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公請!”
“先走一步!”
曹時乘著不起眼的兩輪馬車隱藏在車架里,家中的四輪大馬車太過顯眼不宜為官用車架,現在才發覺躲在人群里的確有不少好處。
可即便如此,一路像城東走還是碰到幾撥北軍士兵攔車檢查,待北軍的騎都尉反復確認令符印信才允許放行,搜索程度幾乎趕得上戒嚴宵禁的架勢。
馬車走到靠近東門時戛然而止,通往灞城門的主干道為北軍徹底封鎖,各路車架只好改行其他道路,或者就地等待北軍的封鎖自動解除。
“這里是東闕甲第,莫不是在搜索他們?”曹時撩開布簾,低聲對駕車人說道:“孫起,去打探下前面發生什么事情。”
孫起沒有出聲,悄無聲息的下了馬車鉆進前方的人群里,過了好一會兒又悄悄的返回座駕回報:“前面是北軍的材官都尉封鎖少上造府的園子,據說是少上造牽扯謀反重案,北軍正卒封鎖道路是在捕捉少上造。”
“抓到沒有?”
“沒有,少上造府中的家奴是絳侯家的世仆,手持刀槍弓矢扼守屋舍一時半刻攻不進去,材官都尉正在向府中喊話,勸說府中家奴放棄抵抗束手伏法等待廷尉的裁決。”
曹時松了口氣,好在還沒有被抓到,萬一周復被抓豈不是牽連到他,即使口說無憑也足夠讓天子對他下手,他很想幫周家一把是不假,但不代表他舍得拋家舍業把自己也坑進去。
街道上北軍肅立氣氛肅殺,長久的對峙得不到府內答復,漸漸的材官都尉感到不耐煩,幾輪箭雨落進去不過片刻間慘叫聲從府中傳出來,圍觀的長安民眾們交頭接耳議論紛紛,多少年來沒有見過北軍正卒在長安城內殺人見血,人們這才發覺到失態的嚴重性超乎想像。
“快看!少上造府冒起火啦!”
“走水了,快去救火啊!”
遠處看熱鬧的長安市民們驚恐的抬起頭,望見幾十米外的少上造府被濃煙漸漸遮蔽,金紅的火苗在滾滾濃煙中冒起,隱隱約約可以聽到府中傳來聲嘶力竭的歌謠:“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漢太祖,殺白馬,封諸王,立列侯,衛天子,保江山,滅諸呂,扶真帝,囚功臣,驅列侯,平吳楚,功不賞,條侯功,死大獄,太祖誓,今已廢,好男兒,求封王!好男兒,求封王…”
時值十月立冬天寒地凍萬物干燥,少上造府精心準備的火油、硝石、硫磺、柴薪等引火之物帶來不同凡響的力量,這場大火不僅把少上造府燒為白地,同街毗鄰的達官貴胄們所擁有的房屋館舍也被引燃。
呼嘯的北風在大火中起到推波助瀾的作用,大火越燒越旺幾乎無可控制的燒遍半座東闕甲第,幾百座雕梁畫棟的館舍在大火中夷為平地,數百人直接或間接死于火海之中,大火整整燃燒三天三夜才熄滅,站在平陽侯府中眺望長安一度可以看到夜空被染成紅色。
撲滅大火后搜羅尸首,確認少上造周復及其夫人、媵妾、家中子女手拉手抱成一團死于火海之中,府中家小一百幾十口人無一幸免,全部倒斃在火海中殺身殉死。
大火撲滅當天夜晚,得知侄子周復一家橫死,自知牽連過深不可能活下來,平曲侯周堅于侯府內服毒自盡,其夫人陳氏與第二日上午也自盡追隨夫婿而去,只留下年紀輕輕的侯世子周建德驚恐的望著雙親倒斃的尸首。
“沒想到啊!堂堂絳侯周勃幼子,天子新封兩個月的平曲侯就這么橫死在家中,真是世事無常啊!”
陽信公主剜了他一眼:“那少上造周復不思君恩,唯恐天下不亂的散布謠言迷惑大眾,被北軍圍住還喪心病狂的引火自燒,好多無辜的官宦世家因此遭災受難,這等亂臣賊子的家族休要多提才是。”
“細君說的極是,我這不是在為平曲侯感到惋惜的嘛!少上造家只字未提。”曹時捏著妻子的小手輕聲說道:“婠兒,你喜歡我這么叫你嗎?”
