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降臨,匈奴的臨時宿營地寂靜無聲,嚇阻野獸狼群的火堆全部熄滅,朦朧的夜色中只能看的清幾十米外的微光。
喂飽疲累的坐騎,忙碌一天的王帳騎兵在蚊蟲的包圍中被迫和衣而睡,在陌生的草原上搭建營帳是不明智的選擇,尤其是敵情不明的時刻更要謹慎小心。
更要命的是這支匈奴軍隊的主心骨,右賢王居犁病了。
簡陋的營帳里,只有一丁點微光傳到帳外,巫師圍著營帳里唯一的篝火手舞足蹈的跳著意味不明的舞蹈,那是祈求昆侖撐犁保佑病人祛病去災的咒文。
泰一神教的傳入讓處在萌芽階段的匈奴薩滿教受到巨大的沖擊,匈奴的游牧文明只相當于西周時代周后期水平,而大漢帝國也僅僅只是匆忙完成巫醫分離,可想而知匈奴人的文明有多么的落后和簡陋。
信奉傳統薩滿巫師們毫不猶豫的接受一個信仰高度相似,而且文明更加發達的外來新事務,至少在一個愚昧的族群里還有兩三個富有智慧的老人,巫師是唯二能豁免年老被拋棄風俗的特權人士,另一個特權是匈奴的王族,包括各部落小王以及匈奴攣鞮≠氏的王族在內。
巫師在軍隊中地位特殊,既要醫治病人也要充當最高指揮官的智囊,他們的智慧和見解會通過占卜表達出來,匈奴王族非常尊重巫師,就像尊重富有智慧的謀士那樣,出身匈奴的身份還會得到更多的特權。
舞蹈持續了兩個時辰,巫師會在間歇休息時給昏迷的右賢王敷上不知名的草藥。這些草藥在粗劣的陶缽里煮的稀爛再活著滾熱的草木灰涂抹在傷口,剩下的草藥汁則灌入右賢王的嘴里。整個過程直到巫師汗流浹背體力不支才緩緩停下。
夏季草原的夜晚氣候悶熱潮濕,似乎要有一場暴雨即將來臨。而此刻已經臨近三更深夜時分。
“唔!”
巫師長出口氣,立刻引來幾個匈奴貴族的包圍:“尊敬的巫古,大王的身體怎么樣?”
“熬過今夜,大王就安然無恙了。”巫師充滿憂慮地說道:“熬不過去,大王就要去見老單于了。”
匈奴貴族們臉色難看至極,轉身看著昏迷中的右賢王,臉色蒼白蜷縮成一團不斷的顫抖著,身上明明披著幾件厚厚的裘皮大衣也無濟于事,這是傷寒的明顯癥狀。見多識廣的巫師用盡一切辦法也只能做到這一步。
轟隆隆!
遙遠的天際傳來雷暴的轟鳴,夜色不知不覺中變的異常昏暗,朦朧的月色突然被烏云遮蔽著伸手不見五指,只有那天邊有白色的光在滾滾黑云中翻動著,不過片刻,幾許冰涼的風吹入營帳,中間還夾雜著濕潤的潮氣。
巡夜的王帳騎兵強打起精神巡視空曠散亂的宿營地,沉重的眼瞼仿佛隨時可以閉合上,兩條腿像灌了鉛似得難以抬起。他們非常疲累。
“一會兒會下雨嗎?”
