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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 決戰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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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不出鄧舍所料,次日一早,王宗哲二度前來。

  潘誠不愿先給糧,說等鄧舍去了前線,然后再給。鄧舍回答道:“諸將不愿意,沒有糧食就沒有士氣。”

  王宗哲下午又來:“可以給糧草。先給五千石,換將軍一萬人上前線。”

  “一萬人上前線可以,糧食最少三萬石。”

  第三天下午,潘誠做出讓步:“一萬石,換將軍八千人馬拔營。”

  “不如這樣,廣寧的糧我也不要了。我軍輜重數日內必到,糧食一到,我就出軍前線,行么?”

  鄧舍大軍出動,糧草豈會后行?潘誠心中清楚,鄧舍無非借此訛詐罷了。他說輜重數日就到,數日是幾天?過個七八天,他隨便找個借口依舊不動,奈他如何?鄧舍越這么說,他越覺得看透了鄧舍的用意,好容易捏住了他好名聲的弱點,得使他騎虎難下,得速戰速決。

  他拍板決定:“一萬四千石,五千人。”

  在見過一個回營的斥候后,鄧舍同意了,請來王宗哲,道:“明早軍糧便開始交接,老先生連日辛苦,我軍中將校多仰慕您的風采,今夜敘酒,請狀元郎務必出席。”

  是夜,除了楊萬虎、左車兒、佟生養、陸千十二等必須留駐本營為明日接糧做準備的將領外,營中無論文武齊聚鄧舍帥帳。鄧舍興致很高,特意挑了十幾個貌美、懂歌舞的高麗軍妓過來陪酒。

  只見堂上酒宴,堂下鶯鶯燕燕。

  帥帳中行酒令、劃拳、勸酒、鬧酒,以及唱歌、琵琶等等的聲響混合一起,響徹夜空。王宗哲縱然拘束,耐不住諸將曲意奉承,一席酒直飲到將近二更天,不見散席。

  鄧舍歪歪斜斜,給王宗哲敬酒,道:“男兒何不帶吳鉤,收取關山五十州?今當良宵,…”

  帳外蒼穹如蓋,營中紅旗林立。一鉤彎月,數點寒星。他醉眼朦朧,環顧眾將,哈哈大笑,道:“千古在前,萬古在后。著我中間,渺然何有?生為男兒,戰沙場,殺胡頭,快意事也。今當良宵,滿座豪英,狀元郎豈可無詩?且吟誦來,吟誦來。”

  諸將哄然湊趣,紛紛嚷叫:“吟誦來,吟誦來。”

  王宗哲學的四書五經,為人拘謹無趣,全無作詩的才氣。他張口結舌,好歹借著酒助,撞出來一句,道:“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鄧舍“啊、啊”兩聲,含糊不清,說道:“耳熟,耳熟。”

  話音未落,他酒杯掉地,栽倒地上。眾人看時,他鼾聲大作。畢千牛忙奔上來,扶了他去別處休息。

  主將既醉,眾人有想走的,怎奈醉的不只鄧舍一個,拉住了不讓走,酒宴繼續。帳外漸漸變得安靜,大營無聲,夜深人靜,酒正酣。

  一刻鐘后。

  中軍轅門靜悄悄地打開,兩三個百人隊馳馬奔出。他們繞著營周轉了一圈兒,一字排開,向外摸去。騎士們人皆黑衣,趁著夜色,一口氣摸出二十里,路上逢見幾撥的哨探,不管廣寧的、抑或前線元軍的,一概擒殺。

  快到廣寧城邊兒,他們方才打馬折回,分出兩騎,一回中軍,一去佟生養的前鋒營。其他的并在一處,向西邊奔去。

  二更兩刻,帥帳酒宴散去,赴宴的文官們無不酩酊大醉。

  二更四刻。

  帳中熟睡的王宗哲,似乎聽見了些許動靜。醉鄉好去不愿醒,他翻了個身,接著沉沉睡去。

  營門外。

  “稟大將軍,我中軍騎兵萬人,神機營騎馬火銃手兩千,集結已畢,候大將軍令下。”

  鄧舍勒馬回顧,英姿颯爽,哪里還有半分的醉意?他問道:“輜重營呢?”

  “三千精銳,等候在前邊三里外。攜帶有各種攻城器械,由各營集合來的軍馬、牲口拉送。”

  “女真營呢?”

