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劉徹正在讀新鮮出爐的亡秦論,作者當然是平陽侯曹時。
“秦王政奮六世之余威而橫掃天下,實則耗盡大秦百年積累導致國力衰退,九原王離能力不足,領十萬秦軍守邊塞抵御匈奴來犯之敵,嶺南趙佗五十萬秦軍南下平越戀棧難歸,關中府庫空虛軍備不足,為震懾關東六國遺民,收天下兵器煉十二金人,修六國馳道,拆六國城郭,當天下遍傳秦必亡,祖龍死的謠言之下,秦王政訪仙山煉丹藥,殺方士坑亂儒,東巡六國故地,泰山封禪祈求永偃戎兵。”
劉徹越看越驚訝,這論調是聞所未聞之言,作為帝國太子從小所接受的教育里,只有暴秦失之以虐而亡天下,秦始皇夸天之功而落得二世而亡,卻從沒聽說暴秦竟然虛弱不堪的說法。
韓嫣被‘打入冷宮’十幾天,好不容易逮住機會碰到曹時,便迫不及待的諷刺道:“太中大夫,你這篇文章標新立異,太過聳人聽聞了吧?暴秦竟然無兵可用?”
“如果暴秦有兵可用,何至于讓少府章邯釋放驪山刑徒率兵平叛?而且這幫刑徒甫一出現就敗陳涉,殺項梁屢戰屢勝猶如戰神,莫非關東六國的刑徒修了幾年陵墓就堪比秦軍銳士不成,爾等難道不清楚我少府是什么官職嗎?”
曹時冷笑一聲,在場的太子屬吏沒有人敢觸碰他的言辭。
漢承秦制,百官公卿以及朝廷制度也是照搬大秦,少府位列九卿之一,既沒有郎中令,衛尉的兵權掌握,也沒有宗正,太常掌宗譜祭祀清貴,地位與廷尉、大農令、太仆相當。
主要職責是掌管山海池澤之稅,以及給添加的供養,等同于天子的大管家,附帶一個匠作府頭的職責,天子修建陵寢之類的私事就由少府全權管理,這是個地地道道的文官序列。
章邯本身不是文官出身,依照大秦軍功爵制的規定,三公九卿里大半是能征善戰的大將,但是章邯本人只位列三公九卿里排名靠后的少府,三公里掌握天下兵權的太尉,九卿里有兵權的衛尉、郎中令以及不在九卿之列,掌徼循京師兵權的中尉遠比少府更適合出戰。
這幾個大將正常情況,配下至少有二三十萬大軍,但事實上大秦帝國已經無兵可用,在關中咸陽也只有章邯一人可以出兵,所用的兵不是關中秦人正卒,而只是在驪山修陵墓的刑徒。
劉徹的眉頭緊緊皺起:“據我所知大秦有精銳百萬,王翦滅楚國出兵六十萬,這么多精銳為什么會沒有兵?”
“殿下可記得李信伐楚失敗前的典故?李信一介青年將軍,既無威望也乏戰功,秦王問策伐楚,王翦言六十萬可滅楚國,獨李信言二十萬可滅之,于是秦王命李信伐楚不克,秦王怒而登門向王翦道歉,復用秦兵六十萬伐楚而成!以秦王之智豈會不知李信計劃的冒險,但是他仍然愿意一試,計劃失敗改用王翦也是迫不得已,六十萬破楚是大秦的極限,兵力再多則國力無法維持。”
“我不相信,繼續說下去,一定另有緣故。”劉徹又搖搖頭。
曹時不緊不慢地說道:“秦惠王乃秦國有道明君,誅商鞅,攻魏國,滅巴蜀,伐義渠,奠定秦昭王時僭稱西帝的基業,然而巴蜀、義渠卻耗費秦國近五十年時間消化,直到秦昭王二十七年以后開始大規模用兵討伐關東六國之地,從此時秦國用兵屢次突破二十萬,長平之戰用兵五十萬,邯鄲之戰又增兵到四十萬,差不多秦王政統一六國用兵數量相差仿佛,而秦帝國的向來以關中正卒為勁旅,在關東是不募銳士充為秦軍正卒的。
彼時秦末,趙佗率五十萬秦軍伐南越滯留不歸,王離率十萬長城軍團揮師南下破趙國叛軍,隨后王離與章邯不和,又陷入糧草危機而敗給項羽,關中之內早已沒有可用的兵力,除非秦二世把所有耕田的農人全部拉走,可秦二世無才無德任用奸閹趙高弄權,殺功臣,壞律法,屢犯綱常,鬧出指鹿為馬的丑劇,關中士民早已對秦王失望至極,又怎么愿意拋家舍業為秦王的功業與六國軍民死拼呢?”
