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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 定局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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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涼的風,卷動天上的云,滴滴點點的冰冷,似落在了手上。真的伸手去接時,卻一無所獲。雖已來了遼東一年有余,對這里的天氣,鄧舍依然不太習慣,冬天來得太早,而春天又到得太晚。

  軍中士卒大多生長北方,遼東人不少,抗寒力不用太多的憂慮,但卻也有少數早期隨軍北伐的江淮人。

  鄧舍注意到,經過他身前的士卒中,三三兩兩的已可見有用衣袖包著、而不是直接用手拿著槍戈柄的,他皺了皺眉頭,傳下命令:“傳令三軍,不得用衣袖包裹兵器,暖刀過后,必須以手執拿。”

  “去年是個暖冬。將軍,今年料來也不會冷到哪兒去。”畢千牛道。

  去年冬天,紅巾攻克上都,當時雪晴,溫暖如春。鄧舍點了點頭:“希望如此。”他又一次轉頭注視了會兒北邊的曠野,炮聲、鼓聲漸漸不可聞了。他道:“派兩個哨探,往毛帥處去看一看。”

  蓋州城中,火光燎天。

  楊萬虎指揮著石砲、火炮、勁弩,鋪天蓋地地進行著第一輪的打炮。打在堅固的城墻上,石屑亂飛,城頭的元軍士卒立足不穩,紛紛尋找掩護,偃伏趴下。

  城頭上,安置的也有火炮之類,炮手們冒著矢石,由軍官們威逼著,進行反擊。濃濃的夜色下,雙方你來我往,半空中矢石交錯。

  鄧舍打馬奔馳到最前線,親自檢查諸部的進展,眼見各部漸漸準備妥當,困城已成定局,這才下令:“暫休了炮擊,叫騎兵部打起精神,隨時預備作戰。”

  隨著命令的傳達,先是紅巾這邊炮火稀疏起來,不多時,城上的火炮也停止了反擊。畢竟,火藥、炮彈,處在這遼東之地,雙方誰也不充裕,都想用在刀刃上。

  三四個明盔亮甲的元軍將軍,前呼后擁地上了城樓,指指點點,觀看紅巾軍容。鄧舍微微瞟了眼,收回視線,此時的城外前線,各種障礙堆積軍前;有些千人隊,為了保險妥當,甚至開始調集人手,用挖掘溝塹出來的泥土,來壘筑土墻。

  大凡攻城,必是迫不得已。孫子云:“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為不得已。”

  他列舉攻城的壞處,準備攻城的大型器械要很久;堆筑攻城的土山,又要很久;如果將領難以克制焦躁的情緒,命令士卒蟻附爬墻攻城,盡管士卒死亡三分之一,而城池卻依然沒有攻下,這就是攻城帶來的災難。

  這些話很有道理的,而且攻城的壞處不止漢人看到。漢人講究“謀攻”,不戰而屈人之兵;蒙古人亦是如此。成吉思汗兵鋒所到,凡不立即投降者,城破后皆會遭到種種的報復,往往城屠。給敵人造成強烈的壓力,故此多有不戰而降的。

  蒙古人的戰術,一脈相承;放到眼前來看,數年前徐州之戰,芝麻李抗爭到底,結果換來了徐州屠城,婦孺盡殺。聽軍中來自徐州一帶的兄弟講,城狐社鼠,至今不見人煙。

  好在張士誠的高郵,當時沒有被攻克,否則,可以料想其結局了。

  屠殺之烈,正因了攻城的種種難處。故此,最常用的攻城戰術,不外乎困守二字,困的你彈盡糧絕,餓的你人吃人肉,不怕你不降。這也是為什么,鄧舍軍中的千人隊,有一些出現了習慣性地壘筑土墻現象的原因。

  鄧舍聞言,啼笑皆非。當務之急,不在攻城;而在掩護毛居敬突圍,壘筑土墻太過損失軍力,搖了搖頭,他想道:“羅國器講解軍法,這些軍官雖學會了通常的戰術,到底不通機變。”

