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記得那是我去邊區支教的時候,已經有十幾年了吧。
那時候剛剛開放沒多久,我去的地方又是個偏遠的小山村,在大山深處的一處小河谷里,說是山清水秀沒錯,說是窮山惡水也同樣可以。
現在想來,當時可真是年輕氣盛,因為聽朋友說那里的教育條件最差,所以就自己找到當地鄉里的領導,驗證了身份之后,就找到了一個恰巧要去村子里的老鄉做向導。
做向導的老鄉很是淳樸,吸了幾支我從家里帶去的煙就沒口子地答應,據他說,這村子里的人都很熱情,只是有些封建迷信思想,而且不怎么出山。
饕餮村。
剛聽到這名字的時候我著實愣了一下,沒想到這種偏遠的山村竟然有這么個來自中國古代神話中的名字。隨后又釋然了,這村子不知道在山里流傳了多少代,想必也曾經興旺過吧,出上個把有學問的人也沒什么稀奇,只是不知道這村名中又會有怎樣的故事了。而且我也知道,越是封閉的地方,有時候反而越是能將祖宗的東西保存下來。
在山里走了三天,我們到達小村的時候,月亮已經升到了樹梢,不時傳來野獸的嚎叫。
整個河谷在月光的映照下一片靜謐,只有河水流淌的嘩嘩聲,不急不緩。村子已經睡著了,一間間矮小結實的石頭房子悄無聲息,村口立著一座古舊的石臺,帶著夜的黝黑。不知道為什么,我有一種顫栗的感覺,似乎這些房子都是一頭頭的野獸,在黑暗中竊竊私語,擇人而噬。
就是在這個時候,我看到了那個孩子,她像是一個瑩白的影子一般,裹著幾片大葉子坐在河邊,在河水中蕩著一雙光潔的小腳丫。這個看起來只有五六歲的孩子卻長著一頭齊腰的白色長發。一瞬間,我以為自己看到了山里的精靈。
這個孩子是那么白,全身的血肉都像是玉石一樣,讓人忍不住想要好好疼愛她。
她聽到了我們的腳步聲,轉過頭來怯生生地看著我們,那雙眼睛竟然生著純白的瞳仁,里面的天真無邪讓我自慚形穢。
不過向導卻像是司空見慣一般,看也沒看那孩子一眼,自顧自地走到一間稍大的房子面前,用力敲響了厚重的木門。
已經鼾聲大作的老村長聽說老師來了,立刻胡亂套上件衣服爬了起來,先握住我的手搖了半天,隨后就敲響了村口的一口小鐘。原本熟睡的村子頃刻間就被喚醒,所有人都從床上爬起來,跑到了外面,圍著手足無措的我。
我自我介紹叫隋泰,將自己的理想說了說。老村長講了幾句歡迎的話,大家就迷迷糊糊地拼命鼓掌,這讓我一陣感動。這時候我突然想到了那個孩子,轉頭再看河邊卻什么也沒有了。瞬間,我有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難道那真是山里的精怪?不過都說精怪怕人的陽氣,村子里這么多人,又點著很多火把,應該沒有什么妖邪敢近身吧。
這村子里的人實在熱情,歡迎完畢之后,老村長把我讓到了自己的家里,又留下了幾個人,隨后上了一桌子的山珍,外加幾壇子自釀的地瓜燒。這酒的后勁兒十足,我喝了個酩酊大醉,到了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去。
到第二天中午我才昏昏沉沉地醒來,宿醉后的頭痛還時隱時現,像是有一條蟲子在腦袋里不時爬動。
聽外面的響動,村里人都已經起床很久了,說話聲和各種勞作聲響成一片。我慢慢走出去,推開透著松木香味兒的房門,在撲面而來的陽光里伸了個懶腰。
然后在瞬間呆住了。
昨晚看到的女孩正穿著一身樹葉裁成的衣裳,在街心快樂地逗著一只小狗。她云朵一般的白發一直垂到地上,小臉帶著興奮的笑,這是我見過的最漂亮的孩子。
原來她是存在的…
