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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沈陽 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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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東牟山到遼陽的距離,略遠于沈陽。

  為了接應潘美,關鐸派出了一支軍隊,開出城東十五里,扎營太子河畔。這樣,就把遼陽和東牟山連成了一線,外有支援,潘美便脫離了孤軍的險境,不用再怕沈陽的反攻了。

  布置妥當,關鐸、潘誠即興下城,往營中視察,所見將士,無不奮發。受初初戰告捷的影響,請命出戰的將軍們,比比皆是。

  “士氣可用。”潘誠望著身邊人喧馬騰的景象,比較滿意。悶在廣寧多少天了,不管怎么說,總算出手了。

  “只要肯出手,僵局總能打破。”關鐸微笑著說道。

  “那是小鄧的軍隊么?”

  因為兩位平章大人的到來,駐軍全部出營,列陣道側。雙城軍馬的著裝大致和遼陽同,但紅、黑兩色的肩章、以及胸前寫有編制、姓名的卒牌就有些顯眼。

  潘誠騎在馬上,挑剔地打量幾眼,道:“也不怎樣么,…”看到了挺立陣前的楊萬虎、河光秀,兩人都瘦小,和邊兒上別的軍官們一比,體型上首先就相形見絀;又并肩站在一起,雞立鶴群一般。

  潘誠失笑,催馬過去,繞著他倆轉了兩圈,拽住韁繩,駿馬立腿長嘶。

  楊萬虎性子傲,就連鄧舍,當初也沒在他的眼里,也是連戰連勝,才慢慢的服氣。潘誠何許人也?他又在遼陽受過辱,雖得罪他的并非潘誠,他楊萬虎管它許多!更憋了一團火,昂著頭,冷著臉,只當沒看見。

  河光秀不同,他見不得大官兒,知道潘誠和雙城不對付,對潘誠也沒什么好感和敬意,就跟下意識似的,臉上不由自主掛了諂笑,點頭哈腰。

  潘誠揚起馬鞭,虛點兩下,問道:“鄧帥麾下?”

  楊萬虎不理他,河光秀道:“是,是。小人河光秀。萬戶,…”看看楊萬虎,不敢直呼他的名字,“這一位楊萬戶。”鄧舍升了官,他們跟著升一級。

  潘誠很疑惑,往河光秀唇上胡須脧了幾眼,不太確定,問道:“閹人?”

  河光秀面色微變,以前他不在乎,投軍來屢經血戰,目睹許多慘烈戰死的戰友,再沒尊嚴也難免熱血沸騰。他想做男人很久了,所以他給自己沾了胡子;所以他的官兒越升,他的胡子越多。閹人?很久沒人叫他閹人了,他悄悄握緊拳頭,扯著臉笑了笑,道:“是,是。”補充一句,“潘帥看得真準。”

  潘誠道:“哈哈,小鄧用人,還真是不拘一格。”

  關鐸腿傷,騎不得快馬,慢騰騰趕過來,只聽到他最后一句話,兩眼一掃,看河光秀尷尬慚愧,即猜出原由。雙城諸將的底細,姚好古的信中講得一清二楚,他笑道:“守營夜戰,對陣張居敬、世家寶,河萬戶立了大功啊。讓老夫想想,不止大功,是,…”

  河光秀滿臉通紅,道:“奇功!”

  “對,對,對。揚塵退敵,古之罕有。為將而能善用天時、地利者,可謂名將。了不得啊,了不得。”他夸得河光秀又激動又興奮,話題一轉,望向楊萬虎,倒吸口冷氣,問道,“這一位,敢是楊將軍,名叫萬虎的?”

  楊萬虎哼了聲。

  關鐸不以他的倨傲生氣,道:“久聞雙城軍中有一虎、一膽;一虎楊萬虎,軍膽張歹兒。當日鄧帥奇襲雙城,是你,首上城頭,論功高座諸將之前;冒雨鏖戰定州,又是你,十萬軍中取上將頭顱,如探囊取物。好一個楊萬虎,真乃鄧帥之翼德也。”

  這兩樁事,正是楊萬虎得意之筆,搔到癢處,他面色稍和,勉強抱了拳,道:“見過關帥。”朝關鐸身后望了眼,問道,“我家將軍沒來么?”

  “東牟山援軍剛剛出營,鄧帥正在左右司督促后續糧草。”

  楊萬虎點了點頭,關鐸笑道:“鄧帥身為東路軍統帥,督辦輜重,正是職責所在。遼南戰事將起,沈陽蠢蠢欲動,當此風云際會,…楊將軍,老夫問你,海青何時展翅?你這猛虎,何時顯露爪牙?”

