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四,一如既往,是西北常見的晴旱天。天空云層稀薄,有著高原特有的爽藍,那一輪剛躍升出地平線的紅日,緋紅未消,就已透出一股刺目的灼熱,預示了今日必是個酷暑難耐的天氣。
狄烈在率大軍出城前,看到這樣的天氣,只對張立等人說了一句話:“老天都來幫我們了。”
沒錯,三伏天野戰,這對士兵而言,不亞于是另一場戰斗。如果一方攻城,一方守城,則攻城方士兵最少有一半的體力,會被天氣消耗掉。這也是夏軍不愿攻城,而邀約野戰的原因。而對天誅軍來說,戰車里邊好乘涼,這一點,只怕李良輔做夢都想不到吧。
曹吉是開開心心回石州復命的,他怎會不開心?手刃了元昕,除掉了后顧之憂,然后天誅軍又同意于神堆驛會戰,達到了邀戰的目的。既完成了公事,又報了私仇,這一趟出使,太值了。
夏軍不愿攻城,狄烈同樣也不想守城。他在先前又是加固城防,又是建造營寨,那是在只有八百獵兵的情況下,為防備左廂神勇軍司與祥祐軍司突襲攻城而做的萬一準備。等到第三混成旅到達銀州之后,無論守城還是野戰,他都已不憚。
守城戰固然有以逸待勞、居高臨下的優勢,但無法發揮出三旅的車騎步協同作戰。混成旅這種協同作戰,本就是為野戰而準備的,守城的話,混成旅與普通旅也就沒什么兩樣了。
狄烈自組建第一野戰軍以來,還沒有親自指揮過,由自己提出并實行的車騎步協同作戰。并且到目前為止,只有楊再興的第一混成旅,有過真正的實戰,并取得驕人的戰績,其余二、三旅還沒開張。一支軍隊的戰斗力與榮耀從哪里來?當然是一場場戰斗的積累。從一場勝利走向另一場勝利而來。
第三混成旅,就要在今日首戰強敵,譜寫屬于自己的輝煌。而狄烈,也要在今日,親自操刀,驗證自己的軍事改革成果。
狄烈在銀州城只留下兩個都守城,城外兩個軍寨也各留一個騎兵隊巡邏看守。再加上第三混成旅攻占定胡城時,留下兩個騎兵都震懾,這就少了整整一個營的兵力。所以狄烈此次出戰,戰兵的總兵力其實只有五個營。不過,另一方面,卻又多了兩個營一千人的廉價炮灰兵——夏軍左廂神勇軍司。以及銀州城的俘虜。
一千五百人的俘虜,在干完該干的勞役后,就成了光張嘴不干活的累贅。狄烈可沒那般好心,以及那么多的米糧養活敵人。想吃糧?想活命?行!到戰場上玩命去。于是留下五百老弱殘兵,帶上一千精壯,其中不乏擒生軍這種精銳,隨軍而行。盡管這一千人絕對沒法與天誅軍缺少的一個營相比。但好歹也能發揮出一點作用吧。
五千大軍,兩千戰馬,五百挽馬,五百大車,如滾滾洪流,行進在蜿蜒荒涼的梁峁溝壑間。戰車、步兵走谷壑,騎兵則拉開兩條長長的防護網,奔行在兩側高高的梁峁上。三股黃塵,遮天敝日,甚囂塵上。從空中俯視,三排縱隊如同三支迅急的箭矢,從東南射出,直插西北。
三百獵兵與第三騎兵團二百騎,組成一個巡邏硬探營。全撒出去,流水價的消息不斷傳來:
“夏軍已從石州出發,其前鋒部隊已抵達神堆驛。”
“我軍騎兵硬探,與夏軍游奕騎在神堆驛遭遇。雙方試探接戰。”
“我軍傷三人,擊殺夏軍旅奕騎兩人,擒捉三人,雙方脫離接觸。”
“我軍前鋒部隊抵達預定戰場…”
銀州的天誅軍與石州的夏軍,幾乎同時于辰時初刻出發,對向而行,疾奔二十里外的神堆驛會戰場。二十里地,如果是單人獨騎,快馬不過一刻鐘,即便是步行,也不過半個時辰。但是成千上萬的大軍行進就不一樣了,有騎兵、有步兵、有役夫、有輜重,各軍速度不一,前軍不能走太快,殿后不能落太遠,騎兵要壓著速度,步卒要苦苦追趕,正常行軍速度就在日行三十至四十里之間。因此,二十里較平整的大路,再快也要走兩個時辰,午間能趕到已算是行軍神速了。
至少,李良輔是這么認為的。
此時,這位夏軍統帥一身明晃晃的青黨鎧,胯下乘騎著雪白無雜毛的神駿健馬,兩側有親衛張開紫羅傘,高高撐起,為主帥遮陽。李良輔一臉欣慰,捋著頜下長須,意氣風發地看著從身旁轟隆而過的這支強大軍隊,腦海中不無遐想。如果當年在野谷與金軍交手的是這支強力的軍隊,縱然兵力比當初三萬少了一半多,只怕結局不會落得那般慘痛吧。以精銳而論,當初那三萬兵尚遜于此時的一萬二千軍兵,兵貴在精而不在多。只可惜…往事已矣,當年的恥辱,就用今日一戰來洗刷,還有宋國的棄地來彌補吧!
