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困獸猶斗的潘誠,勾心斗角的幾方,各自以為有著出乎別人意料的殺手锏。
鄧舍占據著全局的地利,元軍擁有主場作戰的優勢。天時逐漸地傾向了元軍,可只要霧氣不退,鄧舍就可以同樣地利用。有人想釜底抽薪,好逼迫對手回師;有人要避實擊虛,從而直搗黃龍。他們每個人都在盡力去爭取最后的勝利,而究竟誰勝誰敗,很快就可以知曉。
揭開令人眼花繚亂的表面虛實,真相的本質即將呈現在將軍們的面前。
等待他們的或許是大勝過后的興奮,或許是死到臨頭的絕望,不管怎么說,正如塵埃終會落地,生命總會凋零。滾滾長江東逝水,所有的這一切,不過歷史長河中的一點小浪花,圖窮匕見的瞬間,注定了許多的人,從此湮滅無聞。
隨著潘誠焦灼彷徨的面容定格在那樣一個烽火連天的霧夜之后,不久,相似的表情,出現在了另一個人的臉上。
“什么?”
“數日前,一部紅賊化整為零,趁著大霧與夜色,潛入了我軍防線。被我軍發現后,他們隨即做出奔襲豪州的姿態,騙住了搠思監大人,就在昨日三更,他們的精銳偷襲了懿州。”
豪州,位處懿州東南八十里,城池不及懿州高大,因距離廣寧稍近,城中存儲的糧草雖然不多,但半數以上的軍械,都存儲在這里。
陸千十二部三千人,分兵五路,其中真正攻打懿州的,不過其中的兩路,總計一千三百余人。其它三路之職責,在佯攻,在掩護。根據約定,滲透的次日,他們即轉向了豪州方向,以此來吸引元軍的視線,混淆搠思監的判斷。
很顯然,這個計策成功了。
廣寧前線,元軍帥帳中。囊加歹與也先忽都聞聽之下,駭然失色。也先忽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霍地起身,三兩步沖上前,抓住信使的衣襟,問道:“紅賊偷襲了懿州?城池丟了么?糧草呢?糧草呢!”
那信使憋紅了臉,惶恐驚怕,說道:“城池沒丟,可紅賊帶了大批的火箭,糧草,…糧草。”
“怎樣?”
“燒毀大半。”
也先忽都瞪著眼,盯著那信使,半晌沒說話,哇呀大叫一聲,險些吐出鮮血。囊加歹問道:“搠思監呢?我懿州城有數千人馬,怎么被混入了細作!屯糧重地,就沒人看守么?”
“紅賊一擊不中,即刻遠走。搠思監大人擔憂他們與佯攻豪州的紅賊匯合,正派兵遣將,圍堵截殺。”
也先忽都想起了什么似的,驀然回過神來,他抓住了信使話中的漏洞,問道:“火箭?火箭能射入城中心么?怎會引燃了糧草?”
“紅賊攜帶的火箭,不需弓弩,由竹筒制成,長約五尺,筒內又有小火箭。竹筒外的火藥燃盡時,自動發出筒內的小火箭,兩次推力,射程極遠,是以可達我城中倉庫。”
也先忽都與囊加歹聽得瞠目結舌,不知所云。他們自然不知,此物為鄧舍提點,陸千五研制出來的,取了個名字叫火龍飛天,兩層推射,射程可達數里之遠。這次頭回使用,果然起到了攻其不備的效用。
“這,這可如何是好?”
糧草焚毀,必然引起軍心不穩。當此激戰廣寧的關鍵時分,囊加歹到底將門子弟,當機立斷,環顧帳中諸人,下令:“糧草焚毀的消息禁止外傳!…,紅賊只燒了大半,不是沒燒完么?就算燒完了,廣寧指日可下,潘誠經營廣寧日久,城中必然存儲豐富,城只要拿下,外有朝廷支援,內有就地取糧,我軍就沒有缺糧的危險。”
有將領道:“王爺所言甚是。”這人腦袋瓜好用,轉得快,隨即提出補充,“紅賊燒城,遠近可見,不但我等不可外傳泄露,王爺,還需得防備外來的消息進入軍中。”
“戒嚴外線,不許一人進入。…,諸公,廣寧城池塌陷連連,閭陽潘仁的援軍又被我軍擊潰。納哈出猛攻遼陽,引得楊萬虎昨日又后撤了三十里。攻克廣寧,必在此一二日間,請各回本營,約束部眾。”囊加歹起身環顧,“本王親自上陣、督戰。”
諸將轟然應諾,方才準備散去,忽地聽見帳外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侍衛進來稟告:“沈陽來了信使。”這侍衛身后一人,灰頭土臉,拜倒在地,痛哭流涕,口中叫道:“王爺,大事不好!”
