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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關鐸 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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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遼陽向為關東重鎮,早在戰國時期,燕人就在此筑城。歷經千余年的風雨,看過多少金戈鐵馬,這片土地上上演過多少人間悲喜,風雨幾度,而雄城依然。

  到的遼朝時期,又幾度經營,更曾升格為陪都,幅員三十里。金、元皆因舊城。蒙元無道,天下洶洶。小明王起事,北伐中路軍遠出塞外,就在年前,數十萬紅巾轉入遼東,鏖戰遼陽城下,圍數十里,血戰十數日,一朝得破,城頭的大旗變幻,這座城自此姓了宋。

  九月初的一個下午,陽光明媚,和風徐徐,溫而不熱。

  雖然有臨戰的警戒,正值秋收使節,遼陽東城門出入的百姓依然不少。亂世糧食比人金貴,一點兒不能浪費。衣衫襤褸的農夫們排著隊,由士卒監管著,出城的兩手空空,回城的則或者扛著一捆捆的麥穗,又或者拉著采集的野菜、馬料兒。

  偶爾也會有騎著快馬的士卒加入其中,他們橫沖直撞,用馬鞭和刀鞘硬生生擠出條通道。他們要么是出城巡邏,要么是有軍情回報。挨了打的百姓自認倒霉,誰叫沒眼力勁兒呢?怎么就沒早點看到,老老實實地讓道?

  守門的士卒有和斥候熟識的,檢查出入城百姓憑證的塊兒,不忘大聲招呼兩句,問問有沒甚么可以說的消息。元軍要來的傳言好幾個月了,至今沒見一點兒動靜,難免有些人心惶惶。

  問歸問,回城的斥候無一例外不會說出一個字兒,關平章軍紀嚴明,他老人家的鍘刀可不是吃素的。不過,今天倒是出了個例外。回城的斥候大老遠就高聲叫喊:“趕了百姓,…狗日的,給老子讓道兒!讓道兒!”

  這等火剌剌的場面,門卒瞧慣了的,每個斥候回城都是如此,沒當回事兒。兩三個認識他的,笑罵道:“你狗娘養的回個城,…。”沒等他們說完,那斥候又叫道:“快點兒趕了百姓,趕緊入城。關城門,關城門!”

  他一臉惶急,嚇了門卒一跳,下意識地反應,問道:“韃子來了?”斥候道:“不是韃子,打的咱大宋旗號,真假不知。俺得趕緊去報關平章。”拿起馬鞭,抽了幾下擁擠的人群,門卒意識到了重要性,提起槍戈,推搡著在前給他開道。

  城門的百姓頓時炸了鍋,不管來的是敵是友,保命第一,個個著急進城。亂哄哄成一片,擠做一團,你踩了他的鞋,他踩了你的腳,膽子小的大哭叫嚷,體力弱的被擁倒在地。虧得有監管士卒的壓制,一陣暴打,強迫著恢復了隊列。

  門卒來不及審核,不能盡數放入城中,兩個百夫長拔出馬刀,連砍了三四個,才迫使著他們改了道,由士卒押送著,改從它門入城。好半天,城門口才安靜下來。

  吊橋拉起,鐵制的城門緩緩關閉,門卒匆忙奔走,布置防守。守門千戶登上城樓,遠遠觀望,不多時一支軍馬出現在了視線中。距離太遠,差不多十里之外,打的旗幟看不清楚,那軍馬走沒多遠,停了下來。片刻之后,分出兩騎,奔了過來。

  到的近處,看的清楚。兩騎一文一武,左邊一個裹著紅巾,按著刀,仰頭大叫:“城上將軍聽了,俺是雙城管軍萬戶府上萬戶鄧將軍麾下。奉主公旨意,為殺韃子,從高麗來援。為免擾城,現大軍駐扎十里之外。”

  雙城鄧萬戶的名號,守城千戶有所耳聞,知道他數月間在高麗開辟出好大的場面。守城千戶問道:“你是何人?鄧將軍何在?”

  那騎士答道:“俺乃軍中楊千戶,這位是方補真方大人。我家將軍言道:不得關平章令,不敢妄動,現在軍中等候。特派俺前來通傳。”方補真本為關鐸幕府,隨姚好古去了高麗,后被派到甲山,協助趙過料理民政。此次鄧舍來遼陽,沒個熟人不行,姚好古叫他跟著一起。

  “已有人前去報信,你且回去吧。本將守城有責,沒有軍令,不能放你入城。”

  姓楊的千戶和身邊騎士說了兩句,也不走,撥馬轉到一側。守門千戶既知其來歷,也不理會,只回頭看,關鐸的軍令很快就到。鄧舍小小萬戶,用不著關鐸親迎,大約為表示重視,來人的官職卻也不低。

