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時數個月,十幾萬字的鴻篇巨著,終于為亡秦論書寫下最后一筆,當曹時將自己的私印壓蓋上去,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步系統分析秦滅得失的資料,他無意中創造了一個前所未有的紀錄。
讀過完整版的亡秦論,太子劉徹的心思仍不明朗,自從那日的辯論隔三差五的就去地圖室里呆上許久,顯然他還想著滅殺匈奴平定天下的志向。
每個少年都有屬于自己的夢想,追求夢想的人不可以被欺辱,劉徹還只是個十四歲的年輕人,他的人生之旅才剛剛起航,他有權利繼續做幾天夢。
不幸的是他的夢也快做到頭了。
安陵侯子軍、桓侯賜、遒侯陸強、容城侯徐盧、易侯仆只、范陽侯代、翕侯邯鄲密謀反叛未遂,被中尉府的正卒及時緝拿歸案,七個列侯還是中元三年赦封的匈奴降侯,被憤怒的天子當即賜死,據說未央宮里傳來許久不見的咆哮聲。
這位至尊當然有理由憤怒,導致周亞夫罷相的就是這七個匈奴降侯,周亞夫去職宣告列侯集團大崩潰的開端,周亞夫暴死廷尉大牢的影響還沒有散去,這七個當事人就選擇集體叛逃,雖然他們的企圖沒有逃脫關中嚴密的關傳體系,可畢竟事情鬧出來損傷的是天家的臉面。
未央宮溫室殿,天子躺在床榻上一臉病容,接二連三的打擊摧毀了他康復身體的信心,邊關急報列侯叛國還有最讓人擔憂的諸侯王不安穩,關東的線報如雪片般傳入長安,在雒陽、臨淄、彭城等關東名城的大街小巷里傳唱著“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的歌謠。
天子固然富有四海權掌天下,但是他還沒有辦法命令郡國兵在各郡國四處拿人,關中八百里秦川是漢廷中樞的自留地,忤逆天子意愿的庶民可以隨意處置,關東在傳統上屬于六國故地,天子絕不敢在關東故地隨意行動,那樣很容易引起人心惶惶反而給諸侯王擾亂天下的由頭。
衛綰例行做著報告,天子病的連一個月一次的大朝會都無法勝任,三公九卿只好每天到禁中省內向天子奏報每日的政務,即使是奏報政務也只能維持一個時辰,侍醫會準時出現勸阻朝中大臣們早早的離開,所以大臣們只好把自己想說的用簡要的賜予寫在紙上奏報上去,這就是奏折。
“關東的人不要抓,想傳唱就隨他們去,如今邊關烽火危急經不起絲毫大意分心,你們只要看好諸侯王防止他們作亂就可以了。”
“喏!”
“傳旨于諸侯王,今年八月的祭祀照例進行,諸侯王必須到京師祭祀高皇帝,生病的架也得架到京師里來,不要再找任何理由搪塞過去。”
衛綰默默的應聲表示記下了,他明白天子是在暗暗警告淮南王劉安,自從天子稱帝以來的十五年里,淮南王親自入京的時候只有七年,最近幾年始終稱病不出讓淮南王太子劉遷代為上京,而劉安的年紀還要比天子年輕九歲,今年也才三十七歲而已。
距離一個時辰的奏報才過去一半,大臣們發現天子閉著眼睛假寐,識趣的俯身告退出去。
過了會兒,天子睜開雙眼問道:“太子最近學業如何?都讀了什么書?”
“太子殿下在通讀太中大夫的亡秦論,最近寫了幾篇非常漂亮的策論,就連刻板的太子洗馬汲黯也夸贊太子殿下的學業大漲。”內侍諂笑著夸獎太子聰穎。
天子神情疲憊,揉著眉心緩緩說道:“朕也看了那篇亡秦論,別出機杼的分析觀點很新穎,天子多讀讀要比儒生的妄言有好處,都有誰在為太子講課?”