囊加歹心中一沉,問道:“怎樣?”
“好叫王爺得知,前夜鏖戰,我軍一部叛變,相爺身負重傷,全軍潰敗三十里,沈陽險些不保。”
囊加歹、也先忽都如雷轟頂,好比一盆雪水澆下來,從頭到腳冰涼徹骨。
原來,前夜子時,納哈出三軍總攻,炮聲驚天動地,火光照亮夜霧。乃剌吾攻下東牟山后,引八千人,盡皆精銳,甘冒矢石,沖鋒陷陣,三次沖陣,三次獲勝,鏖戰至天亮,眼看要徹底擊潰對面之紅巾,穿插入高麗營的腹心。
他只要沖入高麗營的腹心,則高麗營前有納哈出,中有乃剌吾,必敗無疑。
誰料到,便在此時,納哈出本陣之中被驅為左翼先鋒的乾討虜軍突然臨陣倒戈,脫下軍服,鼓噪叛變。坐鎮遼陽的陳虎,不知何時到了前線,當此時也,紅巾右有河光秀,拼死擋住乃剌吾;中有慶千興,借營壘擋住納哈出。左有陳虎,親率遼*悍,在乾討虜軍的配合下,卷襲而出,身中數箭而不退,硬生生沖垮了納哈出的中軍,將之截為了兩段。
隨后,慶千興全線反擊,元軍大潰而逃。遼陽軍追殺數十里,整整追殺了一天,到沈陽城下方才止住步伐。這一戰,沈陽元軍死傷無數,“神箭養叔”的綽號名不虛傳,陳虎箭無虛發,沖陣潰敵的時候,他一箭射死了劉探馬赤,二箭落其帥旗,三箭中納哈出坐騎。
納哈出身負重傷,便是因掉下馬來,左近潰兵收不住腳,被馬匹給踩踏的了。
至于為何乾討虜軍會臨陣倒戈,這就要往前追溯,說到鄧舍出軍前了。趙帖木兒出使沈陽不果,回來報告講起乾討虜軍向納哈出索糧,當時鄧舍沒有在意。后來,囊加歹攻打廣寧,事態緊急,他必須出城救援,這個時候,他舊事重提,派了捕盜司的李首生潛入沈陽城,策反了乾討虜軍。
要不然,他豈會放心大膽的丟下遼陽重鎮不管,盡出精銳,往去廣寧?
要知,這乾討虜軍與元軍的正規軍不同,九成以上皆是漢人。他們沒糧餉,全靠掠奪得食為生,故此大多為流民中的地痞、剽悍之輩,甚么大義、甚么忠誠,對他們來講,眼中絲毫沒有的。
鄧舍許諾給他們糧,給他們餉,愿意的還可以編入正規軍制,非常好的條件,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加上看到遼陽的發展態勢十分興旺,掩有數州之地,并有高麗的半壁江山,前途遠大,他們自然千肯萬肯。
于是乎,關鍵時刻這數千人的一個倒戈,造成了納哈出的措手不及,大敗而回。遙想那納哈出敗回沈陽,傷重臥榻之余,料來少不得再氣憤填膺,痛罵幾句:“鄧逆個土賊!”
他先為朱元璋所敗,遭了生擒活拿;接著為關鐸所敗,二十萬大軍灰飛湮滅;現在又成了鄧舍的手下敗將,傷重險死。細細數來,他與大宋交手多次,決定命運的幾戰,無不失利。可以預測,鄧舍此戰獲勝,繼關鐸死,沙劉二遠走,廣寧城圍后,許多人以為遼東紅巾勢衰的想法,必然為之一變。
也先忽都哇呀一聲,終于忍不住驚駭、恐懼、絕望,噴出了一口鮮血。
囊加歹提劍四顧心茫然,頹然落座。先斷糧道,后敗納哈出,時至今日,再愚笨的人,也可以預測出鄧舍下一步的行動了。果然不出所料,倉促的腳步聲再度響起,遠放出去的斥候慌慌張張奔跑進來:“報,…王爺,紅賊楊萬虎、李和尚部日夜兼程,昨夜急行六十里,上午又走三十里,距離廣寧不足三十里了。”
楊萬虎、李和尚所部,早有斥候探查清楚,盡為紅巾精銳,名列五衙,號稱善戰,并且養精蓄銳多日。對比眼下的元軍,雖殲滅了閭陽的大部軍馬,雖幾近破了廣寧的城池,然而連日激戰,傷亡不小,軍力已疲。兩下若放圓了對陣,勝負不言而喻。
腦袋瓜轉得快的將校道:“楊萬虎部來襲,武平鄧逆的騎兵部呢?哎呀,他要是從后掩殺,我軍,我軍,…”
他拜倒在地,轉瞬間想出了一個對策,說道:“請王爺下令,加緊攻擊廣寧。廣寧入手,則我軍有堅城可依,縱然鄧逆十萬軍馬來襲,只要我軍堅持一段時間,必然可以等來遼西等地的援軍,鹿死誰手,猶未可知。”
“可笑!我軍糧草大半燒毀,廣寧城塌陷多處,就算拿下了廣寧,何來的堅城可依?指望遼西的援軍?張居敬身死,世家寶喪膽,鄧賊騎兵如此的耀武揚威,誰人還會有膽來救我軍?”