  不少從低級軍官、甚至普通士卒提拔上來的,有得力的主將的指揮,一個個勇猛敢戰;獨擋一面的帥才則極其缺乏。除了文、陳等人,數遍新晉,也就一個趙過、張歹兒可用;再放寬了說,左李、陳牌子也勉強排的上一號。

  鄧舍當即傳令:“墻不必壘,…”話音未落,城中鼓聲大作,城頭元軍發一聲喊,一面大旗豎立城頭。鄧舍急展眼觀看,見那旗上繪畫了一頭海東青。

  他久有聽聞,高家奴麾下有一支騎兵,諸部中首稱勇悍,號稱“俊禽”,又名“海青軍”。顯而易見,高家奴要出動王牌,做首次突困的嘗試。城中的鼓聲驚動三軍,停留在高地上的紅巾騎兵也隨之舉旗,旗上懸掛燈籠,好讓夜色里看的清楚,請示鄧舍;鄧舍帥旗揮動,命其預備。

  各部前線步卒,挖掘溝塹的調動向后,等待多時的生力軍提調上前。鼓聲、號角聲、五彩斑斕的旗幟揮動,人喊馬嘶,迅速進入了備戰狀態。

  而城中鼓聲響個不停,足有小半個時辰,始終不見打開城門,不見那海青軍出來。鄧舍回味過來,狗日的,終日打鳥,反被啄了眼;純粹昔日他打慶千興軍時,用過的騷擾一招兒。

  “他娘的,…耍咱們。”畢千牛也反應過來,看著鄧舍,“將軍?”

  明知是假,不能不防。鄧舍道:“騎兵提前,步卒繼續前線布置。…告訴畢千牛,再打一輪炮。”

  如此三番,一個多時辰內,城中用鼓聲騷擾了鄧舍三次。這一招術看似簡單、無用,不容小覷。一來,它可以打亂對方的正常部屬;二則,有句話說“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軍中的士氣有些浮躁了。

  “怎么應對?”

  打仗,打的就是一個士氣。鄧舍略一沉吟,道:“叫河光秀部的閹人,出去罵陣。”

  這時,天色薄亮,頭頂彤云密布,城上城下千軍萬馬對峙。一二百個閹人蜂擁而出,尖利的嗓子嚷起異國的漢話,南腔北調、荒腔走板,罵的一塌糊涂。

  兩三個尤沒羞恥的,罵得興起,不顧天冷,索性扒了褲子,露出光光的屁股、與萎縮蚯蚓般的下體,指著比劃大叫:“爾等韃子,便如此物;沒了蛋子,只會打鼓!”又有叫道:“海青、海青,打了蛋、沒蛋清!”

  紅巾轟笑,元軍氣挫。見鄧舍點頭表達滿意,河光秀沾沾自喜,大聲為部屬打氣。他要非顧及萬戶的身上,怕不早出了陣,親自上場。

  十余騎快馬,由北而來。風吹得來人鼻頭通紅,未及軍前,翻身下馬,他們打著小旗,出示毛居敬的信物,被士卒帶到鄧舍面前。

  “報大將軍,毛帥派小人等前來通信。”

  “講來。”

  “五更整點,我部拔營起寨;如今先鋒已將抵海州巡檢司城下,毛帥命小人告之大將軍,約以兩日為期、至多三日,必克海州,擒左李,殺叛軍。”

  “回去告訴毛帥,請他放心。三日內,蓋州韃子一個也出不了城。”

  “是!”

  “本將在此,預先恭祝毛帥,馬到成功、旗開得勝。”

  那信使勾著頭,偷偷左顧右盼,猶猶豫豫的,不肯立走。鄧舍聽弦歌、知雅意,微微一笑:“毛帥還有別的命令么?”