王帳騎兵們心里默念著,冰涼而又潮濕的風刺激醒昏沉的大腦,振作精神的王帳騎兵們步行穿越寂靜無聲的營帳,他們的同胞正在陷入沉睡。而他們巡邏完這一圈也可以享受到久違的睡眠,那群接替他們巡視下半夜的倒霉鬼們還在甜甜的夢中遨游著,他們開始迫不及待的想看到踢醒那幾個家伙時的有趣表情。
這是男的的笑話。能讓王帳騎兵們在沉重而又壓抑的氣氛里得到短暫的緩解,至少暫時不用擔心草原上的餓狼。不用去擔心那些無法預料的危險。
毫無征兆的一道閃電劃破夜空,隨之而來的是震天動地的轟隆爆響。
陷入沉睡的王帳騎兵們有一大被雷聲震醒。恐怖的雷光持續整整一個呼吸才消失,那短短的呼吸之間依稀可以看到黑黢黢的密林,還有那一望無際的大草原。
雷聲消失,被驚醒的匈奴人又一次陷入沉睡,長時間高強度的作戰奔襲耗光他們的精力,疲憊不堪的人們匆匆卷起行囊裹在身上進入夢鄉。
巡邏的王帳騎兵們忙著安撫煩躁的馬群,他們的好伙伴顯然也被雷聲嚇的不輕,許多馬匹在煩躁不安的來回走動就是不肯休息,這花費了巡邏者們寶貴的休息時間,原本他們應該盡快趕回去踢醒應該接替他們巡邏卻在貪睡的家伙們。
忙碌并不是毫無作用的,至少擅長馴馬的王帳騎兵們成功的安撫下焦躁不安的馬群,雖然馬群并沒有立刻閉上眼休息,至少不會再四處走動發出嘶鳴影響更多的同伴。
“累死人了,我也想下半夜接替巡邏。”
“你在抱怨的時候不如多走幾步,快點回去睡覺,暴風雨馬上就要來了。”
老卒不忘對新丁言傳身教,從不忘炫耀自己當年從容不迫應對月氏人的光榮故事,大概只有用過去的傳奇才能鎮得住這幫滿腦子肌肉的小年輕。
一道白光驟然亮起,雪白的光芒照亮大地,隨之而來的雷聲在耳邊突然炸響,這次的雷聲似乎就在宿營地頭頂不遠處的某片天空,雷聲格外的響亮,雷光也格外的明亮。
“嗯?那邊黑黝黝是一群什么東西?”
巡邏的王帳騎兵新丁們渾不在意地掃過一眼,他們只來得及從白色雷光消失前粗粗瞄到些許身影,看起來黑點整齊的排列著站在遠處默默的對著他們的方向,下意識權衡不到半個呼吸說道:“應該是一群狼吧!”
“一群狼?狼群為什么會在這兒?”
“狼群最擅長跟蹤和追捕,狼的體力和忍耐力最強,他們可以死死跟著獵物追尋數千里,被盯上有什么好奇怪的。”新丁們不以為然地說道。
老卒猶豫片刻搖搖頭:“還是不太對,狼應該很害怕聲音。這么可怕的雷聲應該把他們嚇的躲起來而不是站在宿營地旁。”
“誰知道呢?也許是你看花了眼也不一定,我們該去睡覺了。”
巡邏的王帳騎兵短暫的遲疑下就決定暫時放棄一探究竟的打算。他們自己也認為或許是太勞累的看花了眼,暴風雨來臨前的夜晚怎么可能會有大批狼群出現在宿營地旁。無論何種毒蟲猛獸畏光怕火也害怕風雷閃電,這個時候動物的本能會驅使它們躲起來。
當第三道劇烈的雷暴劃破天空,寂靜的黑夜中飄下雨絲,撲面而來的潮氣變的比以往更加濃郁,短短幾個呼吸之間細細的雨絲變的稠密,從絲線變成豆大的雨珠,進而像最大號的明珠,朦朧細雨化為瓢潑大雨。
潮濕的空氣里夾雜著大量的水汽濃的化不開,空氣里還夾雜著雨水與泥土混合的特有氣味。正在夢鄉中無法自拔的王帳騎兵劈頭蓋臉被瓢潑大雨淋成個落湯雞,他們急忙翻出可以遮風擋雨的氈布支起簡易的小帳篷,在冰冷潮濕的草地上忍受著陣陣冷風繼續未完成的夢。
巫師在營帳的角落里沉沉的睡著,同樣蜷縮在角落的還有充當千騎長的匈奴貴族,只有他們才有資格在干爽的營帳里渡過雨夜,雖然營帳里也并不比營帳外更加舒適。
幾個匈奴貴族偷偷喝了點酒,來自漢地出產的清澈透明的酒水深受匈奴人喜愛,特別是祭祀和正式儀式上必須要使用漢地出產的酒水,有特權的貴族會通過特殊渠道得到一些珍貴的酒水。那是用來陣痛御寒取暖的寶貝,尤其在冬天是供不應求的奢侈品。
王帳騎兵的待遇最高,王帳騎兵的千騎長待遇尤其高,他們得到的漢地酒水也相對多些。在匈奴貴族們交易的圈子里,一瓶帶著皮套的鐵皮酒壺連同兩斤重的酒水,可以換取五匹最健壯的匈奴良馬。即便非常富裕的王帳騎兵千騎長也舍不得喝幾口。
今天的情況特殊點,右賢王有傷病在身。狂風暴雨以及陰冷潮濕的天氣讓這個雨夜格外難熬,尤其當他們看到巫師給右賢王灌酒的時候。喝酒取暖抵御寒冷的念頭就無可抑制的冒出來。
喝了兩杯酒,昏沉的大鬧停止工作,酒氣沖天的家伙們很快睡著了,匈奴貴族們的酒量并不高,這與他們從未接觸過酒精有很大關系。
轟隆隆!
