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夏天的長安變的格外漫長,天子的病情幾經反復就像漫長的雨季一樣讓人心力憔悴,直到進入九月暑熱逐漸散去,封閉多日的未央宮突然四門大開,宮里傳來驚人的消息,天子要召見百官。
曹時站在殿外等候,左右瞥視現百官沒注意到他,就低聲問道:“陛xià的身體情況怎么樣?”
趙君育眉頭微皺輕輕搖頭。
“快不行了?”
“只差最后一口氣,回光返照。”
曹時心神不寧,皇帝身體不行的消息瞞不住人,但是他并不希望皇帝在這時候死去,因為他很清楚的知道現在這個大漢帝國仍然是那個病入膏肓的人說的算。
這個病秧子皇帝有一口氣,天下豪雄就要伏在地上不敢妄動,一旦皇帝駕崩人心分分鐘要亂,比如偃旗息鼓的外戚竇家和田王兩家。
倘若太子倉促登基稱帝,竇太后百分百會插手干政,當年天子劉啟當皇帝時已經三十多歲,于情于理她都沒機會插手朝政的機會,但現在可就不一樣了。
放任那個以呂后為榜樣的老太太掌握大權,即使制度不變人事變動也很小,但那也足以惡心死劉徹了。
畢竟,劉徹的權力欲可一點都不比他祖母竇太后差半分。
對曹時而言。一旦竇太后干預朝政,他的日子恐怕不會多么美妙。
“宣,平陽侯,少府時入內覲見天子!”
謁者虛引著曹時走入大殿內。當大殿門緩緩合上,遠遠看到被一圈燈火包圍的龍榻上,躺著一個奄奄一息的老人。
那是個虛弱的老人,他今年只有四十七歲而已,頭花白身體虛弱不堪,才兩個月不到人就變了個模樣。
他瞬間想到春秋時代的一則典故,伍子胥過昭關一夜愁白頭。
“少府快過來。父皇有話要對你說。”
劉徹安靜的侍立在龍榻旁,另一邊是皇后王娡握住天子的手低聲安慰。幾位宮中貴婦跪坐在旁邊眼圈紅紅的,看來剛才皇帝對她們說過些話。
“臣曹時拜見陛xià,祝陛xià身體早日康復。”
天子緩緩睜開眼,雙目中流露著疲倦和無奈。看不到一絲希望或者絕望的色彩,或許他已經放棄對病魔的徒勞抵抗。
“朕剛才召見三公九卿,問衛綰如何治國輔政,問直不疑如何監察百官,問寧成如何鎮撫關中…現在朕也要問問你如何掌管皇家內帑,為太子守好朕的錢袋子,”
曹時低著頭看不到他的目光,但是他可以感受到那股無形的壓力,當了二十多年太子。又坐朝十五年的皇帝身上自帶的氣勢,那是頤指氣使號令天下養成的,任何人也模仿不來。
猛然覺自己走了神。連忙收攏心思說道:“臣為少府定下的短期目標是內帑收入翻倍計劃。”
“內帑翻倍計劃?說說看。”不僅天子提起精神,太子劉徹與皇后王娡也抬起頭,少府一年內帑4o多億錢,上下浮動在2到3億之間,這是三十年來幾乎沒變過的定數,內帑翻倍意味著至少有8o億錢的年收入。任誰聽到都會為之心動。
“收回鑄幣權,重鑄五銖錢。半兩錢,啟用白金(白銀)為輔助貨幣,采用全新的冶煉技術提高冶銅效率,保守估計每年至少可以讓內帑翻倍,多了就不敢說了。”
曹時從口袋里摸出幾枚樣式精美的銅錢,五銖錢是普通的方孔環錢,半兩錢卻是用沖壓鍛造出來的赤金(黃銅)幣,正面是微縮的漢景帝冠冕頭像,背面是“值半兩,大漢帝國后元二年,少府監制”幾個字。
