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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 變局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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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遼東處長城以北、重關之外,境內山環水繞,負山河之險,臨大海之瀕,可謂一方形勝。若細細區分,又可分為三個小的部分。

  其一,張居敬、世家寶所在的遼西沿海岸走向的狹長通道,背山臨海,形勢險要,是溝通華北與東北的咽喉要道,歷來為兵家兵爭之地。沙劉二與之鏖戰多日,兩方至今勢均力敵。

  其二,遼、沈等地,西瞰上都,東望高麗,北連蒙古諸部,南通遼西、遼左,誠可謂遼東之心腹所在。誰得此地,單純以遼東而言,誰就占了上風。

  其三,便是金、復、蓋諸州所在的遼左。此地山海環峙,控扼海島更兼且土地肥沃,有漁鹽之利。蒙元在遼陽行省設有屯田萬戶府數處,其中一處就在金、復州。至于蓋州,后人有論者,稱其“翼帶鎮城,井邑駢列,稱為殷阜”,以之為遼東根柢,戰略地位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更妙的是,相比遼西的偏遠、遼沈的重鎮林立戰亂不休,遼左一則近、二則割據勢力不多。打下來,守住它,有平壤、山東的呼應,壓力也不大。

  這是守;進一步而言:打下遼左,往大里看,就走出了高麗,從而有了爭鋒遼沈、染指遼西的基礎。因此對鄧舍來言,若得遼左,不啻如虎添翼、如龍飛淵。

  這也是為什么,在正式開打蓋州之前,他就先要與陳虎定計,不惜周瑜打黃蓋,也要爭取輿論的原因所在了。既然要打,他就沒打算再去放手。

  幼時讀書私塾,先生有句話,他一直記憶猶新。先生說:“讀書學習,便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他初時不解其意,后來一次得了表揚,驕傲怠慢,緊接著第二次就挨了打手心,印象深刻。

  回憶往事,他微笑對畢千牛道:“人的耳朵,都長在背上;挨了打,才會記得清楚。”放眼現在,亂世求生,不也正是這個道理?關鐸處處猜忌,雙城處在夾縫,自己再不努力,死路就在眼前。

  鄧舍說話時,面上微笑,眼中憂慮。

  畢千牛素知其每日來殫精竭慮、開心的日子不多,心中早已不忍,此時為討他開心,岔開話題,笑道:“將軍說的,叫小人想起個笑話。”

  “噢?”

  “文將軍為平壤留守,有一天,一個高麗的降官,辦了錯事,文將軍勃然大怒,就叫打。當時正在堂會,在場不少官吏,有一個就上前勸解。文將軍的脾氣,將軍是知道的,…”

  “嗯。”鄧舍點了點頭,文華國的脾氣,雖有時暴躁,但分得清好壞,多能聽得諫言的。鄧舍問道:“既然有人阻諫,料來那高麗官兒,這頓打,就沒挨了吧?”

  “將軍錯了。文將軍不但沒聽,反叫人拉下了那勸解的官兒,陪那高麗官兒一起,當場扒了褲子,一人揍了二十鞭子。”

  當庭杖、笞為蒙人陋習,有元一代,皇帝可以杖責大臣,大臣可以杖責下屬。朝堂上挨板子的官兒多不勝數,即便丞相也是如此。打完了,又坐在一起議事,挨了打的,不覺得有辱斯文;打人的,也不覺得有錯。畢千牛、鄧舍兩人早已習慣,因而一人說,一人聽,都沒有對此大驚小怪。

  畢千牛道:“后來,散了堂會,趙過趙將軍就問他:‘那高麗官兒犯的錯,不至于當庭鞭笞,將軍為何不聽諫阻?’言下之意,懷疑文將軍是看那高麗官兒不順眼,借機生事。”

  鄧舍頷首,他曾對文、趙有過交代,不得歧視高麗官吏。趙過此舉,顯然在提醒文華國了,他問道:“文將軍怎么說的?”

  “文將軍自有道理。他指著趙將軍,大笑道:‘你這廝,向來聰明的,今兒怎么也被文老爺誑住了?沒聽說過新官上任三把火?不打他,他就不怕你;他不怕你,這火,怎么燒得起來?’”

  鄧舍微微一笑,文華國到底軍旅粗人,新官上任三把火,又何必一定要打?搞的殺威棒似的。心想:“軍人執政,究竟不便。需得在尋訪文人上,多下功夫了。”

  他這邊奇怪,那邊畢千牛一拍大腿,道:“趙將軍就奇怪了,何必一定打呢?將軍你猜,文將軍怎生回答的?”

