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國的皇陵里,原本被刨成了大坑的納蘭段舊墳址,已被重新填埋,土坑雖是沒了,但周遭所剩的許多青石碎塊兒,卻是依舊張牙舞爪的隨便丟棄著,沒被運走。
遣退下人,司馬青擇了一塊兒相對大些的石板,一言不發的坐了下來,頗有些滯愣的,看向了橫在自己面前不遠處,楔刻了“尊師納蘭段之墓”的石碑,紅了眼眶。
納蘭段不是他的第一個先生,卻是他的最后一個老師,從他二十歲入了司馬默的眼開始,就一直伴在他身邊,給他教授課業,至納蘭段辭世,兩人的交情,已是持續了近四十年,一路走來,風雨兼程,從來都沒舍棄過他,唯獨這一次,與之前不同。
“老師,你在天上,是還在怪著我的罷?不然,為何這么久了,也不托個夢來給我?我…”
司馬青說到此處,已是哽咽,索性四下無人,便弓起了身子來,把臉埋進了交叉放在膝上的手臂,任性的孩子般的,嚎啕大哭了起來,“我知錯了,知錯了還不行么?你給雪兒丫頭托個夢,讓她別怪我了,好不好?我讓她嫁給玉兒,我讓她做莫國未來的皇后,我…我…”
“路是自己走出來的,是對是錯,都沒有后悔藥可買,青兒,父皇不是早就告訴過你了么,三思而后行,莫待無可挽回,再愴然涕下,這世上典籍,從來,都只會為勝利者書寫,成王敗寇。歷來如此。”
司馬默拄著龍頭拐杖的身影,不知何時。也不知是從何處,驀地冒了出來。緩緩的走近司馬青的背后,伸手,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輕嘆口氣,在他的旁邊,坐了下來,“你這孩子,就是太執著名利。總想著,要在青史上,留下不染丁點兒污跡的美名…這,何其艱難?何其荒謬?歷數各國的開國帝王,哪一個,不是腳踏尸骸,雙手染血,才成就一國之尊位?那些死了的人,當真就該死么?顯然不是的罷?但。在史書上,你看到的是什么?是為開國帝王的頌德,還是對他們的嘆惋?有的人,生來就是為了在一個合適的時候。以命為注,換另一個人的榮耀的,這沒什么不對。你也不需要覺得有什么愧疚,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如此而已!”
“父皇的意思是讓我…”
司馬青的身子微微一僵。驀地抬起了頭來,連臉上的眼淚都來不及擦拭,就看向了坐在他旁邊兒的司馬默,滿眼震驚,“不!不行!我不能做這種,對不起老師的事情!我…”
啪一一 一個響亮的耳光,硬生生的,把司馬青未來得及出口的后半句話,給扇了回去。
司馬默的臉色因怒而赤,一雙原本已經泛黃的眼珠,在這一刻,陡然間,便有了光彩起來,當然,是憤怒的光彩,恨不能將司馬青就地掐死的那種。
“婦人之仁!”
司馬默憤憤的罵了司馬青一句之后,就拄著拐杖,站起了身來,然后,居高臨下的,指著他說道,“你若是連這點兒狠心手段都沒有,就趕緊退位讓賢!我瞧著,玉兒那小子,都該是個比你有出息的!我當時怎么就鬼迷了心竅,把皇位讓給你這么個不肖子!滾!別讓我再看見去!有多遠,滾多遠!”
“父皇既是這么說,那,我就遂了父皇的意,今日就回去,頒下傳位詔書,明日,就讓玉兒,來承我這皇位好了!”
挨了司馬默一耳光,司馬青也是惱了起來,一句噎死人的話丟過去,就從地上爬了起來,拂袖而去,“待我退位讓賢,就來陪父皇守皇陵,日日讓你瞧見,我這不肖子,試試讓你懊惱,當時沒有狠了心掐死我!”
《莫國志》載,昭和四年秋,帝司馬青傳詔讓位于太子司馬玉,退居后宮延年殿。
七日后,太子司馬玉登基,下詔,為司馬青建陵,廢黜諸兄弟封位,遣六皇子司馬翎往商國為質,召回五皇子司馬殤,公主納蘭雪。
沒錯,是召回五皇子司馬殤和公主納蘭雪,不是召回五皇子司馬殤與其妻納蘭雪!
幾字之差,意思,便是大不相同!
商國,七月城。
司馬玉所下的詔書還沒有到,景麒便先一步,給納蘭雪送來了消息。
細細的聽景麒把司馬青突然退位讓賢,和司馬玉登基之后所做的諸多事情說完,納蘭雪便是不自覺的擰緊了眉頭。
遣她和司馬殤來商國的人,是司馬玉,現如今,他登基為帝了,又要把他們兩人召回去,換司馬翎來…且不說,尚扶蘇會不會賣他這個面子,答應這事兒,單是,這不足一年,就出爾反爾的惡名,也是足夠他這個剛剛登基,尚未站穩腳跟的新皇受的!