突如其來的雷聲震醒了一個沒喝酒的匈奴貴族,他比較吝嗇珍貴的酒水不愿意喝掉,從冰冷的草地上爬起來,挑開營帳的氈布簾眺望黑黢黢的夜空,夾雜著雨水和泥土腥氣的冰冷空氣吹的他打了個寒顫,緊接著冰涼的雨滴打在臉上讓他后退兩步。
“上半夜熱的要死,這會兒冷的發抖。”站在雨水掃不到的角落,被震醒的匈奴貴族還在猶豫是不是應該喝點酒暖暖身子,雖然匈奴貴族們也會找出諸如慶典之類的理由飲用漢地的酒水,但是他仍然堅持喝原產的馬奶酒。
遲疑片刻,他決定先去解決鼓脹起來的膀胱壓力,無意中掃過營帳的門口驚訝的發現沒有一個人影,按道理就算是狂風暴雨也終歸會有穿著蓑衣的衛士在附近,蓑衣是勤勞的漢人從漢地帶到匈奴的舶來品,匈奴人偶爾也會用他來避雨,當然多數時候他們會躲在自己的氈房里而用不到蓑衣。
“人呢?”
他穿上不太常用的蓑衣走出營帳,左右是黑黢黢的夜色包圍著看不到一點光,耳邊是嘩啦啦的暴雨擊打地面的聲響,深一腳淺一腳走在雨水浸沒的草地上還要當心水坑絆倒,圍著營帳繞行大半圈沒看到半個人影,可把他給氣壞了。
“混賬東西又去偷懶了,我要用馬鞭打爛你們的屁股,讓你們知道軍規的森嚴!”
怒氣沖沖的匈奴貴族剛走幾步就被絆倒摔個跟斗,在泥水地理掙扎著爬起來氣的不行,轉過身朝著絆倒他的東西上狠狠踢一腳,忽然發覺踢不動這個礙事的凸起物,踢上去的感覺也不太像堅硬的石頭,俯下身輕輕摸索感覺像個人的身體,摸著摸著忽然摸到帶著刀鞘的短刃。他的汗毛瞬間炸起來。
短刀是他再熟悉不過的物品,因為它是匈奴的制式武器近戰。另一把制式近戰武器是長刃鐵刀,還有一把制式獵弓是匈奴語騎兵的遠程武器。王帳騎兵的標配和普通部落騎兵差不多,只是質量和成色略高一個等級。
他不信邪的繼續搜索,越搜越心驚另外兩樣武器也被找到,連王帳騎兵的制式皮甲皮兜也被翻出了個遍,躺在泥水地理充當“絆腳石”的東西不是別人,就是他配下的王帳騎兵。
“人怎么死了?到底是怎么死的?不對,后背有刀傷!”
他心頭一緊暗叫一聲糟糕,轉頭站起來赫然發現遠處黑黢黢的夜色里影影綽綽有一些東西在晃動著,噼里啪啦的雨水的遮掩下似乎可以聽的到哀嚎和怒吼聲。原來那些聲音是被暴雨拍打地面時轟隆聲遮掩住,不仔細分辨根本搞不清那到底是不是真實存在的。
簡單的分辨方向,順著印象里的營地布局,他俯下身體偷偷摸摸的向著士兵宿營地的方向走,沿途遇到擋路的“絆腳石”越來越多,慘叫聲和激烈的打斗也漸漸清晰,不知何時暴雨似乎小了一些,可以清晰的聽的到激烈戰斗時發出的聲音。
“漢軍!漢軍從東邊來了!”