  名叫毛居敬,遼陽行省遼陽翼元帥府元帥,名義上的遼陽城最高指揮官,比鄧舍足足高了兩級。

  毛居敬和方補真素來相識,兩人見面,一個城上、一個城下,聊了兩句,當著楊萬虎的面,不便深談。毛居敬當即下令開了城門,放下吊橋,引十幾個文武官員,出城相迎。

  毛居敬身為關鐸的心腹嫡系,鄧舍為什么奉旨前來,他心中一清二楚。

  同楊萬虎、方補真一頭兒閑聊,一頭兒來到鄧舍軍前。

  只見數千人的軍馬、輜重列出數里,士卒皆盔甲鮮明、槍戈堅銳,隊伍嚴整,軍容肅穆。如林的旗幟前,立有十來個騎著馬的軍官。

  中間一人年齡不大,頭戴錯金銀的鐵胄,身穿連環鎖子甲,身后一領紅色的披風,隨風翻飛,露出腰上懸掛的馬刀。馬刀的刀鞘色澤斑斑,不知沾染過多少人的鮮血。

  他那鐵胄眉庇、藏額的部分甚長,遮掩了面容看不清楚。看他裝束,料來就是鄧舍。果然,隔了二三十米遠,就見他跳下馬來,抖了抖披風,大步流星地迎接上來。

  他一邊走,一邊摘下鐵胄,露出面容,年齡不大,充其量十八九歲。毛居敬知鄧舍年輕,此時看在眼里,也不由微微驚訝,心想:“乳臭未干。”也隨著下馬,歡笑前迎,道:“敢是鄧萬戶?”

  可不正是鄧舍。鄧舍位卑,看毛居敬的打扮,乃是元帥級別,主動拜倒,道:“末將雙城萬戶府萬戶鄧舍,拜見將軍。有勞元帥來迎,愧不敢當。”他沒大名兒,親近人都呼他舍哥兒,久了,索性便以為自稱。

  毛居敬等他拜倒行過了禮,才扶起來,道:“何必客氣。本將翼遼陽統軍元帥府毛居敬,奉關平章令,迎鄧萬戶入城。”笑道,“萬戶遠來辛苦,路上沒遇到甚么麻煩吧?”

  “謹遵關平章令。”鄧舍恭恭敬敬向遼陽城方向拱了拱手,這才回答毛居敬,道,“末將此來一路平安。關平章聲威遠震,沈陽、蓋州的韃子,不敢出頭。”

  毛居敬點了點頭,道:“自得鄧萬戶來信,關平章本意派些軍馬遠迎,不料萬戶來得這般快,…”打量了下鄧舍帶來的軍馬,問道,“鄧萬戶帶來了多少人?”

  “六千人。”鄧舍臨走,陳虎、文華國不放心,堅決又給他加了一千人。來的也不全是麗卒,換了一半的漢卒。

  毛居敬皺了眉,六千人夠什么用?關鐸有交代,不得對鄧舍無禮,壓下不滿,他道:“萬戶大概不知,遼陽城里屯聚軍馬十萬,城中是住不下了。好在城外大營尚有空地,關平章叫本將問你,是愿駐城中?還是愿駐城外?”

  鄧舍一聽,就知道沒得選,道:“城中既然沒地方,城外便可,末將來是為了殺韃子,駐扎哪里無所謂。”頓了頓,瞧毛居敬一眼,問道,“不知關平章對末將有何安排?”

  “鄧萬戶智勇雙全,你放心,關平章必有大用,不急在一時。大人設下了酒宴,專為你洗塵。鄧萬戶,先請進城,再說不遲。”

  不管有沒有大用,鄧舍早做足了準備,他隱約覺得這位毛元帥似乎不太待見自己,料來是關鐸嫡系,也不在話下。他道:“元帥謬贊,真叫末將誠惶誠恐。”

  兩人各自上馬,前后回城。鄧舍隨身只帶了百十親兵,引來的軍馬卻沒跟著,有人領著折往城外大營駐扎,楊萬虎、河光秀都隨軍去了。

  鄧舍自接了圣旨,姚好古日夜催促,他借口選挑精銳,拖延了幾日。見過高麗使者,定下和約,——為了表示誠意,鄧舍放還了新近俘虜的數十高麗官吏及一些有名望的地方豪門,都是些不愿降的,李春富這類早降的和金得培這類早砍頭的,不在其列。

  高麗人素來自稱小中華,以君子國自居,懂得禮尚往來的道理。也有份大禮送上,只是那禮物出乎鄧舍意料,竟送了幾千女子過來。原來是學了在蒙元鐵蹄下茍延殘喘的不二法則,想和鄧舍結親家。那使者朱思忠所謂:“愿配上國將士,從此可與上國如姻婭往來”。

  配了將士,鄧舍不能漏掉,可惜高麗王沒女兒,選了三四個宗室女兒獻上,聊表加倍補償之意。鄧舍老實不客氣地笑納了,除了其宗室女兒,其他的剛好交給洪繼勛,由他訓練歌舞,轉手暗中販賣。

  高麗人的這份大禮,起初鄧舍以為有詐,后來得知平壤一破,消息傳到王京,麗王險些逃入耽羅島,膽破如此,難怪如此。

  然后納高麗宗室女兒,賞府中婢女給諸將,又安排好秋收、編水軍、擴新軍、通商道、促漢化、安撫地方等諸般軍政,這才啟程。遼東的局勢只聽說越來越緊,具體情況他不知道,趁著空兒,問毛居敬,道:“請問元帥,聽姚總管講,韃子來攻勢日急,末將路上卻沒見什么動靜,究竟情況怎樣?汴梁主公哪里,有沒有什么變化?”