“嗯,時郎,妾好歡喜。”
陽信公主臉頰紅撲撲的煞是可愛,如此親昵的稱呼只有父皇、母后、皇祖母才會用到,初次被夫婿稱謂,心里像泡在蜜罐里甜絲絲的。
皇帝這場大病輟朝二十五日,當天子再次出現在百官面前時嚇壞所有人,原本面色紅潤身寬體壯的中年皇帝已是老態盡顯,蒼白的臉色瘦弱的像一陣風就能吹倒,精神不好說話也有氣無力的樣子。
三公九卿滿朝文武莫不驚愕以對,此時此刻所有人都清楚,天子大限將至或許很難熬到下一個冬十月的元日。
天子重病在身不耐久坐,原定十月新年的慶典全部取消,大射之禮也隨之取消,不論是遠在關東的諸侯王,還是京師里的列侯都送了口氣,每年幾個節日禮儀活動就像在上刑,哪怕有一絲一毫的差錯都會招來**煩,王削縣,侯免國可不是鬧著玩的。
大朝會期間百官忙碌奏報旬月之間積累的國事,大朝只有少數天子近臣,以及二千石及以上的大臣可以居于殿上,曹時作為太中大夫配屬于郎中令之下,頭上還有秩比二千石的中大夫,他這個千石官還不夠級別參與大朝會。
不甘失敗的王臧,將自己的師弟趙綰從雒陽招到長安,帶著長安的儒生緊鑼密鼓籌備起一場辯論,太子洗馬汲黯拉著外甥司馬安毫不猶豫的站在曹時的陣營里,宮中的博士黃生為首的黃老學派也鼎力支持。
幾年前曾經有齊地袁固生與黃生論戰,最終是以袁固生的反詰險些觸怒天顏,天子親自開口以馬肉與馬肝,做學問的不爭論湯武革命也沒關系而告終,但是兩大學派都不服氣,儒生覺得自己辯贏了黃老派應該得到更多重視,黃老派對儒家詭詐之術也是憤憤不平,時刻想著找回場子。
袁固生瞧不起黃老學派而在竇太后面前說黃老是小家子氣的東西,因此竇太后把袁固生丟到野豬籠子里差點弄死,更早一些焚書坑儒就是儒家集團挑戰法家統治權,觸怒集體利益而坑殺而死,這不僅僅是學術之爭,更涉及到個人和集團的政治理念爭斗,直至上升到意識形態和價值觀的斗爭。
最讓曹時感到驚訝的是長安的百官也紛紛表示支持,趙禹在未央宮單獨找到他想要主動參與,稍微遠一些的上卿即便沒有親自來,也派屬官表達了支持曹時斗敗儒家的態度,甚至連執掌朝政的三公大臣衛綰與直不疑也派人捎來許多先秦時代的黃老古簡,希望他從中可以汲取到有用的知識。
未央宮麒麟殿,云集著來自長安的諸多書生,因為天子染病無法問政,太子劉徹主持這場辯論會。
王臧怒氣沖沖而來,被早有準備的黃生一把攔住去路,拽著他就幾年前激辯的正統之論吵個沒完沒了,趙綰見師兄王臧被一干黃老派學子圍攻,立刻拉起雒陽的學子前去救場,兩邊你來我往斗的不亦樂乎。
與之相比,曹時壓力就小的多,一名年輕的儒生迫不及待的站起來:“平陽侯,你侮辱我賈生是為何故?古人云死者為大,莫非你不知道賈生已經故去幾十年了嗎?”
“原來人死了就不可以平叛過錯,那么秦王政暴斃近七十栽,為什么你們儒生卻對他的個人功過是非,甚至秦王政的私人品德耿耿于懷呢?”曹時面帶微笑舉止從容,那儒生張口結舌無言以對。
又是一名儒生站起來接著對曹時發起進攻:“賈誼是漢家名臣,秦王政是亡秦報君,兩者豈可同日而語呢?平陽侯拿這兩者相比用心險惡啊!”
坐在旁邊的儒生們歡欣鼓舞,不少人甚至撫掌贊嘆,還不時的嘲笑曹時心術不正,儒生們擅長人生攻擊天賦并非獨有,而是上承孔子一脈相傳的看家絕學。
面對人品攻訐,曹時不急不躁地反駁道:“你說的很對!賈誼只是個人臣,而秦王政卻是千古第一皇帝,他首次統一六國奠定大漢帝國現有的版圖,漢家禮法制度多承自大秦,既然世人可以批判秦始皇無道暴君,那為什么賈誼文過飾非妖言惑眾卻不能批判呢?”
“你…你才妖言惑眾!”先前提問的儒生被氣的渾身發抖。
曹時笑吟吟地說道:“你們儒生最喜歡批判別人,為此不惜編造謊言制作雙重標準,賈誼是儒生里的君子,所以他說的話即便胡編亂造也是善意的,而秦始皇是亡國之君,哪怕他做了再多前無古人的功業那也是惡意的,以你們個人的道德去平叛歷史人物的功過是非,可謂之用心不正的人啊!”
儒生們面面相覷,不知道該怎樣應戰,孔安國眼看情勢不妙果斷站起來說道:“平陽侯應當知道,秦朝滅亡與秦王政的暴政有直接關系,而賈生的過秦論雖有夸大之嫌,卻不違反秦滅的本意,您這樣攻訐賈生是非常不公平的,拿仁厚守禮的賈生與殘酷暴虐的秦王政相提并論也是不公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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