天子知道后元二年是為他定下最后的符號,不會再有下一個改元年號出現,嘆了口氣接過半兩錢在手上掂量現入手很沉,竟然足有尋常一兩的份量。
“這是臣重設的新度量衡,漢斤的重量翻倍為市斤,將一斤十六兩變為一斤十兩,十進制與長度等其他單位相同,計算整理也更加整齊方便,規定1市斤的五百分之一為1克,1市斤為5oo克,一兩等于5o克,半兩錢就是25克的大錢。”
王皇后接過新半兩錢看了會兒很喜歡,但是這不代表她很贊同這套新貨幣出爐:“新錢樣式精美,陛xià半身像栩栩如生,想必是出自少府的手筆,但是少府有沒有考慮過百姓不接受大錢,當初高后(呂雉)鑄八銖錢就不被民間所接受,因為大錢實在太重了。”
“所以臣用舊制鑄造五銖錢,為的是給黔百姓用度,漢家缺銅也不是一朝一夕可以解決的,五銖錢可以作為過度貨幣先用一用,一枚半兩錢的重量約等于8枚五銖錢,不過半兩錢是用青銅為母赤銅為膜打造,做工精良沒有方孔,官方標價是一枚半兩錢等于十枚五銖錢,半兩大錢本意是商賈們便于攜帶。”
擺在天子面前的分別是黃金幣,白銀幣,黃銅幣,以及青銅五銖錢。
黃金使用曹時制定的新度量衡設置,黃金半兩25克,因為是黃金所以造型最為漂亮,采用鋸齒邊的防偽標志,貨幣背面銘文相同,正面是天子的正面半身像,把皇帝威嚴如山的氣勢刻畫的絲絲入扣。
白銀本來不為貨幣,曹時覺得放任社會儲量的白銀不流通是個浪費,就決定把白銀制zuò成半兩,25克的重量規格與金幣相同。
“陛xià明鑒,臣以為銅錢一萬兌huàn黃金一斤實在太不劃算。黃金儲量遠低于銅礦儲量,白金(白銀)是黃金的衍生品,作為貴重品儲量和開采量始終很穩dìng。所以臣的意思是在近期用少府和大司農的儲備貨幣先進行一次冶煉提純,然后按照銅鉛比例制zuò出五銖錢行出去,先把市場上所有黃金和白銀收回來,然后行赤金半兩錢作為輔助貨幣,等到市場接納之后再行金銀貨幣,爭取以后不在用整斤的黃金交易,這樣會大大提高黃金的價格。既可以當國帑和內帑無形中增值,還可以在市場上大量投放貨幣。減少因為缺少貨幣造成的經濟稅收雙重困難。”
在其位謀其政,曹時精心準備兩個月的大招,金銀銅三級貨幣確立,直接把整斤的黃金從貨幣從驅逐出來。半兩錢通稱大錢,以大錢作為交易的主要貨幣,對于促進經濟流通、納稅和管理貨幣有積極作用。
一枚赤銅大錢等于十枚五銖錢,更貴重的銀幣一枚等于15枚赤銅大錢,至于最貴重的金幣一枚等于15枚銀幣,二十枚金幣等于一市斤或二漢斤。
反過來一市斤黃金等于二十枚金幣,三百枚銀幣,四千五百枚大錢,以及四萬五千枚五銖錢。如果用以前的漢斤計算,一漢斤等于225oo枚五銖錢,黃金價格無形中升值一倍。
看起來是割豪強地主的肉。可這又何嘗不是便民利民的舉動,鑄幣過程中的損耗以及成本費用全部都在這個一倍差價里,用曹時的話這就叫做鑄幣稅。
紙幣暫時搞不起來,他只好用白銀作為中間的緩沖貨幣,以民間擁有的白銀遠比黃金充裕的儲量,只要每家每戶稍稍有心保留點白銀。都會瞬間讓資產增加一截,至于貨幣通脹帶來的泡沫在小農經濟時代幾乎是瞬間消化掉。