  “大將軍也許不知,我部中有鄭三寶將軍的弟弟也在,有封家書,需得面呈鄭將軍。”

  所謂弟弟,不過托詞。鄧舍哈哈一笑,道:“鄭將軍與許人、李靖兩位將軍,同在右翼我部趙過軍中,你卻來錯地方了。”

  原來,鄭三寶氣不得鄧舍偏向,也自知在他中軍起不到作用,反正已經到了城下,不怕鄧舍再撂挑子,干脆與方補真一起,一并去了許人軍中。怎么說,那也是自己人。

  那信使聽了,面色一紅,鄧舍道:“來,本將與你一道軍令,派兩個人引你去罷。”

  招呼了畢千牛,挑兩個親兵,引了他們自去。

  “將軍,其中怕會有詐。”

  “毛帥不過放心不下我等,怕咱不戰而退,看不住高家奴。人之常情,不值得大驚小怪。”

  “若僅是如此,倒也無妨;小人就怕,信中會不會有挑唆、唆使鄭三寶背我軍離去的話語?”

  鄧舍曬然,絕無可能。對毛居敬來言,鄭三寶留,要比走了好。留下來,最起碼可以監督雙城軍馬;走了,他豈會放心將后背交給沒什么交情的自己?話說回來,即便真的如此,他正想丟了方補真、鄭三寶倆包袱,再好不過。

  城前罵陣,逐漸停歇。

  城外紅巾陣勢將成;城頭元軍部屬已定。所謂“攻是守之機,守是攻之策,同歸乎勝而矣”。善守城者,不會單純的防守,攻擊為必不可少的手段。

  云層中,朝陽東升;灰暗的清晨,紅的衣、黑的城。兵戈耀眼,城門突開。

  數百元軍的騎兵呼喝著,城頭火炮再起。矢石如雨下,馬蹄分分沓沓,若以城墻為弓、城門為弦,則此騎兵為箭;高家奴這個射手,放出了他的第一波攻勢。

  戰場中間的閹人,不少沒有退走,頓時亂成一片。高家奴的目標明顯,不為破陣,只為閹人。叫你罵得兇?宰了你!

  起初閹人上陣,為防元軍突襲,隨行有數百護衛,皆為步卒。當此時也,率隊的千夫長奮聲高喝:“舉盾!列槍戈!”支援過來的紅巾騎兵馬蹄奔騰,在千米外。

  元軍騎兵已到眼前。

  紅巾步卒前線弓矢齊發,距離太近,元軍與扈衛閹人的紅巾幾乎混合一起,難以準確瞄準。一波箭雨過后,誤傷了兩三個,楊萬虎見勢不妙,急令停止放射。

  鄧舍帥旗搖動:“務必救回罵陣閹人,盡殺出城韃子。”

  兩軍對陣,并不是緊挨城池,中間空有一片無人地帶。蓋州城外又有護城河,鄧舍瞧了兩眼,見敵人的吊橋沒有拉起,急令沖擊的騎兵部,轉折方向,要搶了那吊橋,最不濟,火箭燒了它,斷絕元軍退路。

  戰場的重點,迅速轉移,不再為場中數百元軍騎兵與數百紅巾步卒糾纏,而放到了吊橋爭奪戰上。

  高家奴自然不會坐以待斃,他肯放騎兵出城,就想好了紅巾可能會有的舉動,以及該如何應對的舉措。火炮、投石機覆蓋為先,又有數百步卒涌出城門,列陣橋后,弓矢齊發,阻擋紅巾騎兵逼近;用水澆橋,試圖避免火箭威力。

  戰事總來的突乎其來,結束的出人意外。

  元軍的騎兵轉瞬間要沖撞入陣中的紅巾步卒,楊萬虎的救援且離了數百米未到;城頭鑼聲忽鳴,元軍騎兵兜了個圈兒,避開列陣的紅巾步卒,拉射兩番箭雨,射倒了七八個閹人,在紅巾騎兵沒有沖擊到吊橋前時,已經退了回去。

  畢千牛瞠目結舌:“韃子,…這是何意?”