  “前邊五里外,等候我部。”

  “傳命,叫女真營先行,神機營、輜重營居中,我部殿后。分出兩千人,分處左右,護衛兩翼。連夜趕赴遼西。”

  自決意參與戰事,鄧舍就沒有與元軍正面交手的打算。他要用騎兵突襲遼西,奪下武平、惠和,擊潰元軍的右翼,從而威脅囊加歹等人率領的元軍主力。

  然后視情況而定,可戰可守,可進可退。沒有戰機,固守城池;倘有戰機,即突襲插入。后有李鄴抵擋遼西張居敬、世家寶,右有楊萬虎、左車兒策應掩護,立刻就轉變了敵我的形勢,牢牢抓住了戰場的主動權。

  兵法一道,千言萬句,不外乎致人而不致于人也。關鍵在調動敵人,而不被敵人調動。

  為了不使敵人知曉自家的意圖,鄧舍接連用詐。虛報騎兵人數、兩翼向前、與潘誠討價還價、中宵醉酒,擺出決戰前線的架勢,做出很大的動靜,故意叫敵人的細作知曉,令其判斷失誤,從而保證了奔襲的突然性。

  他不止欺瞞元軍,不止瞞住了潘誠,連他軍中的諸將,大多數人也只是在當晚才知道。士卒們出了營,尚且不知目的所在。

  計劃定下,他苦于不知惠和等地的虛實,故此借與潘誠討價還價,一直等到派去遼西的探子回來,這才出軍動身,——那探子去前,就給了軍令,必須五日內回來。

  他的考慮不可謂不周詳,卻有一點叫他意想不到。紙上談兵終究紙上,真實的戰局一日三變。

  他們人銜枚,馬摘鈴,數萬人摸黑向西而行,間或有河水溪流,時已寒冬,早就結冰,不礙軍隊通行。逢有山巒,提前繞過去。又有先行的二三百人,專門清理道路上的土石、樹木,標注溝塹,是以軍隊的行軍速度甚快。

  當夜,便穿過了廣寧與閭陽。

  黎明時分,將近抵達義州西側、閭陽東側的大凌河,不遠有座山,喚作青山。鄧舍傳令,借山體的掩護暫作休息。此地距離武平,約有一百四五十里,鄧舍軍中有備用馬匹的不多,保守點計算,兩天可到。

  冰河如帶,沃野如原。忽有斥候打馬奔來。

  他奔馳極快,馬鞭不停地抽打,毫不可惜馬力,馳奔入軍,他來不及跳下,拽著韁繩任坐騎打轉,高聲叫道:“報大將軍,義州失陷,潘平章部半數陣亡,余盡散逃。”

  “何人破之?”鄧舍一驚。

  “興州張居敬。”

  “見沒見有武平、惠和韃子的旗幟?”

  “不曾見到。”

  晨風冰冷,卷起山上的殘枝浮土,灑落下來,落了山下眾人的滿身。早晨的陽光,冷而不熱,映照得數萬人盔甲閃亮,戰馬成群。鄧舍不自覺地握住了腰畔的馬刀,刀柄寒徹入骨,他渾然不覺。

  “將軍,義州失陷,我軍打武平、惠和的打算,可就落空了。”陸千十二憂心忡忡地說道。

  沒有義州,鄧舍即便打下遠在百余里外的武平、惠和,也成了孤軍。孤懸在外,中有張居敬、世家寶相隔,他出、出不來,他退、無處可退。戰無可勝,敗則覆滅的局面,轉眼落回在他的身上。

  有人切齒痛罵,道:“潘誠那廝,太不經打!才幾天?義州就丟了。”

  “劉平章守了幾個月沒丟的城,換了潘誠,五天都守不住!”

  “劉平章何止守,他幾次反擊,全獲大勝,殺了多少遼西的韃子!潘誠的人,連群殘兵敗將都抵不住?飯桶!簡直飯桶!”

  沙劉二有三萬人,潘誠派來的只有一萬人,但就不指望他攻,怎么連五天都守不住?鄧舍沒去過義州,卻也聽探子講起,沙劉二真將城池打造得銅墻鐵壁一般。

  鄧舍自問,別說萬人,只要五千人,即使張居敬傾巢來攻,他也足可以守上個一月兩旬。義州陷落,太不可思議,沒人想的到。

  “將軍,該怎么辦?”

  軍馬既出,無功而返的話,士氣必然大落。可義州陷落,武平、惠和顯然也打不成了。

  “要不,咱改道去打義州?張居敬才克城,我軍出其不意,必獲大勝。”

  “打義州有個鳥用!達不成殲滅韃子右翼的目標,還要面臨遼西韃子的攻勢,甚至,武平、惠和的韃子也會來夾攻,咱們可不就真成老潘的刀了?”