村里的人叫她云芝,好像是老村長在幾年前從山里撿來的。這孩子在山里混出了一身的野性,不愿意到屋子里居住,也不愿意穿衣服,平時也是披著自己縫制的樹葉在山里晃蕩,到了吃飯的時候才隨便找上一戶人家進去。人家看她來了,自然也多就添上一副碗筷。
多好的孩子,可惜生在了這山旮旯里,還被狠心的父母拋棄在了山野中。能夠活下來,已經是萬幸了吧。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我也同樣有過一個古靈精怪的妹妹,我覺得自己有義務讓云芝變成一個正常的孩子,就算仍然生活在這個小村里,最起碼也要能夠融入村民里面,像一個正常人一樣過上平淡的生活。否則,她以后或許會被當作野人或者村里調笑的傻子吧…
抱著這樣的想法,我將云芝也帶進了茅草搭就的教室,開始了我的教學生活。
這個總共一百多口人的村子里原本有四十九個孩子,加上云芝,總共是五十個孩子。這里所指的孩子是從兩歲到十八歲的所有未成年人,最大的那個只比我小五歲,他們從來沒有接受過什么系統化的現代教育。畢竟,之前的那場浪潮剛剛過去沒多久,看年齡,他們大都生長在那個年代,沒有接受過教育也是很正常的。
或許正是因為這樣,他們對知識有著超乎尋常的、簡直是瘋狂的渴望。所有的孩子,就連只有兩歲的孩子也在下面靜靜地聽著我授課。而那些大人們,在忙完了一天的生計之后,往往會找我閑聊,剛開始的時候他們還不大好意思,只是靜靜地聽我講,到了后來就主動地提出問題了。他們想要通過我這個外鄉人了解山外的世界。
他們的好學與進取超過了大多數我所認識的人。而且那些孩子們都很聰明,只用了三四天就學會了加減乘除,現在已經要接觸到初中階段的內容了。剛開始的一段時間我真的有些感動,每天都暗暗發誓:一定要讓這些山里人擺脫愚昧,走向文明。
只是我卻沒想到,淳樸和愚昧是不一樣的。
不久我開始感到驚訝,為孩子們的聰明懂事和大人們的睿智。這些孩子實在太聰明了,不管我講什么問題,數學、語文還是歷史等等,他們都能夠立刻理解,甚至還可以做出一些我都不太明白的延伸。只有在自然科學方面,他們的學習進度才稍稍差一些,但是這已經是山外那些所謂尖子生的幾倍幾十倍了!而那些大人們在聽完我對外面形勢的介紹之后,往往會各抒己見。他們的見解剛一聽覺得沒什么,可是仔細一想卻個個都是一針見血,比我自己所想的要深入很多。或許真是深山有靈氣,養出許多才吧。剛開始我是這么想的,這里山清水秀,自然也就陶冶了住在這里的人。
后來,我就感到恐懼了…
這些孩子實在太聰明懂事了,他們從來不在課堂上嬉鬧,從來沒有回答不上來的問題。如果我講的問題太簡單的話,他們看我的眼神都帶著戲謔的冷笑,像是在看一個傻子,就連那些兩三歲的孩子也一樣。最重要的是,他們從來不玩耍!
每天的課間,他們只是靜默地坐著,思考著誰也不知道的問題。僅有的娛樂活動,則是圍棋。可是這些孩子們的下棋方式我卻根本看不懂,竟然隱隱有一些《當湖十局》里的影子。這可都是古法,這些孩子怎么會?我親眼看見一個三歲的孩子和一個五歲的孩子下出玄妙的棋路,本想在旁邊指點的我卻像是一個被人忽視的傻子。而這些據說從未受過教育的孩子都有一手漂亮的毛筆字,那些或楷或草的繁體字不時被寫到桌上、地上,帶著端莊飄逸的大家氣派,像是在嘲笑我功力平平的鋼筆字。
最讓我感到恐懼的是,在幾個月里,他們的身體沒有一點成長的痕跡!像是一群木偶…
這些學生上課的時候經常吃東西,剛開始我還忍著沒說。后來有一次實在忍不住了,讓一個學生把手里的東西交出來,沒想到他冷冷地攤開手掌,掌心竟然放著一只有嬰兒的斷手!
