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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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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萬里長江,如同一條巨龍,從青藏高原奔流而來,在九江突然拐向東北,以近乎四十五度角的方向流到南京,然后拐向正東入海,在地圖上留下了一個龍抬頭的形狀。

  以大別山和皖南山區為分水嶺,自安慶以下都屬于長江下游,江面更加寬闊,水量也更大。這個年代沒有三峽大壩和葛洲壩,也沒有沿途無數的提灌站和水廠,長江的氣勢更加雄壯,江面煙波浩渺,一眼望不到對岸。

  江水汩汩滔滔,日夜不息”。

  因為江面較寬,遠遠看去江水似乎很平靜,但是船在其中才會感覺到,江面下的水流是多么湍急。清軍水師的幾十條戰船此刻就停在岸邊,雖然系著兒臂粗細的纜繩,又放下了沉重的鐵錨,但是戰船仍然隨著水流起伏不定。

  帥舟的主艙里,居中放著一把虎皮交椅,江南提督張天祿大馬金刀地坐在帥案后面,冷冷看著跪在面前的卜從善,目光冷厲如刀。

  不順眼!張天祿看著卜從善,怎么看怎么不順眼!

  明朝時秦軍雄于天下,再加上陜北農民軍也從陜西起家,所以明清兩軍中有很多將領都是陜西人,比如張天祿就是陜西榆林人,說起來和卜從善算是老鄉,而且他們兩個原來都是大明官軍出身,多次和農民軍并肩作戰,也算是老同事,老相識。

  張天祿早年是曹變蛟的部下參將,和農民軍打過仗,和清軍也打過仗。崇禎十七年升任總兵,深得史可法器重。命他領兵三千駐守瓜州,以為揚州屏障。(瓜州在揚州南邊。長江北岸)…多鐸大軍南下,張天祿立刻投降,切斷了史可法的后方補給線,揚州陷入重圍,不久后被清軍攻破。

  揚州之戰博了個頭彩后,張天祿就此抱上了多鐸的大腿,這幾年在南直隸和浙江一帶東征西討,為滿清平定江南立下了汗馬功勞,擒殺黃道周只是其中之一。他不僅驍勇善戰。而且很會做人,因此官運亨通,被滿清授予江南提督的重任,并加封三等阿達哈哈番。(三等阿達哈哈番就是輕車都尉,滿清的異姓勛爵,在公侯伯子男之下。)

  提督是一省武官之首,受總督和巡撫的節制,一般的總兵、副將從理論上來講都是他的下屬。按照清朝官制,武將做到一省提督基本上就到頭了。再往上要么像張存仁那樣轉文官,要么像吳三桂、孔有德那樣當異姓勛貴,張天祿不敢想封王封公,能混個侯爵伯爵的就滿足了。

  雖然是老鄉加老同事。張天祿卻從骨子里痛恨卜從善。

  兩軍為敵,雖然彼此以命相搏,私人之間卻沒有恩怨。但是熟人之間因為多年積怨而產生了矛盾,才是刻骨銘心裸的仇恨。有時候,甚至會成為無法化解的生死仇敵。不把對方碎尸萬段,難解心頭之恨。

  當初和農民軍作戰的時候,卜從善賣隊友坑過張天祿兩次,后來投降滿清后,又處處和他搶功勞,張天祿早就想收拾這個討厭的家伙,卻一直沒有抓住對方的把柄…畢竟卜從善也是一名總兵,只比他低一級,張天祿沒有權利隨意處置他。

  但卜從善這回打了敗仗,機會終于來了…

  “卜從善,你可知罪么?”

  “末將,末將急于為貴池解圍,未曾探明敵情就率軍急進,卻不料貴池已經失守,以至中了汪賊的埋伏…”卜從善試圖找幾條客觀理由,卻發現自己的辯解是那么蒼白無力,聲音越來越小。

  “到了這個時候,還在花言巧語狡辯么?”

  張天祿的聲音越發干澀,雖然沒有暴怒發作,無形中的壓力卻反而更大,沉默片刻,他突然冷笑一聲說道:“呵呵,‘急于為貴池解圍’,‘不料貴池已經失守’,看來是因為熊立春棄城而逃,而那汪賊又過于狡詐,你才打輸了這一仗,本鎮于情于理都不該責罰你的,是不是?”

  聽他的語氣不善,卜從善心中一悸,后背上汗水涔涔而下,伏地連連叩頭:“請軍門恕罪!末將這些年鞍前馬后效勞,些許也有些微功,還請軍門從寬發落!”

  “于情于理我都不該責罰你,但本鎮治軍一向不講情理,只論軍法。你我雖然相識多年,私交篤厚,本鎮卻不能徇私回護!”張天祿的眼中突然閃過一絲兇狠的光芒,啪的一拍桌案,喝道:“卜從善輕敵冒進,以至慘敗而歸,致使銅陵和太平府門戶大開,挫動我大軍銳氣,進退兩難,按律當斬!來人吶,把他給我拖出去砍了!”