  聽著諸將討論,鄧舍倚馬遠望。

  遠近群山莽莽。

  近處的牽馬嶺,遠處的巫閭山。牽馬嶺林木深邃,勢極險峻,行者必下馬攀援乃得過,故得其名。巫閭山在廣寧西,舜封了十二座山,它即為幽州之鎮山。其山掩抱六重,山麓有石門,兩山屹立如門,數十里外也可以看見。有溪中出,巖壑窈窕,峰巒回合。

  冬日冷冽,群山蒼茫。山頂冷,積雪月余不化,遠望之,宛如浮在云端,寒重廣寧城。

  義州失陷,等于遼西防線斷裂,遼西的軍馬隨時可以出來。他們出入自如,可屯駐不動,威脅鄧舍部。可聯合右翼、主力,三軍圍攻廣寧城。

  到那時候,戰場的主動權,就不在鄧舍的手中了。他若助廣寧,顧忌左翼遼西。他若防遼西,又有廣寧前線的元軍主力,不免投鼠忌器。

  叫過來探馬,鄧舍仔細詢問。

  他下了決定,果斷命令:“速派信使,催促李鄴營行動。埋鍋造飯,兩個時辰后,攻義州。”決定既下,不再猶豫,他抽出馬刀,做暖刀的預備,心中記下此次的教訓,一點失誤,半點紕漏,絲毫的考慮不到,便會影響到全局的成敗。

  如果說神兵天降真的存在,就是鄧舍出現在義州城下的樣子。

  張居敬根本沒料到就在距離他三四十里外的山谷中,竟然藏著兩萬新到的騎兵。昨日,他帶了興州、大寧的主力來攻的城,攻城前,有探查過方圓五十里,怎奈人算不如天算。

  追擊潰逃紅巾的士卒尚且沒回來,見許多來犯騎兵的馬首下,懸掛很多的首級,料來那些士卒們已經陣亡了。城中的一些街道還留有沒來得及撤走的敵人負隅頑抗,不時有短暫的巷戰。費了好大勁兒燒毀的城門,黑洞洞敞開著,像個熏黑的笑臉,似乎在嘲笑他的不走運。

  “這叫什么事兒?”

  他瞠目結舌,看著鄧舍的軍馬耀武揚威,三兩下解決掉城外的小股元軍。“那誰的大旗?”他揉了揉眼,不可置信,問侍衛。

  “鄧。”

  張居敬險些吐血,又是鄧舍!他兀自記得,他與世家寶遼東雙壁的名號,頭回玷污便在鄧舍的手下。當時鄧舍采用河光秀的計策,揚塵破敵,他一敗涂地,更差一點成了俘虜。

  一個橫槍躍馬的少年將軍,馳騁城外,搭弓射箭,箭矢如電,擦過張居敬的耳朵,射中城頭的大旗。他高聲喊道:“我乃雙城總管,今麾十萬眾,來救義州。彼等城外軍馬已被盡誅,爾等疲卒,諒非我的對手,上天有好生之德,何不速速投降?降者不殺。”

  看不到邊際的無數騎兵,漫天遍野,在城外風馳電掣,塵土飛揚,賣弄騎術。

  鄧舍開弓,則三軍振軍旗而蔽日。鄧舍舉槍,則三軍揚槍戈而齊呼:“斷竹、續竹,飛土、逐敵!”大呼之聲,響遏行云。夾雜戰鼓驚天,號角動地,城墻為之震顫,膽弱者股栗跌倒。

  一人相呼,萬人相應,這城池,就如危浪中的小船。城門洞開,而鄧舍不入。

  顧不上追逐紅巾的軍馬未回,張居敬奔下城頭,倉促聚集城中軍馬。鄧舍說的不錯,他的士卒久戰疲憊,城門若沒有燒毀,還有機會固城自守,如今城門大開,鄧舍轉瞬殺入。沒了屏障,他除了逃跑,別無選擇。

  東門有鄧舍守候,他徑奔西門。出了西門不遠,猛然一聲炮響,山丘后,繞出四五千伏兵,當先一將,正是陸千十二。

  奪義州,本不得已而為之。既不得已而為之,就要全殲,最大量地殺傷遼西元軍的有生力量。鄧舍詢問過細作,知道了義州東城門破損后,便定下了這條伏軍之計。

  張居敬虛晃一槍,拋下后軍,轉奔向南。行不多遠,見有片樹林,又一聲炮響,四五千伏兵轉出,當先一人,正是佟生養。

  張居敬兩翼潰散,前鋒折斷,他帶了中軍硬生生殺出條血路,逃出數里地外,聞聽身后廝殺,他轉望左右,帶來的三萬余人馬,僅剩數百。他大叫一聲,勒馬轉向,左右慌忙拽住。張居敬奮力掙開,他叫道:“興州、大寧軍馬盡滅在此,俺有何面目去見遼西父老。”

  忽然間,又一聲炮響。

  一兩千伏兵頓起,當先一將,正是陸千五。張居敬失足落馬,跌坐地上,眼睜睜看著他舉起桿火銃,打火石、燃火媒,火藥發、鐵丸出。數千火銃齊發,數千鐵丸鋪天蓋地,張居敬最后一句話:“天絕俺也。”

  1,千古在前,萬古在后。著我中間,渺然何有?

  出自南宋方岳的《月下大醉星侄作墨索書迅筆題為醉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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