我尖叫著逃回了自己的屋子,過了一會兒,一群村民登門道歉,還拎來了一只手臂粗的人形何首烏,原來那孩子吃的是何首烏。我不禁鬧了個大紅臉,只是始終覺得有些不對勁。
那只斷手似乎有些眼熟,像云芝的手。但是云芝卻好好的…
大人們每天在山里帶回大擔的木柴,以及獵物和藥草。這村子只有河邊的幾塊地能夠耕種,大約有一半的食物是靠山林來補給。這地方基本沒有被開發,大山還保持著它千百年來的樣子,各種飛禽走獸應有盡有。不時有人空著一雙手進山打獵,然后帶著一身血拖回一頭頭熊羆虎豹,這些野獸的身上,一個個拳印掌印歷歷在目,每個滿載而歸的獵人都會對我冷冷一笑,那目光和看向獵物的目光沒有分毫不同…
這個村子到底怎么了?有時我在夢中醒來,反而覺得這才是步入了真正的夢里…
相比來說,原本被我認為是不正常的云芝反而是最正常的了。她會做錯作業,會在泥巴堆里玩兒。因為這孩子身上沒有那么多怪異的事情,而且十分可愛伶俐,每當和她在一起時,我才有一種真實的感覺,所以很是寵著她,常常把自己帶來的奶糖、巧克力等等山里沒有的稀罕玩意兒拿給她吃。而云芝本來有些怕生,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嘴饞的原因,漸漸和我親近了起來,甚至晚上經常在我的石頭房子里睡覺。她還是不習慣床鋪,而是像是一只小貓一樣縮在墻角的草墊子上。看著她,聞著她身上散發出來的淡淡的青草味兒,我感到無比的心安。
村里的人卻一點都不關心這個,每天還是照常和我打招呼,一張張笑臉永遠都是那個樣子,如同戴了一層面具。
就這樣過了一段時間,我仍然每天都照常上課,卻感到自己的吸引力正在逐漸減弱,孩子們似乎對我教授的東西開始不感興趣,或者說他們就像一群疲憊的演員,厭倦了每天周而復始的表演。而找我聊天的人也漸漸少了,因為我已經沒有什么新鮮東西可講了。
就像一個被榨干的檸檬。
不知為什么,我突然冒出這種念頭。幸好,云芝還是那么依戀我,就算我沒有糖果。有時候我也會想,是不是收養她作女兒?只是這念頭往往只是一閃而過,我連自己都照顧不好…
這天放學之后,所有的孩子都走了,教室里瞬間空無一人。我留下來打掃衛生,掃著掃著,突然看到地上躺著一枚圓潤的玉佩,透著黃色的柔光。我知道村里的每個孩子都有這么一個東西,類似于長生鎖,每天戴在身上,但是卻絕對不會拿給別人看。這枚玉佩應該是某個學生的吧,明天要還給他。
我隨手撿了起來,只覺得玉佩有些溫潤的光滑。這東西做得很是精致,上面刻著大大的“李玉”兩字,我的腦海中瞬間就出現了那個叫“李玉”的兩歲的孩子。而名字下面還有一首小詩,大意是一個父親得子的喜悅。再下面是一個落款,“李昌德”,那是村長的名字。最后是寫這首詩的時間…
大唐貞觀十四年!
我的手一抖,險些將這枚玉佩又丟回到地上。隨后就覺得自己有些好笑,這應該是不知道哪代傳下來的東西吧,估計是村長找人隨便弄了個時間,學別人附庸風雅。要知道中國一般都有起個賤名好養活的說法,說不定這邊的風俗是弄這東西。
只是我的心里也實在有些打鼓。
就在這時,我看到了地面上幾個用樹枝寫就的字。
乾,坤,震,巽,坎,離,艮,兌。旁邊還畫著幾個小小的八卦。這地方正是李玉的座位。
這是易經八卦啊,這么小的孩子為什么會懂這個?就算已經有些見怪不怪了,可還是很驚訝。這些八卦圖畫得很工整,推算也有規律可循,看樣子最起碼也是有幾十年功力的老卦師才能作出來。
我正在仔細看著這東西,突然感到脖子后面有一股涼涼的氣息。是什么?
猛然回頭,卻看到云芝正笑嘻嘻地叉著腰在后面吹氣。原來是這小丫頭。
松了一口氣,我正準備抱起云芝回家,就聽到她指著一個東西好奇地說道:“哥哥,云芝見過這個,這兩個字。”
我順著她的手指看去,原來她指的是那塊玉佩上面的名字。我笑了笑,說道:“原來云芝見過啊。”語氣也有些哄她的意思,畢竟,小孩說的話,當不得真的。
云芝見我不相信,立刻嘟起了小嘴,也不再理我,一溜煙兒跑了出去。
我搖搖頭,笑著走了出去,這孩子現在越來越調皮了。現在就順便把玉佩還給李玉吧,免得他著急。想著我就去了村長家,敲開了那扇厚實的木門。
李玉看到我將玉佩遞過去,立刻伸手接了,然后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這個兩歲孩子的目光卻像是兩百歲,是那么的深邃…
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錯覺?
