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漢東把六名學生從派出所領回來,一進校園就看到布告欄前里三層外三層,擠過去一看,竟然是教務處張貼的開除涉案學生的公告,根據校規第四條,將這六人開除學籍,以正校風,下面蓋著教務處的大紅章。
學生們嘰嘰喳喳,議論紛紛,都為被開除同學抱不平,看到訓導主任出現,立刻作鳥獸散,那六個學生看到自己名字出現在公告上,都面如死灰,沮喪不已。
然后所有人都看到訓導主任作出一個匪夷所思的舉動,他竟然將布告揭了下來,卷起來拿走了,這是什么動向,同學們尾隨著他來到教務處,都不敢上樓了,在下面等著看好戲。
陳雅達看見劉漢東氣沖沖走進來,心里就有些煩悶,這小子莫非又要拿食堂飯菜說事兒?可讓他想不到的是,劉漢東居然將開除學生的布告摔在桌子上,憤憤道:“陳主任,你開除學生怎么不和我打招呼?”
“教務處根據校規開除學生,難道有什么不對的?”陳雅達扶了扶金絲眼鏡,笑容可掬的面對劉漢東。
“怎么處置學生,是訓導處的活兒,教務處這么搞是越俎代庖。”劉漢東怒氣沖沖道。
陳雅達換了個舒服的姿勢,依然微笑道:“這我就要和劉主任探討一下了,學生牽扯到命案之中,至今被派出所刑事拘留,這么大的案子,我們難道不應該對其他學生負責,清理這些害群之馬,以正校風么,不錯,訓導處確實有教導學生的責任,但教務處也有管理學籍的責任,我們是經過校委會研究決定才這樣做的,在程序上是沒有任何問題的。”
劉漢東針鋒相對道:“你說學生牽扯命案,我不同意,他們只是目擊者,而且并不是被刑事拘留,而是被留置,眼下我已經把他們提出來了,如果真的牽扯到命案,派出所難道會放人?再說了,我不覺得他們是害群之馬,說句不好聽的,交通學院這個馬群已經爛透了,有什么害不害的,這六個同學敢于和校外人員斗爭,還算是勇氣可嘉的模范呢。”
陳雅達心里一動,劉漢東果然好手段,畢竟牽扯到人命案子,就算校領導出面都不一定能把人撈出來,他卻輕而易舉的辦到,看來這個訓導主任還是有些含金量的。
“校方的決定已經作出,說出來的話往回咽,影響到了學校的威信,校長和我的面子往哪擱?”陳雅達已經準備妥協,但嘴上還要堅持一下,以便讓劉漢東知道自己作出多大的讓步。
劉漢東說:“你們的面子重要,還是學生的前途重要,幾萬塊學費砸出去,就撈一個開除學籍,這也太冤了吧,總之沒有經過訓導處和團委的同意,擅自開除學生就是不行,哪怕王副校長簽字我也不認。”
陳雅達故做沉思狀,半天才道:“好吧,我支持你,可以保留學籍,但記大過處分絕對不能免。”
劉漢東依然討價還價:“記大過太嚴重了,警告處分就行。”
陳雅達不松口,你來我往唇槍舌劍半天,他才提出另一個條件:“這樣吧,被害學生的直系親屬明天來校處理后事,你們訓導處負責接待和善后,我就不再過問這些事情。”
劉漢東心里清楚得很,這是把燙手山芋拋給自己呢,學生在校期間被殺身亡,學校難辭其咎,百十萬的賠償必不可少,還要面對家長的悲痛和憤怒,這不是個好活,但他還是義無反顧的接受了。
“好,我來負責善后。”
陳雅達又說:“學校賬上可沒多少錢,賠償的話,以二十萬為最高限額,對方獅子大開口的話…”
“我全權負責。”劉漢東拍了胸脯。
事情談完,劉漢東出門下樓,發現學生們看自己的目光都和以前不一樣了,那六個學生更是眼角隱約有淚光閃現。
“劉老師,我們都聽到了,謝謝你。”一個學生嚷道。
“謝謝劉老師。”學生們不約而同一起喊道。
陳雅達聽到樓下喧嘩,推開窗子一看,劉漢東被百十名學生簇擁著遠去,心里不禁微酸,這貨來了才幾天,就把學生的心籠絡的差不多了。
市公安局法醫鑒證中心停尸房,宋欣欣帶著劉漢東來到一處不銹鋼槽前,掀開白布,露出一具冰冷的尸體,這是一個年輕英俊的男孩子,身高在一米八左右,瘦削白皙,頭發染過,雙目微睜,毫無血色。
“一共十八處刀傷,肝臟、肺部、胰臟、腎臟都被刺穿,當場死亡,送到醫院的時候已經涼了,救都沒得救。”宋欣欣一襲白大褂,話語中絲毫不帶感彩,作為法醫,這種情況見的多了,早已麻木。
“他叫張謙,明天是他十九歲生日,他的家人明天趕到,能不能處理一下,讓家里看了不那么傷心。”劉漢東說。
張謙的尸體已經被解剖過了,胸前有縫合的針腳,如同一條紅色的大蜈蚣趴在胸口,觸目驚心。
宋欣欣點點頭:“尸檢已經做完,可以送殯儀館了,那里有專門的化妝師給他洗臉擦身子穿衣服,這些你不用擔心。”
張謙的遺物還留在鑒證中心,一部蘋果手機,一個錢夾,里面錢不多,放著一張照片,是陽光燦爛的張謙和一個嫵媚女孩的合影。
“聽說就是為了這個女孩子,他被校外人員捅死的,女孩子看著挺甜的其實腳踩兩只船,很有心計。”宋欣欣見劉漢東看的入神,便解釋了一句。
劉漢東笑了笑:“我高中的時候也為了女同學和人家打架,現在回想起來,沒被人捅死都算是走運了。”
宋欣欣道:“那女同學現在干什么呢?還有聯系么?”