  “爭士氣而已。”鄧舍笑了笑,開戰至今,看似兩方只剛才真刀實槍地交了一次手,實則明爭暗斗,交鋒已經三次。

  第一次,高家奴驚擾、騷擾;第二次,鄧舍罵陣回答;再加上剛才的第三次,高家奴出城殺閹人。所為的目的,皆為振奮己方的士氣。但凡交戰,攻守而已。攻不只是攻其城、擊其陣,必有攻其心之術;守也并非止完其璧、堅其陣,必有守吾氣之道。

  奪其心,便可攻;守我氣,便足守。吳起四機,以氣機為上,便是這個道理。

  鄧舍搖動帥旗,命步卒、騎兵各自退回本陣。回想適才小小的交手,分析高家奴的所作所為。他問畢千牛:“高家奴之意,既在殺閹人,奪我士氣;為何只殺了七八人便匆匆退回?要知道,我方才陣中只有數百步卒,絕非他數百騎兵的對手。”

  “將軍圍魏救趙,打他的吊橋;他怕吊橋失守,所以匆匆退回。”近幾日,總聽鄧舍講“圍魏救趙”,畢千牛也學會了這詞兒。

  鄧舍失笑,道:“我再問你。我騎兵未到,而他城中步卒已出、以水澆橋,顯然高家奴早有預料,知我會趁機奪橋,對么?”

  畢千牛細細想了回,道:“對。”他很納悶,“如將軍說的,高家奴既然有備,他為何不戰而退?”

  “昨天,他派遣小部隊騷擾我軍的趙過部,企圖以此來觀我軍中將領才干;今天,我用那幾個閹人,卻也觀看到了他的才干。”

  戰前大事,除卻硬件,軟件有二,一則士氣,二則觀敵將。畢千牛問道:“將軍看到了什么?”

  鄧舍仰天大笑,道,“軍未出城而有備,是為有謀;有備而不敢戰,是為無勇。多謀而寡斷;缺勇而好詐,此小敵也,不足為慮。”

  他的話很快傳遍三軍,軍心復振。

  高家奴真的是如此么?最起碼從表象來看,鄧舍講的不錯。元軍騎兵回了城,雙方暫時都偃旗息鼓,各忙各的。趁著機會,鄧舍抓緊時間,一一巡查各營,鼓舞士氣、催促進程。

  攜帶了楊萬虎諸人,登上望樓,居高臨下觀看蓋州城內虛實。見城內坊區森嚴,井井有條,披甲帶盔的元軍士卒穿梭其中,奔跑著運送各種的軍用物資。

  鄧舍仔細看了一回,心中有數,問道:“周近土著,找到的有沒有?”

  楊萬虎回答:“毛居敬圍城日久,城外人煙罕見,派了三四撥士卒,只尋來了兩三個老弱。”

  “帶我帳內,待我詢問城中風土。”

  說話間,早先派去毛居敬軍中的哨探回了來,望樓底下高聲稟告。鄧舍不再多看,下了望樓,那哨探拜倒在地,道:“毛帥先鋒,已開始攻城海州。”

  1,吳起四機,以氣機為上。

  “凡兵有四機:一曰氣機,二曰地機,三曰事機,四曰力機。三軍之眾,百萬之師,張設輕重,在于一人,是謂氣機。路狹道險,名山大塞,十夫所守,千夫不過,是謂地機。善行間諜,輕兵往來,分散其眾,使其君臣相怨,上下相咎,是為事機。車堅管轄,舟利櫓楫,士習戰陳,馬閑馳逐,是謂力機。知此四者,乃可為將。”

  氣機,可以理解為士氣。“吳起四機,以氣機為上,無他道也,能使人人自斗,則其銳莫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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