“只有太中大夫講黃老,太子下令近幾日儒生們不得入太**。”
聽到內侍的奏報,天子皺起眉頭,他本人對黃老儒學之爭持中肯的態度,為太子劉徹選老師的時候,特別把篤信黃老的衛綰和儒家出身的王臧放在一起,本是想兩邊調和讓太子各取其用,但是他沒想到會提前將衛綰任命為御史大夫,進而提拔為丞相,衛綰公務繁忙完全沒時間去太**講課,反倒便宜了王臧在太子身邊講出許多令人不喜的東西。
曹時意外的出現,成功的驅趕了不討人喜的王臧,那些喜歡大言的儒生們被清除一空,太子就越發倚重身邊的人,汲黯是黃老,司馬安是法家,曹時的亡秦論里透著濃郁的黃老派論調,偶爾有點申韓的典故出現,只不過曹時的論調更偏重于黃老而忌諱嚴刑酷法,屬于比較溫和的聲音。
天子對此不太滿意:“太子身邊沒有儒生不太好,諸子學說都要學學也不可偏重某種學,你去把太中大夫招來,就說朕有話要問他。”
過了半晌,當天子打著瞌睡的功夫,曹時在內侍的引領下來到溫室殿。
天子睜開雙眼望著他目光威嚴無比,盯著他看了好大一會兒,直到曹時滿頭大汗才滿意的收回目光:“朕讀了你的亡秦論寫的非常好,據說你還對太子滅匈奴的想法提出批評,說說你的想法。”
曹時立刻明白了天子是借著學術提問的名義來考察他的政治傾向,同時也是判斷他是否能夠作為輔佐太子的可造之才。
一個人的政治傾向決定他未來的施政策略,當今天子就非常看重個人政治傾向,周亞夫不合口味又屢次與天子抬杠,哪怕他是功勛大臣也毫不猶豫的廢掉直至殺掉,在政場上拼殺的人沒有絲毫溫情可言,走錯一步就好比當年周亞夫徒手撕肉時那樣慘痛。
醞釀一下情緒,穩定心神開始組織語言,不過片刻就開始滔滔不絕的講述自己對漢匈戰爭的判斷,選擇切入點恰恰是最重要的國本。
“太子殿下立志要集大權滅匈奴,集大權首先必須動搖太祖定下的立國之本,去歲妖言惑眾的王臧之輩逢迎太子做出類似提議,假若太子殿下以廢諸侯王與列侯為前奏,大權獨攬揮師北上伐匈奴而取得夸天之大功,那么要動搖的國本會前所未有的多,不僅僅要廢黜諸侯王與列侯,太祖立下的國策要一樣樣的改掉,為了執行新的國策,朝廷中要遍布鷹犬爪牙伺機而動,民間要遍布耳目監視庶民的不滿聲音,直到天下靜謐無人敢違反太子殿下的命令,心懷畏懼和怨恨拿出最后的口糧作為軍餉,卷起包袱拖兒帶女奔向北方的戰場與匈奴人死戰…”
天子越聽越不對味,不一會兒功夫眉頭大皺,心情很不愉快。
憑著十幾年的執政經驗以及擔任太子多年的留下的豐富知識,可以自信的認為沒有任何人可以說服他放棄集權的追求,削藩廢列侯都是為了進一步集權,天子打心里是支持太子對集權的追求,沒有野心的皇帝不是一個好皇帝。
國本對于有野心的皇帝根本不是問題,天子堅信世道變幻許多東西在更替,上古三代圣君彈彈琴就可以治理天下的時代已經過去,現在是必須要振作起來奮勇拼搏的新時代。
想到這兒,天子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笑容:“先停一會兒,為什么你說打匈奴要改國本,大權獨攬真如亡秦論里說的那樣恐怖?朕總覺得你的說法有些不盡不實。”
曹時深吸一口氣說道:“假設天下有兩個國家以農耕為主,其一者稱為集權帝制,集權帝制是以皇帝為中心集大權獨攬于一人,天下官僚士卒百姓皆是皇帝任意驅使的芻狗,皇帝依靠著信任的寵臣統治龐大帝國,寵臣們承蒙皇帝的恩寵和欽許擔任大臣輔助皇帝統治帝國,寵臣們與帝國子民沒有直接關系,他們知道自己只是皇帝派下來管理臣民的代言人,帝國子民普遍不會愛戴寵臣,因為他們知道帝國的主宰是皇帝…”
天子忽然劇烈的咳嗽起來,過了好半晌緩過氣才發現他的聲音停頓,擺擺手示意曹時繼續說下去。
“其二者稱為封建帝制,封建帝制是皇帝與貴族們聯合統治帝國,帝國皇帝掌握過半以上領地,擁有最強的戰力和對貴族的強大掌控力,而貴族們擁有特權和地位并不是由皇帝的恩寵和欽許而得來的,他們的一切是用更古老封建和盟誓傳承的世系子孫相替而得來的,貴族們擁有自己的領土和忠于自己的臣民,他們會格外珍惜自己的領地和臣民,不愿意領地和臣民因為災禍而崩壞,因而貴族們自然會得到愛戴。”
天子忽然笑道:“比如漢初的魏王豹,在魏地不失人心,于是在守滎陽時周苛斬了他。”
曹時悄悄嘆了口氣,知道天子聽明白他的意圖,于是快速總結道:“事實證明,集權帝國是非常非常強大的,皇帝以郡縣制統治天下,派遣行政官員到任意郡縣,并可以隨心所欲地調動或者撤換他們,這是集權的魅力所在,而封建帝國自古以來就有大批的封建貴族世代存續,他們是當地非常有名望的貴族并為臣民們所公認和愛戴,貴族們各自擁有屬于自己的特權,封建帝國的皇帝除非冒很大風險行事,否則是不能剝奪貴族們的特權。
因此人們發現這兩個國家,集權帝國是如此的強大而難以擊敗,但若是征服了強大的集權帝國,保住帝國的領土和臣民會變的非常容易,反之集權帝國很容易被封建地圖擊敗甚至滅國,但是由于殘存的貴族體系仍然存在,當征服者無法滿足殘存貴族們的期望又不能滅絕他們,一旦時機到來的時候,強大征服者們就會失去這個國家,甚至把自己的國家也推向滅亡。”
天子愣愣的出神,心思不知道飄到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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