豫章郡北部彭蠡澤(鄱陽湖)以東,群山包圍的山谷中河流靜靜的流淌,不起眼的山間蘊藏著儲量龐大的銅礦,曹時稱之為德興銅礦。
這是衛長君在德興銅礦忙碌的第四個年頭,從最初不適應濕熱酷暑的氣候慢慢變的知道什么時節是梅雨季節,什么時節風向調轉,還從當地漢人手中學會保養身體的土方湯飲。
衛長君正翻找資料研究技術,他有一支人員齊備的探礦采礦冶煉幕僚團隊,來自少府的多名探礦高手齊聚于不起眼的山間營地,他們用自己的汗水和智慧研究全新開采技術。
德興銅礦規模非常大,已探明的儲量預估三百億市斤(一千五百萬噸),未探明的地下儲量暫時無法估計,露天礦脈開采難度不大,尤其是鐵器的普及讓采礦業蓬勃大發展的時代挖地下礦藏不是夢,難就在更深的開采技術。
早在大商王朝普及青銅器以來,開采礦石技術就在不斷提高,從商朝以前只能開挖20米深的礦藏,到漢初大冶鐵礦穩定開挖60米深的礦洞,再到現在鋼鐵的普及輕松開挖100米的各種礦藏,但是有志向的工匠們不甘于滿足,他們認為現在的技術完全可以開采兩百米、三百米甚至更深地底的礦藏。
為了這個夢想,衛長君放棄長安城優渥的生活,放棄少府提供的高薪而又輕松的礦藏研究工作,來到南方濕熱的豫章郡山間,一呆就是整整四年不回家。
四年不見妻子兒女的滋味可不好受。他的長子衛延年今年七歲,次女今年五歲。四年不見孩子早就記不清子女當年的長相,尤其是小女兒當時只有一歲多就離開家門。四年不回家積累了太多的鄉愿。
盯著卷軸上潦草的字跡,衛長君閉著眼睛默默走神,幕僚團三十多人抱著小山似得卷軸鉆研了一個多月,開采方案做了不下于五百種,被駁掉大部分依然有十幾種通過論證環節,進入最難也是最危險的實際開采實驗,效果暫時看不出哪一種更優越,依然沒定下最好的地底開采計劃。
衛長君說道:“我們的進度要加快,露天銅礦早晚會采空。拿不出成熟的開采技術,讓我們的采礦工用生命在地底工作極不負責任,倘若我們不負責任的推開論證再出現礦洞塌方砸死人,或者礦石崩碎封堵礦洞出口,幾百名采礦工被堵死在洞內,那將會帶來極為惡劣的影響。”
幕僚們對視一眼說道:“我們暫時找不到更好的方法來證明哪種更好,眼下最好的辦法是用支撐架頂住礦洞保護安全。”
“實驗的十幾個方案都有支撐架,但是選用我們該選用哪種支撐架最好呢?”
“應該選平陽鍛冶坊的純鋼,哪種純鋼的質量非常出色。強度和韌度是平生僅見的好材料,做成支撐架至少幾十年內不會出問題。”
衛長君搖搖頭:“不行的,貴族們用來做佩刀,軍隊用來做武器。百姓用來做農具,工匠用來做工具,每個行業都需要純鋼。只是純鋼的制造成本高,產量低市場需求量大。導致價格貴的驚人,別說用來做巨大的支撐架。就算做一套甲盾的純鋼都很難找到,我們用不起。”
“那就用生鐵算了。”
“生鐵太脆。”
“熟鐵呢?”
“太軟。”
工匠們急了:“我聽說平陽侯府公布簡單的灌鋼法,雖然做不出好的純鋼,但稍次點的粗鋼也能試做出來,不如我們采購生鐵,熟鐵自己做粗鋼得了,說不定以后咱們少府也能生產純鋼。”
“這樣做不太合適吧?”
“咱們不合適了?多少人都在生產粗鋼,只是少府查的嚴格不允許小作坊生產,抓到違規生產的罰沒家產論罪流放到邊郡完城旦舂,咱們少府官僚資質絕對過關,生產鋼鐵也不是為一己之私,寫封信送到少府解釋下不就行了。”
衛長君想了想的確沒有更好的辦法,用生鐵做支撐架很不安全,采購鋼鐵的升本又貴的嚇死人,思來想去只好采購自己生產最合適不過。
此時帳外響起聲音。
“衛令丞大喜啊!”
抬眼瞧見少府的信使走進來:“恭喜衛令丞,貴家三妹衛美人為天子誕下一位小公主,天子大喜,擢升衛美人為夫人,衛令丞馬上就要有福氣了!”
衛長君先是被嚇一跳,問清來龍去脈才高興的踱著步子走來走去。
他并不知道妹妹的情況,他去豫章郡開采銅礦的時間比較早,只是隱約記起好像是被天子喜歡三妹衛子夫,具體情況并不太了解,甚至連衛子夫入宮為美人的消息也是輾轉從家信里知道,壓根就沒往心里去深想。
“太好了,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晚上我請大家去吃飯。”
“好嘞!”
