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梁伏擊戰,戰果輝煌,共計消滅三千多清軍,但是田見秀的北伐第一軍也暴露出許多問題。
第一軍中以新兵居多,在戰斗中不斷出現各種低級錯誤,各部配合之間也缺乏默契,李毅良的王牌旅將敵人分割開后,其他各部卻沒有及時跟進包圍,又被天佑兵和綠營兵聚到一起,退進石梁鎮龜縮堅守,第一軍被迫打了一場艱苦的攻堅戰,還有一部頑強阻擊孔有德派來的援兵,傷亡人數因此大幅增加,也達到了兩千七百人左右。
戰報傳到南京,一時間議論紛紛,說什么的都有,楚軍內部對這樣的結果也褒貶不一。
按理說第一軍打得不錯,共計消滅五千多清軍,還一度攻占合肥這樣重要的城市。但是第一軍自己也有六千余人的傷亡,楚軍成軍以來的大型戰斗中。這還是第一次戰損比超過一比一。楚軍剛剛取得寧鎮大捷這種的輝煌勝利,全軍上下的胃口都被養刁了。很多人只看戰損比和傷亡數字,認為這不是一場勝仗,甚至是一場敗仗。
外界的反應就更加復雜。
楚軍進占南直隸已經三個月,經過短暫的蜜月期后,感到不滿的人漸漸增多,汪克凡也沒有慣著他們,該征兵征兵,該收稅收稅,當上北伐提督不到兩個月。江南士紳中就流傳著“窮兵黷武”的評價,普通百姓也紛紛感慨,梁國公打仗厲害,要錢更厲害,比滿清韃子只差了那么一點點…
按照一般的慣例,江南三省剛剛收復,飽受滿清的盤剝奴役,又經過幾年的戰爭破壞,理應免除賦稅兩到三年。最少也應該減免一部分,隆武朝廷本來也想這么做,汪克凡卻力排眾議,堅持在隆武五年的年底就開始征收賦稅。尤其重征商稅、礦稅等等,以維持龐大的軍費開支。
楚軍大力擴編,更換武器裝備。撫恤陣亡將士,安排傷殘老兵。汪克凡還要擴建兵工廠,建設新上海。打造一支龐大的貿易船隊,銀子像流水一般花了出去,隆武朝廷卻因為和西軍作戰,這兩個月沒有給楚軍發一文錢的軍餉,汪克凡只能向江南開刀,加征賦稅,勸捐軍餉,甚至打著懲治漢奸的名義吃大戶,才勉強維持著財政收支的平衡。
這樣一來,他得罪了很多人。
一般人都是好了傷疤忘了疼,只顧自己眼前的利益,楚軍雖然打跑了韃子,卻要從我的腰包里拿錢發軍餉,這個肉疼才是實實在在的。
在明朝中后期,為了商稅和礦稅的利益,以東林黨為代表的江南士紳和皇帝斗得不可開交,雙方你來我往,各種招數幾乎都使遍了,萬歷皇帝頂住壓力派出大批礦監和稅監,給國庫里扒拉了不少銀子,才能有萬歷三大征的輝煌,卻被東林黨罵的狗血噴頭,礦監和稅監都被描述成貪婪無厭的吸血鬼,如過街老鼠般人人喊打,崇禎皇帝上臺后,非常大方的放棄了這塊收入,國家很快就窮得光屁股,由此形成惡性循環,短短十幾年就成了亡國之君。
如今汪克凡又對著商稅和礦稅下手,江南士紳當然不愿意,但也不敢明著反對,只是心中暗懷不滿。
經過滿清的一場蹂躪,江南三省的地主和商賈遭到了嚴重打擊,物是人非之下,早就沒了當年的銳氣和底蘊,汪克凡雖然不像滿清那樣直接燒殺搶掠,但誰敢冒頭就扣上一頂“漢奸”的大帽子,沒人能受得了。江南被滿清占領了三年,有些身家地位的士紳商賈多多少少都和清廷官府有過合作,誰的屁股都不干凈,楚軍拿著明晃晃的刀子,眼睛一直在大家的屁股上掃來掃去,大家只好閉上嘴巴,乖乖的送上銀子。