帶著一身雞皮疙瘩,我回到了自己的屋子里。點起油燈,卻看到云芝已經笑嘻嘻地坐在了床上,手里還抱著一個什么東西。
見我走過去,云芝立刻將手中的東西向我遞了過來,臉上的表情像是一個得勝的將軍,驕傲極了。
《西涼李氏家譜》。
這竟是這村子里的家譜。我搖搖頭,估計是這丫頭在村長家里偷偷拿來的,明天要給人家送回去。這小妮子就是在這家譜上看到了李玉的名字吧。
我摸摸云芝的腦袋,隨手翻開了這本絹帛家譜。原來,這饕餮村的李氏一族竟然是當年十六國時期,西涼國主李暠留下來的一支后代。我慢慢向后翻著,到了中間的一頁卻遇到了滿頁熟悉的名字。
李昌德,李昌騏,李蒙,李仲翔…這些都是村里面大人的名字,后面一代則是那些孩子,李玉,李破浪,李沖…李昌德的生辰上赫然寫著:“大唐武德三年。”而其他人的生辰全部都是大唐武德年間或者貞觀年間,最小的就是李玉,大唐貞觀十四年。這一代之后,則是一片空白…
我的汗瞬間涌了出來,連呼吸都有些困難,似乎大腦也和后面的絹帛一樣變得一片空白。這是惡作劇?是風俗習慣?對,對,一定是風俗習慣,只是這種風俗實在有些怪異…
我突然想要離開這里,離開這個夢一般的荒誕所在,到城市里,到人群中去,這里太靜了,我需要喧囂來擺脫自己的胡思亂想和恐懼。
但是似乎有些晚了。
就在我剛剛有這個想法的時候,村長突然派人邀我去他的家里。
屋里已經坐滿了人,大約全村的男人都在,幾張八仙桌上擺滿了酒菜,他們全都笑吟吟地看著我,那目光讓我想到了魯迅的《狂人日記》。
難道云芝偷走族譜的事情被發現了?在某些地方,這種行為被視為對祖先的不敬,是不共戴天的大仇。我的汗又冒了出來,臉上的肌肉都笑得有些僵硬。
可是村民們似乎根本就不知道這事情,依舊是笑吟吟的,端起酒杯向我敬酒。
據村長說,今天似乎是一個重要的日子,所以他們要慶祝一番,好像是什么“太陰日”。
幾碗酒下肚,我的心也慢慢放了下來,索性不管三七二十一,酒倒杯干,喝水一般連灌了幾大碗,本來就量淺,這次更是不一會兒就酩酊大醉人事不知了。
等到我醒來的時候,月亮已經將要升到天頂。
頭痛,冷…這是我的第一感覺。模糊的視線逐漸變得清晰,我突然發現自己竟被綁在了村口的高臺上,耳邊傳來呼救的哭聲,是云芝!
我們兩個被綁在了石臺上的兩根柱子上。而下面則是所有的村民,最前面的,當然是村長李昌德和他的兒子李玉。
“村長,到底怎么了?是不是因為云芝她拿了族譜?可是她還小…”我首先想到的是因為云芝拿了那本族譜,看樣子這真的犯了村里人的忌諱。
“玉兒,可算清楚了?”沒想到村長根本沒有理會我,而是低頭向兩歲的李玉問話。
“爹,今天就是太陰日了,今晚子時就是天地極陰的時候了。”李玉用稚嫩的童聲說著根本不符合他年齡的話。
“好。”村長高興地說道,隨后看了看天上的月亮,“隋老師,現在時候還早了一些,你一定有些疑惑,現在就讓老夫為你解一解惑吧,免得你的怨氣不散,那就不好吃了。”
“你可聽說過肉芝?”沒想到村長竟然先問了這么一個古怪的問題。
他不等我回答,就迫不及待地說了起來,那樣子似乎有一件千百年不曾在人前炫耀的珍寶,因為憋得太久,已經忘乎所以了。一個驚天的大秘密就這樣像是河水一般流淌出來,在這個清冷的月夜回蕩在山谷中…