  “韃子來攻日勢急不假,沈陽、蓋州之所以沒有動靜,是因為搠思監的探馬赤軍至今猶停駐百里之外,猶豫不進。他們孤掌難鳴,所以也不敢輕舉妄動。近期主要的戰事,都在遼西。”毛居敬嘆了口氣,道,“至于汴梁,…”他搖了搖頭,不再往下說,道,“好在鄧萬戶今來,又給我遼陽添一支生力軍,希望能對局勢的改變有所幫助。”

  和鄧舍、洪繼勛的判斷完全一致。元軍的方略正是一面防御、三面蓄勢,他們總體的軍力強過遼陽,不動則已,一動必是大戰。

  關鐸處在這樣的環境下,投鼠忌器,進退兩難。他若進,不論往哪個方向進,必都會陷入四面包圍;他若棄遼陽,向高麗退,后有搠思監、沈陽、蓋州、遼西的諸路軍馬齊追,前有高麗城池阻絕,死路一條。

  好比是一潭死水,現在缺少的,只是一顆石子。但這顆石子該怎么投,有講究。投的對了,波浪撞波浪、漩渦起漩渦,能將元軍一路路逐次消化;投的錯了,把遼陽變成漩渦的中心,城池再堅,也得粉身碎骨。

  也正是因了這個局面,鄧舍方才大膽前來。雙城處遼東之外,又隱然呼應遼陽,運用得當,何止做一條退路那么簡單?他能看的出,他相信關鐸也會看的出。

  只是,毛居敬為什么對汴梁的局勢吞吞吐吐?鄧舍疑云大起,沒去追問,先順著他的話風,道:“韃子軍馬聚集,不敢前進一步,怯戰到了這等地步,縱然勢大,料來也難當關平章一擊。”然后試探道,“如今汴梁危急,主公翹首以待,我等自當奮勇。但有命令,末將雖然不才,也必死而后己。”

  毛居敬乜了他眼,仍舊對汴梁只字不提,敷衍道:“鄧萬戶忠心耿耿,主公必然欣慰,關平章聽了,也定然高興。”忍不住問道,“聽說萬戶在高麗擁軍數萬,為何只來了六千?”

  鄧舍道:“平壤初定,不能沒有大軍鎮守。末將帶六千人來,實不相瞞,已經是傾其所有了。”

  “平壤以北諸地,鄧萬戶有無平定?”

  鄧舍管他真不知、假不知,實事求是地道:“清川江以南盡數平定;清川江以北平定了十之七八,有二三頑抗的,一時不好拾掇。”他同高麗人的和約上寫的明白,兩方以大同江、定州一線為界。以北諸城實際上也大多早入其囊中,卻仍有兩三座負隅頑抗的,暫且放下,洪繼勛、慶千興自會慢慢料理。

  “鄧萬戶兵強馬壯,區區幾座小城,有什么難拾掇的?太也謙虛。”毛居敬哈哈一笑,快馬加鞭,把鄧舍拋在身后。

  他急急忙忙的樣子,惹得鄧舍心頭的疑云越來越濃,若有所思望了會兒毛居敬遠去的身影,轉頭沖邊兒上的方補真拱了手,道:“不能叫關平章久候,方大人,加快點速度吧?”他和方補真不熟,接觸數日,曉得他脾氣古怪,不敢怠慢,客氣里帶著尊敬。

  方補真是純粹的文官兒,騎術不太好,騎在馬上晃來蕩去的,提不起速度,道:“將軍自管先行,卑職跟著就是。”

  他的眼睛白多黑少,一看人,就跟翻白眼似的。鄧舍注意不去多看,省的引起誤會。親兵隊長畢千牛舉起馬鞭,指著前方,道:“將軍,快到了。”

  鄧舍抬起頭,遼陽在望。藍天下,平原上,城池巍峨雄壯。

  1,燕人在此筑城。

  “燕有賢將秦開,…襲破東胡,(東胡)卻千里。燕亦筑長城,自造陽只襄平,置上谷、漁陽、右北平、遼西、遼東郡以距胡。”遼東郡治襄平,即今遼陽舊城。

  2,幅員三十里。

  “契丹神冊四年,葺遼陽故城,謂之鐵鳳城,以勃海漢戶建東平郡。天顯三年,遷東丹國民居之,升為南京,名天福城。幅員三十里,有八門,其宮城在東北隅,南為三門,壯以樓觀,四隅有角樓,相去各二里。外城謂之漢城。天顯十三年,改曰東京遼陽府,金、元皆因舊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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