大漢帝國最缺的是貨幣。遠比一千年多后缺少總量十倍左右銅錢,大漢帝國一年的稅收大約4o億錢,算上少府收入4o億錢加起來也就8o億錢左右,按照1ooo錢為一貫錢的標準,朝廷和皇家也不過8oo萬貫收入。
對比每年一億貫收入的某個弱勢王朝,大漢帝國的經濟總量真的可憐巴巴的,解決財政困難先在于貨幣上做文章,他就是要以目前的貨幣總量用金銀銅三色貨幣先把貨幣總值抬升一倍,然后再用開采冶煉出來的銅錢逐漸補充新市場需求。
聽到貨幣瞬間翻倍,簡直比現搶錢來的還要快,劉徹聽的兩眼直放金光,貨幣價值翻倍意味著國庫和內庫瞬間變成大金庫,對他的打匈奴計劃有著無可估量的好處,王皇后見識短,只覺得聽見一堆聞所未聞的東西,突然有種不明覺厲的感覺。
天子不置可否的點點頭,他知道太子和皇后已經被說服了,就算他現在反對也沒用處,劉徹早晚會施行這個策略。
“你說的很神妙,但是朕懷疑會有不可測度的副作用。”
曹時說道:“陛xià不必擔心,當年太祖高皇帝為便民而行一銖莢錢,高后(呂雉)認為莢錢不堪大用而改鑄八銖錢,士民不認同貴重的貨幣,究其原因是民間缺錢嚴zhòng,莢錢已經足以夠平民使用了,但是如今天下承平六十年與漢初又不盡相同,貨幣存世量至少提高一倍以上,眼下市面上流通最多的是三銖錢和四銖錢,說明錢貨的持有重量在不斷增長,按照這個趨勢提前鑄造五銖錢會很容易被民間接受,至于大錢到可以適當放出一些,慢慢的收窄黃金直接流通渠道,這樣大錢會逐步代替黃金作為中等交易的主要貨幣。”
天子邊聽邊不住點頭,前些日子清醒時候斷斷續續聽內侍讀過《貨幣論》,大致了解貨幣增長變化的趨勢,如果不是有那本《貨幣論》打底支撐,這么復雜的貨幣變化還真不太容易搞懂。
王皇后已經完全聽不懂了,一臉茫然的看著曹時侃侃而談,只覺得能寫《貨幣論》的人果然厲害,繼續不明覺厲。
君臣二人交換了對貨幣改革的看法,總體上天子的看法依然趨向于保守的貨幣政策,盡量以朝廷少量干預任由民間市場自行調節,典型的黃老學派不干預的政zhì經濟觀點。很類似他所知道的自由經濟學派思想。
過了會兒,天子疲倦的閉上眼睛躺了會兒,曹時打算起身告退。忽然聽到:“我最后問你一個問題,如果讓你輔佐天子治國,你該如何行事?”
王皇后一臉意外,沒料到天子竟會提出這個問題,依照他的想法至少二十年內不用考慮曹時為丞相的可能性,治國絕不是有才華和能力就萬事沒問題的,執政經驗以及經歷的勘磨都是硬指標。當上丞相的人哪個不是有二十年以上從政經驗。
在曹時頭上有一大把人排在前面,論資格他這個十六歲的小毛孩子不知道要排多久。二十年的勘磨已經是往少里說的數字,即便三十年后讓他擔當帝國丞相,那時他也才四十六歲而已,依照曹參、曹窋的高壽也算的上年富力強的年紀。
論資排輩到也不是完全沒道理。畢竟許多人執政履歷,執政成就,勘磨經歷,年歲以及執政傾向都很好看,至少有三百人擁有角逐九卿的高位,至少有三十人可以提拔為三公,每個人都眼巴巴的盯著那幾個位置空下來。
王皇后不無憂慮地勸道:“陛xià,平陽侯以十六歲拔為九卿已經打破漢興以來的紀錄,再提丞相輔政zhì國的假設。我怕會把好好的孩子帶偏了路呀!”