這會兒的莫國朝堂里面,該是已經炸了鍋了罷?
司馬玉這般的折騰胡鬧,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跟納蘭家示好?
還是…要又鬧什么旁的幺蛾子?
“主子,需要景麒做什么準備,來應對這事兒么?”
見納蘭雪眉頭緊擰,一言不發的坐在桌前思索良久,景麒便是有些忍不住了。
事出反常必有妖,從這司馬玉的過往所為來看,幾乎沒有哪一件,是沒有目的和預謀的,他可不信,這一回,他只是良心發現了,想要彌補之前的錯誤!
“做些準備罷,有備無患,總是好的。”
納蘭雪想了半天,也想不通透,接下來,司馬玉會想要做什么,便索性罷,吩咐景麒回去昭陽城,提前做最不好的打算,“去一趟風家隱鎮,給哥哥支應一聲兒這事兒,告訴莫等和莫閑,讓他們在商國只留下必要的人手,其他的,分批前往昭陽城…還有,莫影和莫濟那邊兒,也跟這邊兒一樣,陸續回返!”
“是,主子,景麒這就去辦。”
相處數年,雖不是日日相伴,但,了解納蘭雪的景麒卻是知道,這一次納蘭雪所下的這命令,是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慎重。
三大隱世家族,分布四國之中各處,所有的人手加起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
以前時候,納蘭雪吩咐事情,從來都是盡量不讓這些人離開原本駐地,就近使用的,便是有需要臨時調撥,也都只是極小規模,最多,不會超過十人。
而這一次,面對司馬玉即將到來的這份召回的詔書,她卻是不惜動用了所有可以調撥的人手防備,這,是以前時候,從來都沒有過的!
司馬玉曾師從納蘭雪,學過好多年的謀略和治國之道,這一點,景麒為親信,是知道的,但,他卻是不曾想,對司馬玉這個…學生,納蘭雪竟是值得,嚴防死守到這般重視的程度!
“這一回,時間緊迫,怕是要,累了你連夜趕路了。”
納蘭雪稍稍沉默了一下兒,抬頭,看向了景麒,“也不知是怎么了…這一回,我總覺得,是要出什么事兒…總覺得…”
“主子多慮了,這一回集結,少說,咱們也得有幾千人呢,偌大的一個昭陽城,才有多少兵馬?再說了,禁衛軍里,還多數都是大少爺昔日的部下,他司馬玉想要動你,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沒有這個能耐的罷!”
如果說,對司馬殤,景麒是沒有一點兒好印象,那,對司馬玉,就更是半點兒的好印象也無了,薄唇微抿,輕蔑至極的一哼,雙手一握,骨節便發出了劈里啪啦的聲響來,說句不好聽的,若此刻,司馬玉站在這兒,他可真能,一拳給他揍飛了去!
“但愿罷…”
納蘭雪心中莫名而來的緊繃感覺,并沒有因為景麒的這番勸慰,而松解開來,相反,一種更加嚴重的不安,席卷而來,“如果可以,我還是希望,不要讓大哥的那些兄弟們為難,他們多是些尋常百姓出身,在禁軍里效力,也是為了謀生,謀生不易…”
“景麒盡力。”
景麒應承了一句,便轉身離開。
他不喜歡把話說得太滿,往往是,說三分的話,做十分的事兒,哪怕是已經把所有的事兒都打點好了,十拿九穩了,也不會打包票,說一定就能怎么怎么樣,這是他自小所受的教育使然,也是他與納蘭雪相處久了,養成的習慣。
送走了景麒,納蘭雪便在屋子里,尋了桌邊兒坐了下來,索性也沒什么心思看書,便喚了燕娘來,想要跟她下一局棋,紓解心情。
“是出了什么事兒么,郡主?”
見納蘭雪落了兩枚子兒之后,就開始盯著棋盤發起了呆來,跟隨她身邊兒伺候多年的燕娘,便是明白,她是有心事了,“是剛才,景麒來的時候,跟你說了什么不好的消息么?”
“也算不上什么不好的消息,就是心里,有些莫名的不安。”
被燕娘這么一喚,納蘭雪才是回過了神兒來,低頭,看了一眼棋盤上的四枚棋子兒,悻悻的笑了笑,把攥在手里的棋子兒丟回去了棋籃里面,“司馬玉在莫國登基,下了詔書,要把我和殤召回去,換司馬翎來商國為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