“膽怯如鼠!鄧賊可用的步卒不過兩萬,騎兵不過萬余。我軍還有十數萬人馬,只要打下廣寧,半數入城堅守,半數筑壘城外,互為犄角之勢,縱無遼西援軍,兵法云:置之死地而后生。將軍奮戰,士卒敢死,區區紅賊,何足掛齒!”
“糧草不足奈何?”
“且不說城中必有糧草,就說城中漢兒數萬,潘誠部亦有兩萬余,此皆為兩腳羊也!豈會不足我十萬大軍食用?”
人吃人,眾人皆有耳聞,但無不出身功勛貴戚的世家,除了少許特別嗜好的,從沒想過會有吃人肉的這一天。聽這將校說的可怕,不禁駭然變色。
那將校慷慨激昂,跪在地上,抽劍插透羊毛地毯,激昂請命:“前方楊萬虎部紅賊全是步卒,不足為慮。唯有武平鄧賊的萬余騎兵,要防他馳騁縱橫,亂我陣腳,耽誤我軍攻打廣寧。只需王爺給末將五千人馬,不管他來人多少,末將必拒敵于百里外,誓死不會叫武平的一兵一卒入得了我軍防線。”
“荒唐!鄧賊破義州、敗大寧、破惠和、破武平,堪稱精銳。你以此輕敵之心,如何可以勝的?你若敗了,你一條命死也就死了,我軍中十余萬的將士,怎么辦?”
堅決反對的將校們據理力爭,他們對囊加歹說道:“末將等世受皇恩,死不足惜。如今天下大亂,亂賊四起。探馬赤為我太祖皇帝龍興的倚仗,也是我大元僅存的精悍,這十余萬的將士,卻不能輕易送死!王爺,需得為我大元留些元氣。”
帳內唇槍舌劍交鋒出火花四濺,帳角的火盆,滋滋燃燒的火炭,微茫的光芒,剪影出一個個喜怒哀愁的表情。囊加歹彷徨扶劍,他看見,帳外霧氣沉沉,遠遠近近許多的大旗,不同的顏色,出滅隱現其中。
“大人之意如何?”他問也先忽都。
也先忽都失措無語,唯有諾諾。
囊加歹下了決斷:“傳令,傳令!告之搠思監,停止搜捕混入我軍后方的紅賊,整頓軍馬,即刻準備接應我軍后撤!”
“王爺!撤不得,我軍一撤,遼東盡失。”那將校涕淚交下,搗頭如蒜,砰砰砰地磕著頭,渾不顧血流滿面,高聲呼叫,“十數萬精悍,望風而退,我軍一退,徒然成就了鄧逆的聲勢,遼東百姓聞知,奈我大元何?天下百姓聞知,奈我大元何!”
微斯人,吾誰與歸?