  還有下文?鄧舍來了好奇,道:“怎么?文將軍又有什么話說?”

  “文將軍說了:大人大人,不打人的,還能叫大人么?”他學文華國說話,繪聲繪色。

  鄧舍愕然,這回答真是出乎意料,想所未想,不由哈哈大笑,點著畢千牛道:“文將軍果真如此說的?…哈哈,好你個畢千牛,都從哪兒聽來的?”

  “文將軍的趣事多了去了,軍中早就傳遍。只是將軍軍務繁忙,沒曾聽聞罷了。”

  “大人大人,不打人的,還能叫大人么?”鄧舍連念了兩遍,笑得前仰后合,“好個妙語!我文叔,還真是個妙人。”

  他笑得歡暢,畢千牛也就心情舒暢。他二人歡笑言談間,大堂外步伐橐橐,一人長驅而入。鄧舍定睛看時,正是陳虎。他先前傳命召集諸將,前來軍議,陳虎第一個到了。

  昨日的苦肉計,鄧舍打了他十七軍棍。行刑的士卒自己人,沒有不放水的道理,打得鵝毛沾水也似,沒受半點的傷。鄧舍忙親自讓座,親手上茶,陳虎也不遜謝,一拜落座,問道:“將軍何事,如此開心?”

  畢千牛背轉身,一吐舌頭,這笑話講的,看似不合時宜了。人陳虎才挨了打,自己這邊兒就哄得將軍開懷大笑,人家怎不詢問?鄧舍倒是不以為意,他與文、陳多少年的感情了,彼此之心、彼此皆知,當下將畢千牛講的笑話一一講出,引得陳虎也是展顏一笑:“文二哥哥,憨直歸憨直,也自有憨直人的心眼兒。”

  閑談幾句,趁著外人未到,陳虎正色,把話題引入正題,說道:“平壤趙過不日即可到來。對蓋州一戰,將軍可有定算?”

  鄧舍不答,先問:“軍中輿論如何?”

  陳虎一聽就知鄧舍問的什么,直言道:“末將這頓打,沒白挨。自昨夜至今,末將遣派親兵,混入各營,三軍上下,盡有怨言。小潘血書上的言語,已經傳入許人、李靖營中。老關這次失算,人心全系我軍。蓋州只要打下,將軍就不用擔憂。”

  還是那句話:義兵者王,兵義者勝。人就是這么奇怪,即便窮兇極惡的壞人,也時刻不忘以道德粉飾行為。名分和道義雖然很虛,看不見、摸不著,卻往往比真刀實槍更要具有殺傷力。

  曹操挾天子以令諸侯,篡漢者曹丕;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篡魏者司馬炎。以他兩人的權勢,稱帝輕而易舉,為何不做?陳群等勸曹操稱帝,曹操說:“若天命在吾,吾為周文王矣。”

  甘做周文王,不做周武王,又為什么?孫權曾上書稱臣,也勸曹操稱帝,曹操說:“是兒欲據吾著爐火上邪?”從這句話中,可以約略見著一點根底,非不欲也,時不到也。

  只有占據了名分、大義的制高點,師出有名,才能氣勢如虹、無往不利。這也是為什么古往今來,凡有戰事,必有檄文。檄文的作用,抬高自己,貶抑對方,叫天下人都知道,這個人有罪、該死。千夫所指,陳琳的檄文治了曹操頭風;駱賓王的檄文令武則天拍案色變。這是文字的力量么?這是道義的力量。

  三軍齊心,如此,可談戰事。鄧舍吩咐展開地圖,他思忖已久,胸中早有決算,卻不先說,問陳虎意見,道:“昨日蓋州探馬從來的情報,陳叔知道了么?”

  陳虎點頭,道:“探馬言道,遼左三州,蓋州內有高家奴三萬軍馬,外有倭人、叛軍近兩萬,中間圍裹毛居敬數萬人。毛居敬現在的處境,就像是蚌中之珠,扎營曠野、無險可依,擊叛軍、則高家奴襲其后;擊蓋州、則叛軍、倭人襲其后。

  “故此之下,他左右兩難,雖有心孤注一擲,冒死突圍、往援遼陽,又怕損兵折將,萬一不小心,再被納哈出設個伏軍,挨個圍城打援,全軍覆滅也不是沒有可能。所以,自左李等部叛亂,兩邊雖日有交鋒,但戰事都不大,可以說,兩邊的實力都還沒受到太大的損失。”

  “陳叔的意見?”