“肉芝,道門稱千歲蟾蜍,靈龜。那些愚人都說吃了肉芝可以長生,卻是不知就里。那些死物一般的在地下挖出來的肉芝吃了最多能強身健體,長生那是妄想。真正能夠使人長生的,是那些千萬年生長已經成了人形的,那東西,也就是肉靈了。《鏡花緣》里曾載唐敖吃下的車馬小人就是這種靈物,不過真正的肉靈卻和常人一般大小,它們早已奪了天地造化,成了精怪。你看了我李家的家譜,應該也明白一些了。不錯,我們正是唐時人。當年曾在機緣巧合之下分食了一只肉靈,得以長生。不過這肉靈卻是必須經常服食。而且服食之后身體就再也不會成長,還要遠離凡人,免得受了陽氣沾染。這千百年來,我們一直在山里過活,不停地尋找著肉靈。上天眷顧,我李氏一族千百年里竟然還真的又尋著了不少…”
我覺得自己瘋了,要不然就是村民們瘋了,這種事情竟然真的存在,這些人原來是唐朝人!是活了千百年的老怪物!我努力說服自己這些都是在做夢,可是僅有的理智卻告訴我,這些都是真的,就連那些看起來像孩子的“孩子”,都是活了上千年的怪物!這樣所有怪異的地方都能夠合理的解釋了,除了云芝…一個可怕的念頭在腦海中劃過。
“最近的一次太陰日要到了,現在又到了我們服藥的時候了。”村長的聲音像是在河里冒出來的,靜默而黑暗。“因為我們的體質逐漸接近肉芝,所以肉靈們往往會被我們的氣味吸引,主動來到我們附近。或許你已經猜到了,新的肉靈,就是云芝了。至于你,普通人的血將會作為服食肉靈的藥引,你的肉體將被獻祭給這片山林。”
村長的話音剛落,月亮已經完全升到了天頂,一片影子突然在滿月之上出現,并且逐漸覆蓋整個月亮。
是月食!這就是所謂的太陰日嗎?
河谷中迅速地暗了下來,山里所有的聲音似乎都被天空中逐漸放大的黑暗吞噬了,就連云芝都不敢再哭泣。
“吼——”當月全食出現的時候,所有人突然發出蒼狼一般的吼叫,瞬間,他們的身體像是放氣的氣球一般干癟了下來。那是怎樣的身體啊,所有的皮膚都帶著千百道皺褶,頭發則是一片雪白,不管老少全部變成了行將就木的老人的樣子。不,就算是最老的人也比他們要顯得年輕許多。
這才是他們本來的樣子吧。我抬頭向天上看去,天空中的月亮只剩下一個慘白的光圈,像是一圈冰冷的眼白,直射進我的眼睛,那光線化作萬千尖刺,直直地扎進我的腦海。突然,我的腦海中似乎有什么東西被放開了,像是剛剛開閘的江河,無數的記憶碎片涌了過來。
痛,好痛,我的頭似乎要裂開了。然后…
我記起了一些東西。這真是愉快的記憶,愉快得讓我想要開懷大笑。
黑暗中,村長手持一把尖刀,慢慢地走了上來。現在他的心里應該滿是欣喜吧,畢竟,又一段長久的生命在向他招手。
他走到云芝的面前,手起刀落,砍下了她的小指。白森森的骨茬和筋腱暴露在外,卻沒有一絲鮮紅。云芝驚恐地大叫,只是聲音中卻沒有痛楚。
村長貪婪地端詳手中那一截瑩白如玉的手指,再次舉起了手中的刀。
力量終于完全恢復了。我輕輕掙斷了那一圈圈拇指粗細的麻繩,一把掐住了村長的脖子,幾乎要將他的骨頭捏碎。隨后輕輕揪下了他拿刀的胳膊。沒有血,就像是一截白蠟。
“你們也聽我講一個故事吧。”我笑著說。是時候了,讓這些偽肉靈明白他們的果報。
下面的村民們一陣驚呼,卻突然發現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香甜,他們全身的力氣似乎都被這香味兒吸走了。
是軟筋香。
“肉靈一族與世無爭,潛藏山林,卻偏偏有那些貪婪的人類為了一己私欲去殘殺這些最單純的生靈。曾有一段時間,肉靈幾乎絕種。肉靈雖然單純,卻不傻,反而更加聰慧。天寶年間,有一位肉靈中的先輩發大宏愿,以身為器,醞釀無上怨念,將自己的血肉讓族人分食。那些吃了這位前輩血肉的肉靈,從此演化成新的生靈——太歲。”我扶了扶眼鏡,用略微抱歉的語氣戲謔道,“我們太歲一族卻與你們這些偽肉靈相反,因為血脈中的怨恨,必須定期以偽肉靈為食的。”這些成為偽肉靈的人類在不停地獵殺肉靈,太歲們又何嘗不是在獵殺他們呢。饕餮村的人藏在深山里,其實也為躲避我們吧。