自古曲高和寡,這將校的話,固然至理明言。十數萬探馬赤軍不戰而走,遼東自此不復歸蒙人所有事小;天下聞知,則必然加深蒙元將亡的印象,定然大漲小明王、劉福通,甚至張士誠、徐壽輝諸雄的氣焰。
囊加歹道:“毋要多言,即刻整軍后撤。”
將令一下,諸將大半松了口氣。那將校奮然起身,忿然戟指,斥罵周遭,道:“某與爾等為伍,實在感到羞慚!”他喟然長嘆,遙望大都,潸然淚下,“臣欲死戰,奈何彼輩人皆貪生,今唯有一死報圣上,報國恩。”揮劍自刎。
“漢人中,卻也有好漢。”
這自殺的將校卻是個漢人,本為漢軍將校世家的出身。囊加歹阻攔不及,看他死了,只得吩咐抬下去厚葬。他轉望眾人,何嘗不知道主張撤軍的這些人說的話看似忠君愛國,實則無非貪生怕死。
他安慰自己:“眾意不可違。”
元軍全軍后撤,城頭的潘誠愕然。全速前進的楊萬虎、李和尚兵分兩路,五千人奔取閭陽,萬五千人繞過殘垣斷壁的廣寧。殘兵敗將的廣寧士卒登上城墻,目送龍精虎猛的他們不可一世,連綿不絕的旗幟映紅了霧氣。
陸千十二成功會合了佯攻豪州的軍馬,攪亂了搠思監的后方軍陣。鄧舍留李鄴駐守義州等地,輕兵一萬兩千,日行百里,奔騰塵霧,橫過大河,穿行群山,出現在了倉皇撤退的探馬赤面前。
1,竹筒外的火藥燃盡時,自動發出筒內的小火箭,兩次推力,射程極遠。
宋代發明了不用弓弩,改由火藥來發射的火箭。這種火箭可以說是現代固體推進劑火箭的雛形,因為它具備了火箭的基本結構和發射原理。
到明代,又在這種單級火箭的基礎上,發明了多級火箭,名叫“火龍出水”。“用一根五尺長的大竹筒,雕刻做龍的形狀,龍體外各有前后火箭筒兩個,這是第一級。龍體內裝置‘神機火箭’,這是第二級。”
在作戰時,“龍體靠第一級火箭的力量能飛行二、三里以外,待第一級火箭燃燒完后,燃線燃著到龍體內的第二級火箭,第二級火箭接著從龍口內飛射出去。”
火箭在古代的戰爭中,有著重要的地位。“著名的黃天蕩戰役,韓世忠就曾以火箭射擊金兵戰船上的篷櫓,配合以小舟縱火,結果八千人包圍了金兀術的十萬大軍達48天之久。”
在元末明初的鄱陽湖水戰中,火箭與火器更是起到了決定戰爭勝敗的關鍵作用。
“上(朱元璋)親領舟師往征,衣甲、鎧仗、旗幟、火炮、火銃、火箭、火蒺藜、大小火槍、大小將軍筒、大小鐵炮、神機箭及以蘆席作圈,圍五尺,長七尺,糊以紙布,絲麻纏之,內貯火藥捻子及諸火器,名曰‘沒奈何’,用竿挑于頭桅之上,兩船相幫,燃火線,燒斷懸索,“沒奈何”落于敵船舟中,火器俱發,焚毀無救。”
鏖戰激烈時刻:
“呼聲動天地,矢鋒雨集,炮炮雷鍧,波濤起立,飛火照曜,百里之內,水色盡赤,焚溺死者二三萬人,流尸如蟻,彌望無際”,陳友諒的船只被“焚溺二十只,煙焰障天,咫尺不能辨,聲震山谷,軍浮水面,波浪漂沒”。
其將士,包括陳友諒的兩個兄弟在內,“焚溺者殆六萬人”,“至晡,東北風起,上命以七舟載荻葦,貯火藥,束草為人,飾以甲胄,命敢死士操之,乘風縱火,須臾抵敵舟,水寨舟數百艘悉被燔,煙焰張天,湖水盡赤,友諒弟友仁、友貴及平章陳普略等皆焚死。”
2,實則無非貪生怕死。
為元盡忠的漢人很多,貪生怕死的蒙人也很多。舉一例,劉福通起事,當時的右丞相脫脫“奏以弟也先帖木兒為知樞密院事,將諸衛軍十余萬討之”,“總精兵三十余萬,金銀物帛車數千輛,河南北供億萬計,前后兵出之盛無如此者”。
也先帖木兒駐軍沙河,有一日,“軍中夜驚,也先躍馬先遁。汝寧守官某執馬不聽其行,即拔佩刀欲斫之曰:‘我的不是性命。’盡棄軍資、器械、糧運,車輛山積,僅收散卒滿萬人,直抵汴城下。”
“軍中夜驚”,就是自己嚇自己,嚇得驚了營。也先忽都貴為御史大夫,這個職位是非常高的,非蒙古人不能做,就因了驚營,“躍馬先遁”,別人拉住,他就抽刀砍人,質問:“我的不是性命?”
即便如此,如此的荒唐潰敗,得來的結果不過是:“朝廷以為不習兵,命別將代之。也先帖木兒徑歸,昏夜入城,仍為御史大夫。”
而就在也先帖木兒兵敗之前,還有個一樣荒唐的潰敗。
“朝廷聞紅巾起,命樞密院同知赫廝、禿赤領阿速軍六千,并各支漢軍,討潁上紅軍。阿速者,綠睛回回也,素號精悍,善騎射,與河南行省徐左丞俱進軍。
“三將沉湎酒色,軍士但以剽掠為務。赫廝軍馬望見紅軍陣大,揚鞭曰:‘阿卜!’阿卜者,言走也。于是所部皆走。至今淮人傳以為笑。其后,赫廝死于上蔡,徐左丞為朝廷所誅。阿速軍不習水土,病死者過半。”
瞧見紅巾勢大,一箭不發,轉頭就走,就這樣的軍隊,還是“素號剽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