  “我軍若貿然加入,平定叛軍、攻克蓋州簡單,然而毛居敬的數萬軍馬卻難以處置。將軍需得防備,別叫他到時仗勢欺人,強迫咱一同回軍往赴遼陽。”

  陳虎說的,正對了鄧舍心思。洪繼勛說,上策莫過于坐山觀虎斗,道理人人皆知,怎么個觀法,就犯了躊躇。要知道,趙過的平壤軍隊一到,萬事俱備,你卻遲遲不肯發軍,是何道理?

  不用想,鄭三寶、方補真等人必然大鬧,一鬧起來,不好解釋。眼下得的輿論優勢,就有失去的危險。

  “那陳叔以為,我軍該當如何?”

  “兩個辦法。第一,不必催促趙過,他盡可緩緩行軍;第二,先易后難。”

  鄧舍眼中一亮,拍案而喜,第一個辦法倒也罷了,第二個辦法誠為良策。所謂先易后難,很簡單。遼左三州,難在哪里?蓋州;易在哪里?金、復二州。

  陳虎侃侃而談,道:“金、復二州,先為倭人占有;如今城中倭人盡出,城防空虛。我軍中陳哲等人,又曾前去通商,知曉其城中虛實,我大軍開到,取城如探囊取物。”

  更有一個好處:金、復州一下,遼左敵我的均勢也就不復存在。首先可以肯定的是,倭人必定第一個著急;高家奴、毛居敬也不會毫無反應。具體的事態會發展到什么程度,這兩只惡虎究竟會不會因此開斗,不好猜;可這山,絕對是坐定了的。

  鄧舍撫掌大笑,瞧堂外綠樹成蔭,上午的陽光白亮亮反射石板路上的光,到了約集諸將的時辰。鄭三寶、方補真、許人、李靖、楊萬虎、河光秀等人,紛紛來到。

  待的諸將齊至,鄭三寶官職最高,坐在最前邊;對面便是陳虎。兩個人誰也不理會誰,鄭三寶昂著頭,抬眼望著屋頂;陳虎寒著臉,目不斜視。

  鄧舍只當沒看見,笑道:“派去蓋州的哨探,已把情況打探清楚。今召大家來,議議下一步,咱該怎么出軍。”

  坐山觀虎斗的意思不可明言,鄧舍自有另一番說辭。三兩言講畢開場白,就請眾人各抒己見。

  果不其然,眾人發言還沒夠一圈,就形成了針鋒相對的兩種意見。鄭三寶、方補真要求鄧舍給一個準信,趙過到底幾時能到?

  “平壤到婆娑巡檢司,路上山川甚多,道路不好走。兩萬大軍,又押送的有糧草輜重,最快,也得七八日吧?方大人要準信兒的話,十日之內,必到。”

  “十日?納哈出的軍隊已經到了遼陽城下!…”

  陳虎冷冷道:“遼陽城堅,守個十天半月,沒一點兒問題。”

  “卑職就不信,將軍沒曾想過,——如果納哈出圍城不打,另遣派一支軍隊,去匯合左李的叛軍,蓋州該怎么辦?…毛居敬毛元帥,無險可依,一旦受到兩面夾擊,如何守得住?”

  這個可能,鄧舍當然想到過;如果真的如此,那就好了。他不慌不忙,道:“有我平壤軍隊在此,好比猛虎窺伺,納哈出不會行此下策的,本將可以斷定,他絕不會分軍支援蓋州。遼陽不下,蓋州再陷入混戰,他豈不是白白放走了大好良機么?”

  方補真一介文士,軍事上的考慮遠遠不如鄧舍,他尋思片刻,雖覺得鄧舍說的也有道理,卻不肯就此輕輕放過,堅持道:“如果單憑紙上談兵就能獲勝的話,趙括也不會有長平之敗。將軍猜測的,僅僅為將軍猜測;究竟納哈出會怎么做,將軍不是他,又怎么知道?”

  鄭三寶接口,道:“平壤到本地確有山川阻隔,但中間又沒有敵人的牽絆,糧草輜重大可徐徐慢行。單只主力行軍,四五日足矣。…將軍推三阻四,莫非心有異志?”