是的,我完全記了起來。因為嗅到這山里幾百名偽肉靈那讓我饞涎欲滴的香味兒,我封印了自己的記憶,來到了這里。當天地極陰到來之時,暗月的光芒讓村民們聚集在一起得以吞噬肉靈,卻又何嘗不是打開了我的記憶。
“放心,在下不會像你們這么粗魯,我可是個為人師表的斯文人。我會一口一口,細嚼慢咽的…”透過金絲眼鏡的鏡片,我仿佛已經感受到那滑膩的甘甜。
他們的眼里透出的是絕望,那是獵物垂死前的眼神,真漂亮。慘叫響起,還有低聲的啜泣,這是最好的佐料。
這些活了幾千年的偽肉靈都是難得的美味,我的學生們清脆爽口,中年人更有嚼頭,而且他們都有一身松軟的皮膚,像是醬透了的肘子…
現在,是我大快朵頤的時候了。
“這樣…就完了?”你問,只是卻無法掩飾聲音的顫抖。
“是的,從此之后再也沒有了饕餮村,沒有了李氏一族,不過村長的兒子卻折了自己的一條胳膊逃走了。”眼前那個看起來二十多歲的青年男子微笑著說,他笑起來的時候眼睛瞇成兩條縫,像是兩把刀。
你已經忘了到底是什么時候遇到的這個人,只記得當時你正坐在火車的車窗邊向外望去,一道道山嶺在眼角飛逝。他突然出現了,還有他身邊那個帶著墨鏡、手套和帽子、打扮入時的小女孩兒。然后,他就講起了那個故事。
你不安地摸著手中圓潤的玉佩,似乎想要尋找一些勇氣,光潔如玉的右臂卻提不起半點力氣。
“嘖嘖,看樣子,偽肉靈和人類接觸得多了就會繼續變老啊。”他輕輕一笑,打量了你幾眼,“不過,這樣就可以飽餐一頓了,大家說是不是?”
大家?難道還有別人?你微微一皺眉,卻根本來不及細想,將桌子上的包裹向那男人一扔,起身向著車廂的結合部跑去,乘警就在那里,現在只有借助那些凡人的力量了。雖然太歲自身強大,卻也不敢將事情鬧大的。
只要逃過了這一劫…你焦慮中感受了一下藏在胸口的那一小節溫潤的手臂,這是昨天剛剛殺了一個肉靈奪下來的,否則也不會被太歲發現了。這,就是下一個百年的壽命啊。
“讓開,讓開,乘警,他要殺我!”你一邊推開擁擠的人群一邊大吼,卻沒有發現那個男人在后面一動沒動,只是嘴角露出玩味的微笑。
突然,你被人絆了一跤,重重地摔倒在過道里,隨后被七八條手臂死死地按住了。
“你們…”你抬頭看去,這才發現有些不對勁,這節車廂里竟然沒有小孩,全部都是成年男女,個個看向你的眼神都帶著貪婪的神色,似乎在看一道讓人饞涎欲滴的美餐。
難道…
“你覺得,若是普通人得知吃了偽肉靈的肉可以長生,當我告訴他們我可以為他們提供一個偽肉靈的時候,他們會怎么做?偽肉靈,可不算是人類哦。”那個充滿磁性的聲音再次響起,只是在你聽來,卻像是地獄的惡鬼。
“你們還等什么呢?”他冷冷地說。
然后你就感到被按住的地方一陣撕心的劇痛,七八塊皮肉甚至還有一條胳膊,竟然被生生撕扯下來!瑩白的皮肉中,卻像白蠟一樣,沒有一絲血流出,看起來倒更像是某種水果。
“肉靈,他真的是肉靈!”那些人興奮地大喊,一邊揪下更多的肉一邊塞到嘴里一陣大嚼。更多的人從后面擠過來,將他們的手伸向那能夠讓他們長生的食物…
你的身體變得七零八落,意識越來越模糊了,只是在即將失去意識的時候似乎又聽到那惡魔的聲音。
“嘖嘖,這么多偽肉靈,可以飽餐一頓了…”
他閃電般抬起了左手,修長透明的指甲輕易劃開了你的喉嚨。
瑩白的皮肉中沒有一絲血…
本文已在《懸疑志》發表,版權所有,未經許可,請勿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