對于田賦這一塊,汪克凡相對比較收斂,沒有加征。
商稅和礦稅影響面較小,大富商的利益損失最大,田賦卻影響到方方面面。這個年代的中國,主體結構畢竟是一個農業社會,田賦一旦征收過重,除了中小地主之外,自耕農和佃戶這些普通的農民也會受到傷害,汪克凡征收的田賦越多,地主轉嫁到普通百姓身上的負擔就越重,搞不好會鬧出亂子…但是話說回來了,田賦和人頭稅是財政收入的大頭,汪克凡不可能大方的免收賦稅,他仿照滿清的比例稍微降低兩成,從隆武五年的秋賦開始征收,很快又把年末人頭稅的指標下到各個州府,在新年前一定要足額入庫。
征收賦稅歷來都是發財的機會,各級官吏中,有些人趁機加大征收比例,或者有意瞞報漏報,中飽私囊,汪克凡把這件事交給了剛剛成立的監察局,雷厲風行的辦了一批案子,從嚴從重處理,壓下了這股妖風…在這個過程中,一批隆武朝廷任命的“京官”落馬,“楚選官”填補了他們的位置,楚勛集團對江南三省的控制力進一步增強,但是汪克凡知道,江南三省現在這種“混搭”的政治格局天生有缺陷,只靠運動式的整風,無法從根本上杜絕貪污。想要徹底消化這塊地盤,還有很長的一塊過程。
在這場清查吏治的運動中。江南本地降官大多平安過關,他們在滿清治下戰戰兢兢。不敢越雷池一步,剛剛歸順大明,也都比較小心,違法亂紀的官員并不多,見到汪克凡突然使出雷霆手段,一個個都暗叫僥幸。
總而言之,經過三個月的磨合期,江南三省的士紳百姓對汪克凡的支持度明顯下了一個臺階,但只是有所不滿。還沒到爆發矛盾沖突的程度,聽說田見秀攻占合肥后又主動棄守,北伐第一軍傷亡近半,有些頭臉的士紳官員紛紛對楚軍表示真誠的慰問,各種惋惜和感慨,各種感動和表態,等到轉身回家后,其中一多半卻是心中竊喜,甚至彈冠相慶。
“汪克凡終歸是個武夫。雖然猖狂一時,還是輸給六修先生一招。”萬元吉匆匆趕到郭維經的住處,非常興奮的直接闖進書房,再也顧不上封疆大吏的沉穩氣度。喜道:“汪克凡雖然總攬江南三省的軍政大權,但北伐這副重擔,終歸還是落在他的肩膀上。哈哈哈。楚軍只派一支偏師北伐,一仗打下來就折損了六千余人。再這么來上幾次,楚勛就不足為禍了…”
隆武帝和文官們聯手。和汪克凡搶奪寧鎮會戰的勝利果實,最后大頭都歸了汪克凡,萬元吉這樣的文官感到非常郁悶,但是三個月后,他們突然有一種退一步海闊天空的感覺,汪克凡雖然掌握了江南三省的大部分權力,卻不得不和清軍死磕硬打,鶴蚌相爭之下,隆武帝和文官們也許就是得利的漁夫。
“不過六千余人罷了,傷不到楚軍的元氣。”郭維經正坐在桌子前面,面色陰郁,眉頭皺成一個川字,聽到萬元吉大發感慨,也沒有任何喜悅的樣子,把手里的塘報遞了過去:“看看吧,有了壞消息,柳州丟了。”
“什么?”萬元吉手一抖,塘報掉在地上,他趕緊俯身撿起來,仔細看了起來。塘報上的戰報不可能太詳細,只是敘述了一個概況,隆武軍堅守柳州三個月,多次打退西軍的進攻后,劉文秀親臨前線指揮戰斗,對著城墻上兩處破損的地方連續發起猛攻,終于攻破柳州,隆武軍被消滅近萬人,殘部逃往桂林、潯州、象州等地。
“叛軍大勝之余,定然進犯桂林,這可如何是好?!”萬元吉急的直搓手,嘆道:“唉,趙印選的兵馬也不知道進入廣西沒有,桂林城中又有多少守軍,要不然的話,我再從福建調一支兵馬回去。”