  他把手一揮,站在兩旁的親兵撲了上來,把卜從善按倒在地。

  來真的?卜從善奮力掙扎,卻無法擺脫那幾個如狼似虎的親兵,他大叫著不停求饒,卻已經被架起來拖出門外。

  船艙里還有幾個清軍將領,但是卜從善的人緣太差,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閉上嘴巴裝啞巴,沒人愿意替他求情。

  水師副將夏建仁猶豫了一下,上前兩步,單膝跪倒,抱拳行禮。

  “提臺刀下留人!”

  夏建仁是水師將領,不歸張天祿直管,所以說話比較方便:“提臺還請息怒,卜從善雖然敗陣,但是臨戰斬殺大將,于軍心士氣不利。況且大敵當前,正是用人之際,卜從善身為池太總兵,縱然犯了軍法,也應報請馬制臺處置…”

  臨戰斬殺大將,于士氣不利,這是戲曲里常見的臺詞,但確實有一定的道理。所謂勝敗乃兵家常事,誰也不敢說自己永遠不會打敗仗,如果打了敗仗就要砍腦袋,其他的將領就會畏戰心理…或者猶豫不進,或者消極避戰,反正不干活就不會出錯。

  除了這個理由,夏建仁還委婉地提醒張天祿,馬國柱才是江南省的最高軍政長官,如果張天祿這么隨意地殺掉卜從善,是一種嚴重的越權行為。

  “嗯”

  張天祿從鼻子里重重地出了口氣,做出一副“息怒”的樣子,命人把卜從善推了回來。

  他其實也知道,總兵一級的大將不是說殺就能隨便殺的,就算馬國柱想殺掉卜從善,也得上報朝廷走正常的手續,確定罪名后才能將其處死,只有掛著“征南大將軍”頭銜的譚泰,才能不經請示朝廷,就在陣前誅殺大將…總而言之,他也就是嚇唬嚇唬卜從善,出一口惡氣罷了,真要是這么把他殺掉了,會給自己帶來麻煩的。(不要舉袁崇煥的例子哦,袁崇煥是手持尚方劍的督師,才能殺掉皮島總兵毛文龍,這就像連長不能隨便槍斃一個排長,軍長也不能隨便槍斃一個師長,雖然說官大一級可以壓死人,但是不能隨便殺人的。)

  卜從善被推回來之后,立刻跪倒在地,重重磕頭,口中連稱多謝軍門不殺之恩云云。

  他也知道,張天祿按理說不會殺掉自己,應該只是在嚇唬人,但真的發生在自己頭上了,說不害怕那是假的…萬一張天祿犯二抽風,不管不顧砍了自己的腦袋,到時候向誰說理去?

  更重要的是,張天祿既然拿出這么個態度,就肯定不會輕易放過自己,俗話說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果然,張天祿給他下了死命令,讓他率領殘部向貴池外圍的饅頭山發起進攻,如果取勝,可以將功贖罪,如果再一次打敗仗,必定嚴懲不貸。

  雖然明知是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是到了這個時候,卜從善哪敢討價還價,老老實實地領了軍令,乘小舟下船上岸,準備返回自己的軍營。

  “他娘的,起碼沒有挨打!”卜從善是個樂觀的人,換句話說就是活得沒心沒肺,他本來已經做好了挨軍棍的準備,張天祿卻沒提這個茬,他也就逃過了一劫。

  當然,卜從善非常清楚,張天祿肯定不是忘了,而是急著讓他去送死,所以才免了這頓理所當然的軍棍…噼里啪啦一頓軍棍把他打壞了,他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到船上養傷,不用去攻打饅頭山。

  饅頭山就在貴池附近,是貴池周圍唯一的制高點,不用派斥候查探就可以肯定,楚軍肯定駐有重兵防守。卜從善手下卻只剩四百多人的殘兵敗將,其中一半還是丟棄盔甲武器的潰兵,想要攻下饅頭山,不啻于癡人說夢。

  “這是借刀殺人,逼著我去送死啊!”

  卜從善之所以人緣差,是因為性格扭曲又太自私,卻不是不懂人情世故,與之正相反,他就是因為算盤打得太精,處處不讓人,總愛賣隊友,才把同僚都得罪光了。

  “他娘的,干不下去了!”他看著那艘高大的帥舟,狠狠吐出一口唾沫:“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老子大不了再向明軍投降,領著他們殺回來,擠了你張天祿的卵子!”

  主意拿定,卜從善勒韁繩扭轉馬頭,帶著幾名親兵策馬如飛,絕塵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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