太子殿氣氛凝滯,內侍們躡著步子大氣不敢喘一聲,太中大夫疾言厲色的直斥秦帝國覆滅的因由,新鮮而又令人畏懼的觀點深深的震撼所有人的心靈。
大秦帝國一夜之間崩潰,幾乎是所有漢人心中的一塊巨石,類似賈誼之流寫過的秦朝滅亡論如過江之鯽車載斗量,只不過賈誼比較幸運而且文筆也比較好罷了,這些文人的分析不能說沒有道理,但距離漢朝天子所需要的答案還有很遠的距離,畢竟書生就只是個書生,不懂政治更不懂軍事。
侍立在中殿的少年侍總們側耳傾聽,即便有帷幕遮擋也可以聽到內殿中洪亮的聲音,桑弘羊緊緊握著拳頭渾身發緊,秦帝國驟然覆滅是橫在漢家江山上的一塊巨石,從楚漢戰爭時代至今六十五年時間里,一代代精英名士都在苦苦思索著大秦帝國覆滅的原因。
搞不清楚大秦覆滅,就無法預防大漢帝國重蹈覆滅之災,防微杜漸是從太祖高皇帝立國那一天開始,所有漢家皇族貴族們集體達成的共識,所以漢太祖稱帝便主張黃老休養生息,漢太宗繼位而勸農桑修水利免稅賦保民心。
漢興六十載,人口翻一番超越大秦帝國極盛時代,經濟繁榮百業復蘇遠超春秋戰國時代,因而當代天子對漢家的治國功績非常自豪,常常夸耀漢家江山穩固,國將永興。
“我漢家真的可以國將永興嗎?”
即便是驕傲如劉徹,心里也沒有絲毫把握。
十月末,北方刺骨的寒風吹入關中平原,盤踞在秦川之上溫暖的氣流相撞,于是京師長安迎來新年的第一場降雪。
未央宮披上厚厚的銀裝,氣溫陡降十余度,把守宮門的南軍衛士們換上厚厚的冬衣苦苦忍耐著風雪的侵襲。
往日崗亭外的火堆換成放在里面的火爐,一只水壺上冒著滾滾白起,守衛的關東衛士心里暖暖的,再過一個時辰交接過,他就可以坐在崗亭里用熱水燙燙手腳,再吃上幾塊烤熟的芋頭,美美的睡上一個好覺。
在未央宮的溫室殿,熊熊燃燒的火爐旁,一株株嬌艷的花朵反季節綻放,這里歷來是天子的避寒之地,即使在科技如此落后的漢代,溫室栽培技術已經日趨成熟。
自從曹時貢獻的火爐進入宮中,在入冬以前長樂未央陸續添置數百座烤火燒水用的鐵爐,溫室殿里老舊的火炕全部被淘汰,耗時耗力的木炭被河東開采的無煙石炭所代替,長長的管道一直延伸到宮殿后的屋檐。
長安的冬天雖然不算寒冷,但是雨雪豐厚陰冷潮濕的時節也很難受,當朝天子重病在身的不耐久坐更加畏寒,尋常公務已經全權委托丞相處置,天子每五日一次的大朝也被臨時改為每月一次,大部分公務堆疊在三公頭上,老實巴交的衛綰和直不疑只好苦著臉應承下來。
天子捏著紙卷奏報臉色很不好看:“東闕甲第一場大火燒掉如此多官宦府邸,許多無辜的士民死在火海中,朕心難安啊!丞相的撫恤要多多盡力,勿要讓京師人說你丞相處置不力,丟了我漢家的臉面。”
“是!臣正在緊急草擬章程。”衛綰滿頭大汗地應答道。
“朕也乏了,你們下去吧。”
朝臣們識趣的退下去,沒過多久王皇后從后殿轉進來,滿懷憂色的說道:“侍醫說陛下的身體不宜操勞,少思少慮要多靜養才能身強體健。”
“吾也想少思慮,社稷多事怎么修養身心?”天子疲倦的合上書卷,想到東闕甲第那場大火,心里感到莫名的煩躁。
京師的童謠案被徹底查清,幕后主使者少上造周復縱火自燒落得滿門皆死,大火燒了三天三夜就連長信宮的老太太都被驚覺,比起大火更讓人憂心的是那首歌謠矛頭直指大漢帝國的天子。
雖然那首歌謠里沒有涉及天子刻薄寡恩的直接言辭,但是其中蘊含的政治含義讓天子每每想到都會渾身發顫,用心之歹毒幾乎是要用一首詩掀翻天子的執政大義名份,于情于理都不可以容忍下去。
明察暗訪抓人判案一系列手段用上,迅速將這窩藏在京師的案犯抓獲,可是當天子看到破案卷宗后心里卻高興不起來,少上造周復是已故絳侯周勝之的兒子,代表著絳侯周勃一系嫡脈,這一脈被兩代天子滅滿門,天下該如何看待他,如何看待這首歌謠?
想到這里,天子夜不能寐。
王皇后笑盈盈地岔開話:“妾看了太中大夫的亡秦論,寫的極為精彩,陛下以為此篇如何?”
“泱泱大秦風光數百年,自春秋以來晉楚未占其都,六國未破其勢,合縱連橫敵不過關中四塞之險,為何天下一統不過十余載就亡國滅種?”天子合上書卷百思不得其解,原本誦讀賈誼過秦論以為掌握秦滅的鑰匙,可是當他讀過亡秦論反而更加心神不寧。
PS:秦亡的教訓對于新生的大漢帝國,就好比現代人反思甲午戰爭的失敗,辛亥革命的中途夭折,不僅僅是漢初的學術界至關重要的課題,更是大漢帝國幾代皇帝努力探索的方向,這種反思著重體現在漢初的政治制度上,有推薦票的書友請給本書投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