隆武帝號召天下兵馬勤王,萬元吉從江西抽調贛軍,又把最精銳的趙印選、胡一清所部派回廣西,已經走了一個月,塘報上卻只字未提,看樣子還沒到桂林。
“福建到桂林千里迢迢,遠水不解近渴,再調兵也來不及,圍攻延平府的兵馬絕不能再撤圍。”郭維經皺著眉頭說道:“桂林固然是要守的,但為求萬全,還要請督憲趕回江西,做好移駕贛州的打算。”
郭維經屬于南黨骨干,按照他的本意,希望讓隆武帝留在兩廣,桂林如果失守就退到廣州,但是更信賴帝黨,已經選擇了贛州,郭維經只能奉旨行事。
萬元吉露出一絲喜色,連連稱是,突然臉色一變,又問道:“柳州失守,譚嘯和周國棟有什么動靜嗎?”。
隨著廣西形勢吃緊,楚軍這段日子不斷向湘西增兵,總數已經超過一萬五千人,卻一直留在湘桂邊界地區,如果西軍進攻桂林,他們難道仍然見死不救?
郭維經垂下眼睛,無聲的搖了搖頭。自從江南那場風波之后,隆武帝和汪克凡之間產生了深深的裂痕,雖然因為永王朱慈煥的意外事件再次結盟,卻再也回不到以前那種親密盟友的關系了。
“六修先生且寬心,若是圣駕有什么意外,對汪克凡也絕無好處,他不會一直按兵不動,所圖的,無非是想要挾朝廷,再撈些好處罷了。”萬元吉眼神閃了閃,說道:“小人誘之以利,朝廷何不再給楚勛一個西南的差事,譬如授予汪晟平西提督,想來楚軍就肯出戰。”
云貴地區已經被西軍占據,把這里的虛利讓給楚軍,給汪晟這樣的楚軍高級將領一個空頭官職,引誘楚軍和西軍搶地盤,桂林自然壓力大減。
郭維經卻搖了搖頭:“這個法子早就試過,沒用的,汪克凡不為所動。”
有多大飯量,吃多少飯,楚軍現在占領的地盤已經夠大,還沒有真正消化,再向西南伸手,戰線就拉得過長,汪克凡根本不上這個當…
汪克凡的中軍營,也在討論廣西戰局和北伐戰事。
對于桂林戰事,汪克凡給譚嘯、周國棟的指示很簡單,密切關注,相機行事。從各方面情況來看,西軍如果逼迫太緊,楚軍早晚會和他們打一仗,一是明確自己的領地,二是保護隆武帝的安全,永王朱慈煥就是孫可望的傀儡,汪克凡和隆武帝之間雖然有矛盾,也不可能跑去給孫可望當小弟,隆武帝如果真的有危險,譚嘯和周國棟就會立刻行動。
至于北伐戰事,都是早就制定的作戰計劃,處理起來反而很簡單。
對于田見秀的北伐第一軍,汪克凡明確提出嘉獎,外人不理解沒關系,楚軍也沒必要向他們解釋,自己人之間卻不能產生誤會。第一軍剛剛組建就奉命出征,大部分都是新兵,孤軍深入和清軍基本打成平手,已經遠遠超過汪克凡的預料,甚至有些喜出望外的感覺。
別說一比一的戰損比,就是一點五比一,二比一,汪克凡都可以接受,楚軍的火槍兵就像流水線上的產品,只要糧餉足夠,很快就能組建出一個新的第一軍,這樣和清軍拼消耗,值了。
事實上,如果給田見秀及時派去增援部隊,比如王進才的第二軍,甚至從南京再調去幾個師,田見秀都可以打得更好些,守住合肥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楚軍現在幾線作戰,沒有足夠的資源和兵力在安徽再打一場大型戰役,只能這樣小刀子割肉慢慢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