“南邊也有漢軍出現!他們的數目不明。”
“我們這里也有,漢軍的人數不多。我們正在把驅逐漢軍!”
暴雨中無法使用弓弩箭矢來打擊敵人,弓弦和弩弦無法在潮濕的環境中發揮作用,箭矢也會受到雨水的影響失去沖力和準頭,漢匈雙方很默契的放棄遠程攻擊的手段玩起近戰廝殺。
漢軍人數雖少組織有序進退有據。匈奴王帳騎兵人多勢眾卻混亂不堪進退失據,東一錘子西一榔頭到處分兵堵截驅逐卻鮮有斬獲,掩藏在黑夜里的漢軍卻向最兇惡的狼群狠狠的咬一口就跑。絲毫不給匈奴人組織反擊的機會。
激烈的戰斗在漆黑的雨夜里斷斷續續的進行著,沒有人知道具體的收獲是多還是少。倉惶的匈奴人只能抱團在一起互相用匈奴語呼喊聯絡,就像是在壯膽似得不斷的激勵士氣。隨著慌亂的匈奴人越來越多的抱成團,漢軍的襲擊頻率也在大幅下降。
直到又過一個時辰暴雨漸止,一陣冰涼而又強烈的風吹過冰冷的草原,天上的黑云漸漸消散開來,露出那一彎并不算特別明亮的月亮。
“咦!漢軍人呢?人都不見了?”
“漢軍退了?”
王帳騎兵們松了口氣,忽然聽到一聲疾呼:“不對!營帳要出事了!”
這句話頓時人打個寒顫,馬不停蹄的趕向正中間的匈奴大帳,急趕慢趕到地方時發現幾個受傷的匈奴貴族癱坐在營帳門口,有幾個人失血過多躺在地上奄奄一息,巫師手持火把鉆出營帳,目光掃過焦急的人群點點頭:“右賢王安好,我們損失了三位千騎長,另外兩人傷勢較重危在旦夕,還有一位萬騎長也受傷了。”
“漢軍退了?”
“退了!那個黑甲將臨走前很不甘心的吼了幾聲,我感覺他們還會回來。”
王帳騎兵們面面相覷有些不知所措,再來一次疲憊不堪的匈奴人還能抵擋得住與否仍是個謎,以他們目前的狀況即便再抵擋住第二次襲擊,那么第三次,第四次以及更多次該怎么辦?
沒人能猜到漢軍襲擊的時間,此地距離右賢王庭還有八百多里路,向東南走兩百里會進入右賢王的領地,但是這兩百里還要走多久也是個謎,正常的行軍速度只要一天即可,但是現在的情況又是另一說,一天能走五十里就是巨大的勝利。
受傷的千騎長喘著粗氣,他們身上遍布著深淺不一的刀傷,拼命的呼吸著冰冷的空氣,那雙充滿渴望的雙眼望著巫師,然而他們得到的只有絕望,如此多的惡性刀傷在匈奴是幾乎無法治療的必死之兆,即使可以治療在缺醫少藥的環境下也無法尋找到合適的醫療環境。
重傷者在絕望中咽下最后一口氣,輕傷者也并不好受,他們喝了口濃烈的漢酒強忍著劇痛用滾熱的草木灰來封死可怕的刀傷,剩下的只有祈求昆侖撐犁給他們個機會躲過傷寒,這是他們唯一可以活命的機會。
巫師再一次發揮他的特長,用命令的口吻告訴慌亂的匈奴貴族:“占卜的結果是兇相,此地不宜久留,必須立刻離開這里。”
“可是右賢王…”
“綁在馬背上帶回匈奴右地,這是唯一的機會。”
匈奴千騎長們對視一眼在萬騎長的身上,三個萬騎長咬咬牙說道:“事不宜遲,我們立刻啟程!”
王帳騎兵們來不及慶幸,匆忙的卷起行囊給戰馬上鞍具,目光掃過死去的同伴尸體無奈的放棄拾取武器裝備的打算,只是匆忙撿起干糧和行囊里的食物就拋下他們騎著馬快速離去,匈奴貴族的速度更快一些,營帳干脆舍棄不要悶頭上馬往東南方向走,幾個照顧右賢王的千騎長死死卡著那匹馬走在最前面。
至于呼揭人,來不及去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