劉漢東說:“現在人家是空姐,高攀不上了。”
宋欣欣笑了:“你也不差啊,加個油,再續前緣。”
劉漢東顧左右而言他:“宋姐,你笑起來還挺好看的,以后要經常笑,別老繃著臉。”
宋欣欣作勢打他:“讓你貧。”
次日,劉漢東開著學校的七座旅行車來到近江市長途汽車南站,等候張謙的父母,同來的還有兩個學生,都是張謙的生前好友。
在他們口中,張謙是個講義氣出手闊綽的好哥們,他只穿杰克瓊斯,電子產品只買蘋果,還給女朋友何婷買了全套蘋果電腦手機平板,沒想到何婷還是背叛了他,和校外混子勾搭上了,那天混子進校來警告張謙,一言不合大打出手,張謙年輕的生命就此終結。
出站口人潮涌動,學生舉著紙牌站在人流中,迎面三個人走過來,一對中年夫婦和一個年輕女子,夫婦面有菜色,背著化肥袋子改成的行李包,一看就是沒怎么進過城的農民,女子穿一身白色運動服,平底鞋,略施粉黛,提一口雜牌旅行箱,略有風塵氣。
劉漢東迎過去詢問,果然是張謙的父母和姐姐,于是帶他們上車,邊走邊介紹情況。
“…發生這種事情,大家都很痛心,我代表學校向你們表示歉意和哀悼。”劉漢東真誠無比道。
張父嘆口氣,沒說什么。
張母的精神有些恍惚:“好好的上著大學,怎么能說走就走了呢。”反反復復嘮叨著,聽的人心里都不好受。
姐姐低聲勸著母親,一直沒抬頭。
中巴車開到學校附近的快捷賓館,劉漢東給他們開了兩個房間,稀疏整理,招待午飯。
吃飯的時候,張父的話多了起來,他說,自己一雙兒女都很有出息,大的叫張艷,在東莞工廠里打工,每月七八千收入,貼補家里綽綽有余,還能供應弟弟上大學,二小子張謙考上交通學院,吃穿用學雜費全都是姐姐供的,俺們老兩口身體都不好,每月看病吃藥就要一千多,鄉下的地也被村長賣了,沒莊稼可種,就指望兒子畢業上班,老兩口享清福呢,沒想到,白發人送黑發人。
說到這里,他流淚了,這個五十來歲的鄉下漢子不停地抽著煙,拿袖子擦著眼睛,卻沒哭出聲。
張艷低著頭,不停給母親夾菜,可是張母什么也吃不下去,靠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喃喃自語。
劉漢東注意到張艷雖然看起來年輕,但眼角已經有細密的魚尾紋,言談舉止能看出教育程度不高,在東莞從事的大概是行業,而且黃金年齡段已經過去,當姐姐的靠賣身賺錢供弟弟讀書,卻落得如此結局,想想都心酸。
陪同的學生也沒心情吃飯,一桌飯菜基本沒動,劉漢東讓服務員打包帶走,待張家人稍事休息后,帶他們卻學校看看張謙住過的地方。
張謙住在男生宿舍二號樓,六人一間的大宿舍,他睡靠窗戶的上鋪,墻上貼著韓國明星的海報,被子攤開,床尾還丟著臭襪子,枕頭上放著蘋果筆記本和耳機。
同宿舍的同學都默默站著,看張謙的姐姐幫弟弟疊被,收拾臭襪子和內褲,衣柜里的外套褲子也都拿出來整理折疊,打包帶走。
整理完東西,劉漢東把他們請到了訓導處,問張父:“您還有什么要求么?”
張父說:“早日抓到兇手。”
劉漢東問:“還有么?”
張父想了想說:“今天是我兒的生日,就給他過個生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