  楊萬虎道:“為人鷹犬,但等主人放線、開柙。”

  關鐸扶劍大笑,道:“好,好!老夫拭目以待,看你猛虎出柙。”

  他兩人一個問的含蓄,一個答的直接。潘誠在側乜視,對關鐸的暗示不以為然,心中冷笑:“小鄧盤踞高麗,自成一軍;他的墻角,會好撬么?”

  他猜錯了,關鐸并無撬墻角之意,充其量,一個小小的試探。

  總計二十三萬紅巾,沙劉二部五萬余,潘誠部七萬余,大多駐扎遼西、廣寧等地;為參加遼南戰事,他兩部各回來了一萬多人。關鐸部六萬余,加上雜牌三萬余,分駐遼陽內外。剩下一萬多人,留駐上都。

  其中,潘誠部人馬最多,戰力卻最低。原因有二,一來他擴軍太快,新卒眾多;二則他不太重視訓練。或者說,他重視了,但他的治軍能力有限,眼高手低,想做的,做不到,訓練十分草率,軍紀也差。

  沙劉二部絕大多數皆為虔誠的白蓮教徒,真心實意地信彌勒下世。

  人一有信仰,做事就有目標。把人的一生比作道路的話,一個個的目標就是里程碑,而信仰便是終點。有了目標,就有奮斗的方向;有了信仰往往就有舍生忘死的勇氣。不但忘死,而且視死如歸,覺得自己死得其所。甚至樂于去死。

  故此,沙劉二部人雖少,戰力很高,軍隊的凝聚力非常強。

  關鐸部,軍紀最為嚴明,老卒眾多,經驗豐富。他沒有沙劉二的偏執,也沒有潘誠的粗放,打個比方,沙劉二部如矢,弓弦一拉,有去無回,過銳、易折;潘誠部如刀,背厚刃薄,順能砍斫,逆則潰逃,過散、無鋒。

  也就是說,沙部沒后勁,潘部也就打打順風仗,若遇上持久戰、拉鋸戰,他們兩個的軍隊都不行。

  只有關鐸,把所部磨礪得如槍、如劍。槍為百兵之祖,劍為器中王者,槍可遠、劍可近,槍可刺、劍可削,槍可橫、劍可擋,什么仗都能打。十年磨一劍,萬日苦練槍,遼陽紅巾之所以能縱橫遼東多年,他的軍隊才是其中真正的中堅。

  加上他儒生出身,禮敬文士,幕府人才出眾,堪稱:猛將如云、謀臣如雨。

  苦心經營許多年,是非成敗就看今朝。巡視過大營,潘誠有事回去,關鐸自去省府。在省府門前,剛好碰上毛居敬正要出門找他;毛居敬躬身稟告,有外出探馬回城,等候多時了。

  關鐸扶著腿,小心地踩著俯身馬邊的侍衛下來,隨口問道:“蓋州來的?”

  毛居敬搖了搖頭,附耳低聲,說道:“一個從東邊來;一個從北邊來。”東邊是高麗,北邊是沈陽;從這兩地來,與其說探馬,不如說信使。毛居敬是怕走漏風聲,故意如此言稱。

  關鐸頓時忘了腿傷,丟掉馬鞭,大步進府。毛居敬小跑著跟上,問道:“大人先見哪個?”

  “北邊的。”

  北邊的信使帶回的是口信。潘美急襲東牟山,關鐸提前給納哈出送去有消息,請納哈出故意放其上山,要不然,潘美豈會如此順利?那信使道:“納哈出言道:放潘美上山,他已表現了誠意;接下來,就要看大人的了。”

  “你怎么回答的?”

  “小人請他放心。只等遼南一定,沈陽隨便出軍東牟山,大人必定不救,潘美的人頭,就是第一份投名狀。”

  “他怎么說的?”

  “他避而不談,只說大都又派有援軍,補充搠思監的軍馬,號稱三十萬。”

  毛居敬道:“這是在拿搠思監威脅大人。…”關鐸一笑,道:“爾虞我詐,理所當然。”問那信使,“沈陽軍容,你見了沒有?”

  這個問題,他每次都要問的。那信使道:“納哈出防范甚嚴,小人除了見他,出不得館閣一步。不過回來時候,見著一支城頭換防的韃子,軍旗不振,士氣低迷,不少面有菜色,軍器五花八門,用骨鏃、木槍的都有。”

  “騎兵呢?”