遠隔幾千里外,長安城太學內。
桑弘羊在法學院進修,即將年滿十七歲的少年服侍天子近五年,在宮廷里接觸到普通人永遠接觸不到的知識,也讓他認識到自己的短板和差距之所在。
他的出身是個富裕的雒陽豪商家庭,家中排名老幺的幼子非常得寵,但是在漢律里是沒有繼承權的孩子,無論是家中的爵位亦或是田產土地都與他無關,十二歲通過特別選拔送入宮廷做侍中,爾后轉為郎官兢兢業業服侍皇帝,好不容易進太中大夫才發現自己的知識面嚴重不足。
商人接觸的是籌算、心算術,每天與賬本以及來往的客商打交道,他有一身出色的心算術本領,但那也只是為了商業服務的謀生技巧,桑弘羊的真正短板是對經典書籍的了解非常少,粗通文字的幼年時代也曾讀過《老子》五千言以及《詩》、《春秋》兩本儒家經典,印象里只是難懂的字眼堆砌的深奧知識,就像天書一樣難懂。
知道進入漢廷的中樞系統才發現,倘若你不懂《法經》《韓非子》、《商君書》,不懂《管子》以及《貨幣論》就很難與專業人士交流,人家時不時蹦出幾個陌生詞匯,或者引用某段非常專業的話來論述自己的道理,他就像聽天書一樣不懂。
迫于無奈終于想到進修,他也只有來進修充電爭取更好的機會。
“法古字為灋,從水,從廌去,廌即獬豸也!這其實就是一種神獸,此神獸能去不直之人,古代圣賢于水邊審案常以此獸斷疑難之獄,先秦時代李悝曾作《法經》數千言,相信諸位也都拜讀過,用法這個字來代表執行懲罰判決的正當性,他的門徒即稱為法家,商鞅變法時改法為律,律這個字意義就大為不同,律令通常指的是軍國大政方針,所以法可變,律是不可變的。”
講臺上年輕的法學講師在長篇大論。
桑弘羊聽的直皺眉頭,大概弄清楚要講的含義,這個年輕的講師是黃老新學的先鋒派,所講的核心內容是惡法非法,主要闡述良法與惡法的概念,行使法律的官吏必須符合大部分人的利益,維護朝廷的安定以及百姓所需要的公平正義性,而不是為了一己之破壞漢律的純潔性。
“各位應該注意到河東郡發生的事件,都尉周陽由為一己之私大肆培養黨羽,所愛者犯罪可以撓法活之,所憎者無罪可以曲法滅之,并與河東太守申屠公惡斗數年,搜羅證據栽贓誣陷無所不用其極,一度成功迷惑廷尉拿下太守申屠公,直到被人揭穿老底才挽回危局,此次事件證明我們廉明的官僚體系里仍然存在為私欲,篡改律令違反漢律的狂徒,天子下令以大逆無道罪,車裂周陽由以儆效尤,有力的證明天子圣明,朝堂大部分官僚是廉潔奉公的。”
馬屁拍的響,引得底下的學生捂嘴偷笑。
桑弘羊琢磨半天回過味,黃老新學提出這樣的觀點應是爭奪學術話語權,良法與惡法的定義本來是含糊不清的,往深了的說不具備可行性的,異想天開的法條也是惡法,落后時代不符合當代百姓需求的法條也是惡法,良法就必須不斷的更迭增刪全新的內容保持活力。
“要避免惡法亦法,以為惡法亦法代表天下官僚要為某些貪圖私欲的官吏的一己之私付出代價,不合格的官僚要堅決剔除,不合時宜的法條要堅決廢止,盲目的維護官僚集體的榮譽和利益很愚蠢,因為你們的行為是在拿朝廷的信譽和威望做賭注,賭下去的后果必然的朝廷信譽崩潰,百姓激烈反抗,暴秦覆滅就是良好的例子。”
聽著聽著就扯到《亡秦論》的部分內容里,法學院的學生絲毫不覺得講師夾帶私貨,反而聽的津津有味時不時叫好。
桑弘羊曾聽過曹時講解《亡秦論》,大致內容還記得很清楚,這次從失信于民的角度闡述暴秦覆滅的過程,解釋關中三百多萬故秦子民對暴秦覆滅無動于衷的原因,新鮮的觀點讓人耳目一新,他也忍不住為黃老新學的專業鼓掌。
一堂課聽完意猶未盡,桑弘羊拿起包裹收拾下準備去聽下一堂課。
無意中走到一個空曠的教師,副祭酒直不疑督導十歲大的男孩寫文章,直不疑沖他做出個噤聲的動作,他非常好奇的走過去看到一摞書上寫著“司馬遷”三個字。
“司馬遷?很有趣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