  他與方補真也聞聽了軍中的傳言,深感不妙;方補真懂些謀略,顧全大局,可以暫時隱忍,收斂了動輒噴人的脾氣;他不行,當著鄧舍的面,直言質問。

  楊萬虎不高興了,啐了口,道:“軍馬未動、糧草先行的道理,光屁股的小毛孩也知。怎么,鄭將軍偏偏就另有高見?糧草未足,就去打仗,有了失誤,誰負責?”

  河光秀心思靈活,立刻上綱上線,翹著兩撇胡子,幫腔:“失誤沒關系,死點俺們平壤的軍馬,也沒關系。耽誤了救蓋州、耽誤了救遼陽、耽誤了救主公,誰負責?”

  “你,你們!滿口歪理,胡扯八道!”

  鄧舍注意到,堂上吵鬧一片中,許人、李靖兩人卻一直不曾開口。他心中一動,看了他兩人一眼,許人忙轉過頭去,李靖憨著臉,沖他一笑。

  是非自在人心,小潘的遭遇、鄧舍的遭遇,他兩人心有戚戚然。往日關鐸待他兩人不薄,但他兩個又不是傻子,豈會看不出真心假意?實誠或是利用?今天關鐸可以賣了小潘、可以打壓鄧舍,明天呢?他們又不是毛居敬、他們又不是鄭三寶,難免有自己的小算盤。

  更何況,如今眼看遼陽難保,遼東危局;鄧舍人強馬壯,不但驍勇善戰,難得為人也極其寬厚,與其為生死未明的遼陽去得罪他,不如老老實實當個下屬。鄧舍壓倒鄭三寶,就聽鄧舍的;鄭三寶壓倒鄧舍,就聽鄭三寶的,這樣,無論將來關鐸成敗,他兩人都可置身事外。

  從這一點,又可以看出他兩人與胡忠、柳大清的不同之處了。胡忠、柳大清走投無路、擺明了投靠;他二人怎么說,也與關鐸比較親近,沒有處在絕境的困窘,所以只隱然中立。

  鄧舍走神的功夫,堂下越發吵鬧的不可開交,立在堂外的親兵探頭縮腦,覷看動靜。鄧舍一擺手,道:“堂上喧嘩,成何體統!”吩咐畢千牛,“叫堂外親兵,退得遠點!”

  他一開口,楊萬虎、河光秀當即閉嘴;鄭三寶兀自不依不饒,嘟嘟噥噥。方補真氣哼哼扭了兩下屁股,道:“將軍怎么想,就請直說罷!撤軍太子河畔,卑職之所以沒有反對,可就是因了將軍當時的一句話!”

  鄧舍一笑,道:“當時我說‘圍魏救趙’;今天,我要說的依然是這四個字。”

  “什么意思?”

  “諸位請看。”鄧舍伸出手,指向地圖,道,“蓋州,敵我混雜,情勢復雜。打的好了,可解毛帥之圍;打的不好,又會如何?”

  “如何?”

  “陷我軍也入困境。為什么?第一,請聽我為諸位計算敵我兵力:蓋州連帶倭人、叛軍,人馬不下五萬;我軍兩萬余,毛帥四萬余,并不占明顯的上風。第二,毛帥駐軍平原,險要地勢盡在韃子手中,有道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對我軍有大大的不利。第三,我軍一動,其意明顯。為保證納哈出攻打遼陽無虞,高家奴定然拼死阻攔。”

  這話有理有據,分析敵我,清晰透徹。許人、李靖連連點頭,方補真語氣放和,面上遲疑,道:“然則?”

  “有此三點,方大人學問淵博,應知欲速則不達。我連日來,日夜思慮,為破僵局、速戰速決,唯有一策,出路仍在‘圍魏救趙’四個字上面。”

  “趙為蓋州,何為魏?”

  “金、復州。”鄧舍長身而起,慷慨陳言,“如今兩州城內空虛,一鼓可下!此兩州一下,蓋州勢孤,前有遼陽堅守、后有我軍蓄勢,高家奴必成首鼠兩端之勢。他若不動,毛帥可突圍而出;他若敢動,我軍芒刺在其背,趁勢可取其蓋州。無論如何,勝券在握。”

  陳虎沉默半晌,此時霍然喝彩,鼓掌道:“好計策!看似繞路,實則捷徑。”

  1,當庭仗、笞。

  元朝杖、笞二刑很普遍,官員違禁之罪,常以笞處罰。前文提及的前宋宗室趙孟頫,供職尚書省時,便曾因入省議事稍遲,幾遭平章桑哥笞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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