  “沈陽以北,牧場多,馬不少。小人居住館閣,整日聞城外營中馬嘶不絕。”

  問罷軍容問文武,關鐸道:“文武呢?”

  “見的人不多,有個叫乃剌吾的韃子,一次酒酣,當著小人的面,鼓勇舉鼎,著實有些蠻力。”

  “恩,乃剌吾么?老夫有聽聞。”

  將勇則軍威固然不錯,但并非猛將就一定能帶出能打的兵。所謂“無制之兵,有能之將,不可勝也”;做不到兵卒有制,“雖賢將危之”,再猛的將軍也沒用。乃剌吾酒酣舉鼎,性格毛躁,觀其行可知其人,徒一個勇夫耳,不值得重視。

  關鐸不是很在意,問了幾句別的,向那信使道個辛苦,稱贊一番,叫他下去休息。

  待那信使出去,室內再無旁人,毛居敬道:“大人,我軍可還絲毫沒有付出,納哈出就把東牟山拱手相讓,他對咱也太信任了吧?…大人,事有非常即為妖。小人以為,此中或許有詐。”

  關鐸沉吟不語,他與納哈出私下來往已有一個多月,互相接觸多次,就信使回報,納哈出不像陰險狡猾的人,處事果斷,清楚取舍,頗有成大事的樣子。

  沈陽的情況他也基本摸清,和遼陽一樣,派系眾多。兩個萬戶府不說,只諸王就有七八個,各有部民;加上大大小小的青軍、乾討虜軍,總的分成三四個大系。

  納哈出只是其中最大一系,要論處境,倒和關鐸相似,有著表面的地位,實際難以掌握全部的權力。這對一個要成大事的人來說,最叫人無法忍受。

  “也許在他眼中,老夫便是另一個鄧舍?”關鐸一邊踱步,一邊說道。猜人的心思太難,他轉回頭又仔細推演了一遍整個的計劃、細節,下了決心:“就算有詐,至多死一個潘美;咱們小心點,多加提防就是。”

  “是。”

  關鐸拿得起、放得下,事已做下,就不再招前顧后,轉回案前坐下,吩咐:“叫東邊的信使進來吧。”

  要是鄧舍在,這東邊的信使他也認得,跟姚好古入雙城的幾個文臣之一。和關鐸幾個月沒見,關鐸先不問正事,噓寒問暖,問遍姚好古、錢士德諸人近況,關心他們有沒有水土不服。

  那信使感激的很,道:“有勞大人掛念,姚總管、錢將軍等人一切安好。卑職本遼東人,高麗的水土也服的,沒什么問題。就有一點,每日閑的難受,洪繼勛、吳鶴年兩人把實權把握的緊緊,卑職等插不進手,…”他慚愧地道,“實在有愧大人厚望。”

  關鐸沒有見責,溫言撫慰兩句,道:“他為主,你們為客,插不進手,不怪你們,怪老夫。”他嘆了口氣,道,“遼陽形勢太緊,顧不上幫你們造勢。”

  那信使太感動了,道:“大人自責,卑職等實不敢當。只怪卑職等無能。”頓了頓,道,“卑職入城時,見城外營中軍馬集結,大人,可是要開打遼南么?”

  “不錯,你沒見著鄭三寶么?”

  “正是見著了鄭將軍,姚總管才派卑職回來。”他坐的馬車,速度慢,比不上先前鄭三寶派回的信使,晚到兩天。

  “噢?雙城情形如何?”

  “包圍沈陽的軍馬已經出城,帶兵的陳虎,所帶萬人,皆是精銳。奉大人的命令,錢士德錢將軍沒有隨軍同行,現仍駐扎雙城。”那信使懷中取出一封信,“姚總管有信在此,請大人觀看。”

  關鐸接過來,拆開密封,短短的一箋紙,四五行工整小楷。他一目兩行地很快看過,無非講些雙城軍政。軍事上日日操練不掇,內政上各項措施逐漸走向完善。一句話來說,秩序漸趨穩定,事業蒸蒸日上。

  有一句引起了關鐸的注意,姚好古寫道:“小鄧遠離,卑職甚念,寄語大人,告之所聽:梁園雖好,不是家鄉。”姚好古大約顧慮道路不靖、信件丟失,這一段兒寫的含含糊糊,初讀之下莫名其妙。

  關鐸若有所思,合上信箋,問那信使:“近日雙城,有沒有什么變化?”