李良輔正躊躇滿志盤算著,但游奕騎不斷傳回來的消息,卻令他既驚且怒。
“我軍游奕騎與敵騎接觸,折損五騎,重創敵騎三人。”
“敵軍先鋒軍已至神堆驛…”
“敵軍全軍已至神堆驛,并開始布陣…”
李良輔大怒,用馬鞭抽擊稟報的騎卒:“胡說!敵軍出城不足一個時辰,怎么可能就到了神堆驛?!難不成全是騎兵?再探!不要將先鋒騎隊當成全部敵軍。”
那騎卒捂著滿是血痕的臉,剛跑開沒一會,又一臉惶恐地跑回來,這回沒敢靠近,遠遠便稟報:“已望見敵中軍大纛,立于陣中…”
中軍大纛都出現了,不用說,自然是全軍到位。李良輔簡直難以置信,怎么可能這么快?沒道理這么快!他幾乎要懷疑最早派出的哨探消息有誤,敵軍不是辰時初刻出發,而是卯時就啟程了。這如何使得,兩支軍隊會戰,誰先抵達戰場,誰就能占據有利地形與勢態。雖然他先行派出了一支游奕騎占領有利地勢,但明顯不是對手的個兒,初次交鋒就吃了虧,怕守不住陣地啊!
“全軍加速前進,前進!”李良輔惱怒之下,下達急行軍命令。
李良輔一聲令下,夏軍可就苦不堪言了,那些質子軍、鐵鷂子、擒生軍騎兵什么的還好,加快馬速就行了,步卒也能趕得上,真正辛苦的是大量的輔兵。這些輔兵或負贍,又要推車,又要拽牛馬,又要背負各種騎兵裝備,哪里是想“加速”就能“加速”的?
這時,一名年約五旬的健壯老將,向李良輔建議道:“神堆驛距石州不遠,敵軍難以穿插,威脅我輜重。末將建議輜重可以慢行一步,讓戰兵與輔兵先期到達戰場,搶先布陣。”
李良輔略加思索,點頭道:“可。曹指揮使,輜重軍交給你,隨后盡快趕上…嗯,最好還要有一支先鋒騎軍先行出發,盡快趕到神堆驛,在我主力大軍到達戰場之前,牽制騷擾敵軍,延緩其布陣時間。”
那老將以完全不同于這個年紀的洪亮聲音道:“末將愿往。”
李良輔贊許道:“有勞野利將軍。”
這老將,正是李良輔此次出征的副手,銀州征討軍的副將,左廂神勇軍司都統軍野利榮。
野利榮雖然上了年紀,但老而彌堅,而且從另一方面而言,也說明了他經驗豐富。尤其常年與宋軍對峙,他對于宋軍的各種戰法與戰力知之甚詳,因此,此次銀州征討軍的三方聯軍中,李良輔便選定他為副將。
野利榮率左廂神勇軍司三百擒生軍輕騎剛剛離開,又有一名游奕騎前來報訊:“大帥,敵軍正建造營寨。”
“什么?建造營寨?”李良輔差點以為自己聽錯了。戰場距離本州城不過二十里,會戰之后,無論輸贏,都要退回州城內休整的,哪有必要在野外駐營扎寨呢?這天誅軍的主將據曹吉說是個年輕人,呵呵!年輕人就是年輕人,不經陣仗,不知戰法…很好,你就慢慢建造營寨吧。
李良輔曬然一笑,瞥見那報訊的騎卒竟然沒動,似有未竟之言,心下暗怒,又將馬鞭抽出:“何事吞吞吐吐?莫不是要吃軍法?”
那騎卒不敢躲開,硬生生捱了一鞭,臉上又添一記血痕,邊抽冷氣邊道:“那天誅軍建造營寨著實古怪,他們只費了半個時辰,就差不多建起了一座…一座,鐵壁之城。”
“混帳!豈有此理!你在胡言亂語么?那有半個時辰就建造好的營寨?何來什么鐵壁之城?”李良輔快氣瘋了,這些監軍司里的擒生軍騎卒,實在應該狠狠苛以軍法重責。所述軍報,越來越荒誕不經,實在可恨可惱…
李良輔不再多言,鞭梢一指,左右將那倒霉的騎卒拿下,然后全軍全速進發。
巳時二刻,李良輔終于率大軍趕到無定河東岸十里處,神堆驛那片廣闊的預定戰場。于是,他看到了生平難得一見的奇觀,在這一瞬間,他腦海里只剩下先前被拿下正法的騎卒所說的那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