她是個婦道人家不假,可是再不懂政zhì也還是曉得三公九卿的重要性,曹時才十六歲就拔為九卿之一。直接越過比二千石、二千石、真二千石三道鬼門關的級的大門檻,這三道門檻里擋下了至少上千號人的去路,這里面有功臣大將,有肱骨重臣,哪一個不是盛名在外。
兩個月前,天子驟然拔他為九卿的時候。朝中內外就有不少人牢騷表示不滿,奈何平陽侯的家世實在太嚇人。搬出老祖宗曹參來能鎮住大半個天下的非議聲,剩下一點不滿和牢騷看到新長安城以及百萬信徒聚集的泰一神廟也沒話說了。
說動皇帝拍板太子監督,他親手畫圖設計三公九卿打下手,動用國庫和各界捐款上百億錢,征徭役一百萬人為他的理想圖抹下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曹時的三寸不爛之舌實在太厲害了,從皇帝到三公九卿再到軍功爵乃至商賈士民以及服徭役的民夫,全部被忽悠的一愣一愣的,這忽悠人拉投資的本事上至三皇五帝下至當代,二千五百年內絕無僅有。
老實巴交的二千石們覺自己沒那個腦子,實在玩不來那一套手段,更沒本事用半年功夫把長安城翻新成一座級城市,這可絕不是打嘴炮虎軀一震那么簡單,就連非議曹時最狠的儒家也沒法說什么,罵人家勞民傷財也不合適,民夫吃的住的全是國家掏腰包,罵浪費國帑恐怕要被長安百姓的臭雞蛋砸死,國庫出的國帑全部用在修民居,挖下水道,以及重修宗廟,立神廟上了。
這里面正經算老劉家的建筑也就宗廟,工程用料統一采購平攤下來花費的錢也就幾億錢,對比快2oo億的新長安投資總額,這點錢也就是個零頭罷了,儒生找不到犀利的切入角度,只好悶聲生氣咒罵曹時狡猾。
九卿拔上來的非議聲是被壓下去不少,可是大家心里不爽可不是那么輕yì抹除的,前些日子曹時新官上任三把火才算把那些屬官給鎮住,調來張湯做得力助手才能做到有如臂使,但是想做出點成績讓天下人看看還要等他的貨幣翻倍以及內帑翻倍計劃,干好這兩件事就沒人會心里不服氣了。
但這只是個開始而已,初步證明他能把九卿干的有聲有色,再往上一步想當個有史以來最出色的少府還需要繼續努力,努力個幾年遷官去做其他九卿又是三年五載過去,輪換幾次差不多二十年過去了,這時候天下已經沒有人對他的資歷威望能力產生懷疑,這才是踏入三公最佳的時機。
如果就急不可耐的要提前做三公也不是不行,眼下的丞相衛綰、御史大夫直不疑就是天子當初強行提拔的,原因自然是為了把列侯踢下去換自己人上臺掌握朝政,結果就導zhì他們倆的資歷太淺薄,根本鎮不住那些當了十幾年上卿的老官僚,更不用說那幫列侯有多么不服氣。
衛綰和直不疑的三公當起來很辛苦,朝政拿不住且不說,指揮不動九卿是個難題,人家有事情也不告sù他們倆,經常造成皇帝詢問兩人國事,他們倆就兩眼一抹黑什么都不知道,皇帝只好再詢問九卿具體情況才會得到滿意的答復。
這種情況皇帝要說能有多高興也很難說,可畢竟是自己提拔的心腹,哪怕鎮不住場子也必須咬牙撐下去,結果沒撐住皇帝自己先病倒了,衛綰和御史大夫一看這情況知道自己也爭不過朝政的權柄,索性就在朝會上充當泥胎木塑,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敷衍了事。
“母后!”
王皇后剜了劉徹一眼,自己這個兒子長大了漸漸不親近自己,她才剛說幾句就叫住她不讓說,本來出于公心的說幾句頓時變的心里老大不痛快,怎么說她也是后宮之主,將來是要做太后的人,被兒子當面叫住面子有點掛不住。
本來挺好的語氣頓時降了兩個調子,王皇后拉長臉冷冰冰地說道:“妾以為少府做的挺好,暫時不用考慮為相輔政的事情。”
劉徹也意識到自己好像做錯了,弄巧成拙反而讓母親對曹時有了成見,心里暗罵自己太心急了點,想插嘴幫曹時又害怕弄巧成拙,遲疑半天沒敢動彈。
天子沒理會王皇后,語氣平坦地說道:“你不用害怕,有什么就說什么,朕是將死之人,希望聽聽你的真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