  那信使來前,姚好古有交代,一聽就知道關鐸問的是什么答道:“姚總管要卑職轉告大人,小鄧臨走,留有軍令,軍政悉聽洪繼勛。短日無妨,一旦長久,必然生變。”

  “怎么說?”

  毛居敬插嘴,問道:“洪繼勛有二心?”

  “這倒不是,洪繼勛傲是傲了點,但絕非忘恩小人;鄧舍對他算是有知遇之恩,聽姚總管講,他府上中堂有面屏風,上面寫了八個大字。”

  “哪八個大字?”

  “鞠躬盡瘁,死而后已。”那信使道,“自比孔明,以小鄧為劉備了。”

  毛居敬啐了口:“不自量力。”

  關鐸默然,半晌,悠悠說道:“他和姚總管交鋒數月,穩占上風,雖有地主之利,也稱得上大才了。鞠躬盡瘁,死而后已,嘿嘿,他說的要是真心話,小鄧能得人心啊。”

  其實,姚好古早就這么說過,他屢次提醒關鐸,鄧舍不容小覷。有句俗話,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聽別人說的,總難以入心;不是親眼見到,信任度總會打個折扣,越自信的人越是如此。

  總算親眼見到鄧舍,一看,未及弱冠。又有句俗話,嘴上*、辦事不牢,對一個壯心不已、有著雄才大略的老人來說,叫他去相信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子有多大的能力,比登天還難。

  然而,隨著接觸的增多,無論他夸獎示好也好,試探遏制也罷,鄧舍始終不慍不火、不驕不躁,年輕人能有這等城府的,以關鐸閱人之多,也是從沒見過。洪繼勛曾經的評語,“智而擅守,有容百川之量;勇而能威,極得將士之心”,如今再去咀嚼,含義截然不同了。

  關鐸喃喃道:“‘智而擅守’,姚總管看得很準啊。”

  “極得將士之心”,也見識了。問題是,得到什么程度?得楊萬虎這類猛將之心不難,得文士之心難,得有大才干的謀臣之心更難。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洪繼勛那八個字如果是真心話?關鐸手指輕輕扣動案幾,對鄧舍的認識全面改觀。越想越深,思路不由自主轉到“勇而能威”上,這一句若也屬實,那鄧舍可就真“絕不能留”了。

  毛居敬看他出神,輕聲道:“大人?”

  “恩?”關鐸回過神來,自失一笑,心想:“屬不屬實,找個機會一試就知。”問道,“既非洪繼勛有二心,那么雙城變在何處?可是文武不和?”

  “大人明見,正是如此。洪繼勛雖得小鄧器重,可惜軍中沒有根基,軍權實質處為雙城陳虎,平壤文華國、趙過諸人分別把持。

  “文、趙兩人一粗一厚,縱對洪繼勛沒好感,小鄧的軍令,他們還是很遵守的,加上平壤又遠,所以他兩人也還算了;但只陳虎,性沉心高,駐軍雙城,常和洪繼勛鬧別扭。就拿這次防沈陽來說,他帶軍出城前一天,兩人還不知因了何事,據說議事堂上鬧個不歡而散。”

  毛居敬大喜,道:“大人,只待遼南戰事停歇,陳虎回去,小鄧不在,假以時日,大人可坐享其成。”

  “坐享其成?靠別人,不如靠自己。回信姚總管,有此良機,不能坐等。請他找合適的機會,給他們燒把火,往前推推。”

  “是。”

  關鐸拂袖而起。正午的夏陽,曬在他的身上,他盔甲未去,反射出奪目的光彩。毛居敬和那信使,都不由晃眼。遼南、沈陽、遼西、高麗,遼東雖險,老驥伏櫪;雄關如鐵,邁步從頭。

  他問道:“你等可知老夫之志?”

  毛居敬兩人皆為他的親信,互視一眼,一個想:“宇內群雄并起。”一個想:“南面稱孤,坐北稱王。”兩人說道:“大人志當高遠,小人(卑職)不敢妄猜。”

  關鐸仰天大笑,曼聲吟誦:“周公吐哺,天下歸心。”他望向堂外,萬里藍天,云滾如龍。

  1,嘴上*,辦事不牢。

  有則軼事:明初,洪武年間科舉,有位考生年紀很小,十七八歲,朱元璋見了,道:嘴上*、辦事不牢,太年輕能做些什么呢?叫他再回去讀幾年書吧。

  可見,“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實為人之常情。不止長的丑,長的年輕了,也往往會被人忽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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