人馬,協防閭陽。”

  “哈哈,是么?”劉十九笑容滿面,說道,“大人,有個好消息對你說。俺敢打包票,主公要得知了此事,張居敬、佛家奴的這幾個老家伙的人頭,管給大人換回一個至少公侯的封爵。自我大宋立國,滿朝文武,得封公侯的,可沒幾個。”

  他做出艷羨的神色,道:“年少得意,升官發財,委實叫俺眼紅,哈哈。”

  洪繼勛、姚好古對視一眼,均想道:“他說出這話來,是何意思?”一時捉摸不透,洪繼勛試探說道:“我軍破韃子,得遼西諸城,頗有收獲。聞聽天使駕到,有勞大人千里迢迢,車馬辛苦,備下了一份薄禮,略表我家大人的恭謹之心。”

  劉十九只笑,不置可否。

  姚好古道:“高麗貧瘠,出名者無非女子、人參。人參雖貴,不及高麗女之善解人意。我家大人,往日收有些許高麗王獻上來的美女,不乏絕色,然而軍伍倥傯,卻少有時間問津。天使若不嫌棄,愿奉上其中出色,冬夜慢慢,也好有個暖腳物,侍奉大人枕席。”

  劉十九點頭而已。

  洪繼勛、姚好古公然賄賂,他不答應,也不翻臉,說明什么?鄧舍心中一動,說道:“囊加歹部探馬赤雖已被我軍殲滅,然而余部未清,有數千的漏網之魚猶自垂死掙扎,累我軍數次征討,皆無功而返。多虧了天使大人來到,親臨陣前,身先士卒,一戰而定。

  “平遼東易,定遼東難。大人之功,更在我軍諸將之上。”

  劉十九連連搖頭,說道:“數千漏網之魚?大人雄兵百萬,哪里用得著俺出面丟丑?”

  “是,是。卻是我記錯了,不是數千,足有萬余。”

  劉十九卷下衣袖,整了整衣冠,肅容道:“平定遼東,全賴主公天威。”

  鄧舍心想:“財色不足以動其意,公侯則足夠了。”說道,“大人所言正是。”改了前番說辭,修正為,“天使大人親臨陣前,宣皇恩之浩蕩;身先士卒,礪三軍之斗志。大人指揮若定,將士用命,一戰而定。”

  劉十九這才滿意。

  自劉福通任丞相,掌握大權,其家宗族子弟遍布朝堂。顯赫者,如他的弟弟劉六,任知樞密院事,——樞密院的主事官。

  劉十九這侍御史的官職,歸御史臺轄屬。從二品不假,上頭有從一品的御史大夫兩員,正二品的御史中丞二員,同級的侍御史也并非他一人。況且御史臺的權力,名義上掌管官員之黜陟,在這戰亂年間,威風遠不及管兵事的樞密院,他早就有心調個位置,給劉福通說過幾回,苦于沒有機會。

  劉福通再一手遮天,樞密院不是他劉家的樞密院,沒好的借口,不好安插。當初起事的勛舊,死了許多,活著的也有許多,各有部曲。劉福通做的要是太過分了,難免招致共怒。如今難得的良機,劉十九豈會輕松放過?

  而對鄧舍而言,左右不過再寫一封報捷奏折的事兒,有機會攀上劉十九的交情,利人利己,這買賣絕對稱得上劃算。

  鄧舍道:“卻有一點,閭陽,…,請問大人,要不要寫如奏折?要寫的話,該如何去寫?”劉十九正色道:“潘平章損兵折將,央大人代為鎮守,海東、遼東相鄰,本該友愛互助。這點小事,何必寫入奏折?待俺回去,自會替大人明言。”

  賓主皆歡。

  閑談片刻,洪繼勛旁敲側擊,問起小明王有無征召雙城軍馬勤王的意思,劉十九得了好處,自無隱瞞,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說道:“本來劉平章萬里勤王,抵達安豐后,對主公提起過大人兵精將勇,主公頗為意動。

  “無奈察罕帖木兒因劉平章過境一事,加緊了河南的防守,打造的好一個銅墻鐵壁,通行極其不易。之前韃子防守不嚴時,劉平章數萬人馬通過,尚且十損三四,更別說眼下了。俺的兄長考慮到這此中的難處,勸說主公打消了這個念頭。”

  鄧舍心中一松,一塊大石落地。

  1,漢四郡。

  公元108年,漢武帝滅亡盤踞在朝鮮半島北部的衛氏朝鮮,統一其舊域后,在那里劃分地方行政區域,設置了樂浪(約在今朝鮮平安南道)、玄菟(約在今朝鮮咸鏡道)、真番(約在朝鮮黃海道、京畿道各一部)、臨屯(約在今朝鮮江原道),史稱“漢四郡”,其下各轄若干縣。

  公元前82年,西漢中央政府將真番、臨屯二郡撤銷,將玄菟郡西遷至遼東地方,并將此三郡之屬縣合并于樂浪郡。西漢末年起,高句麗族及其王國政權興起于遼東地方玄菟郡。公元前37年(西漢元帝建昭二年),高句麗在漢玄菟郡管轄范圍內的高句麗縣建立了政權。

  2,然遼東、高麗者,早為中國人所經營。

  “然臺灣者,早為中國人所經營,中國之土地也。今予既來索,則地當歸我。”——鄭成功在致荷蘭殖民總督揆一的“諭降書”。

  3,散官。

  散官之制始于兩漢,指的是無印綬、不理事的官員。如漢之大夫、博士、謁者、郎官,或無專職而參預議論政事,或侍從左右,傳達詔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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