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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3)

熊貓書庫    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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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早晨十點鐘的光景,列文巡視過農莊,就敲敲瓦先卡寢室的房門。

  "Entrez!①"韋斯洛夫斯基大聲說。"對不起,我剛剛結束ablutions②哩,"他微笑著說,只穿著一件襯衣站在列文面前。

  ①法語:請進!

  ②法語:淋浴。

  "請不要客氣,"列文坐到窗口。"您睡得好嗎?"

  "睡得就像死人一樣。今天是多么好的打獵的日子啊!"

  "您要喝什么呢,茶,還是咖啡?"

  "兩樣都不要。我要吃早點。我實在很難為情,我想夫人們已經起來了吧?現在去散散步就好極了。讓我看看您的馬吧。"

  他們繞著花園走了一圈,參觀了馬廄,甚至還一齊在雙杠上做了一會體操以后,列文陪著客人回到家里,同他一齊走進了客廳。

  "獵打得好極了,有那么多新的感受!"韋斯洛夫斯基說,向坐在茶炊旁邊的基蒂走過去。"可惜婦女享受不到這種樂趣!"

  "嗯,這又有什么呢,他總得跟女主人寒暄幾句,"列文自言自語。他又覺得這位客人同基蒂說話的時候流露出的微笑和得意揚揚的表情里有點蹊蹺…

  同瑪麗亞·弗拉西耶夫娜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坐在桌子那一頭的公爵夫人,把列文招呼到自己跟前,同他談著為了基蒂生產遷移到莫斯科去住和準備房子的問題。對于列文,正像結婚時各種各樣瑣瑣碎碎的準備,破壞了正在進行的事情的莊嚴性,反而使他很不痛快那樣,現在為了那屈指就要來臨的生產而做的準備使他越發不痛快了。他總是極力不聽她們談論用襁褓包裹未來的嬰兒的最好方法,總是極力扭過頭去不看多莉所特別看重的那種神秘的、沒完沒了的、編織繃帶和麻布三角巾的工作,以及諸如此類的事。已經有了希望的、而他卻還是不能相信的兒子(他確信是個兒子)的降生,這件事是那么離奇,以致他一方面覺得是莫大的、因而是不可能獲得的幸福;而另一方面又覺得非常不可思議,因此這種對于將要發生的事情的強不知以為知,因而把它當作人間的什么平凡的、人為的事情來作種種準備,他覺得這是一種豈有此理和侮辱人的事。

  但是公爵夫人不了解他這種心情,認為他的不聞不問是粗心大意和漠不關懷,因此不容他安靜一下。她委托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去看一幢房子,現在就把列文招呼過來。

  "我什么也不知道哩,公爵夫人。您想怎么辦就怎么辦吧。"他說。

  "你得決定一下什么時候搬家。"

  "我真不知道。我知道千千萬萬的嬰兒沒去莫斯科,也沒請醫生,但是也生下來了…那么為什么…"

  "哦,假如這樣…"

  "噢,不!照基蒂的意思辦吧。"

  "但是這事不能跟基蒂談呀!你到底想怎么樣,要我嚇壞了她嗎?今年春天,納塔利·戈利岑娜就是因為請了個庸醫死掉的。"

  "您說怎么著,我就怎么辦,"他愁眉不展地說。

  公爵夫人開始對他講,但是他并不去聽她的話。雖然同公爵夫人的這場談話使他心亂如麻,不過他悶悶不樂倒不是因為這場談話,而是由于看到了茶炊旁邊那種情景的緣故。

  "不,不可能的,"他沉思著,有時望望瓦先卡,后者正帶著動人的微笑探著身子湊近基蒂說些什么,有時望望滿面緋紅、神情激動的基蒂。在瓦先卡的姿態上,在他的眼色和微笑里有些不純潔的地方,甚至在基蒂的姿態和眼色里列文也看出一些不純潔的地方。他的眼睛又黯淡無光了。他又像以前一樣,突如其來地,絲毫沒有變化,他覺得自己從幸福、寧靜和尊嚴的絕頂被扔到絕望、怨恨和屈辱的深淵里。他又覺得一切人和一切事情都是討厭的了。

  "那么,公爵夫人,您以為怎么好就怎么辦吧,"他說,又扭過頭去觀察。

  "莫諾瑪赫冠是沉重的!"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跟他開玩笑說,顯然不僅暗指公爵夫人的話,而且也針對他觀察到的列文激動的原因。"你今天多么晚呀,多莉!"

  ①引自普希金所著的《鮑利斯·戈東諾夫》。莫諾瑪赫冠即王冠。一站,帶著現代青年人所具有的那種對待婦女缺少禮貌的特色,只欠了欠身,就又說笑起來。

大家都起來迎接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瓦先卡站了  "瑪莎可把我折磨壞了。她睡不好,今天早晨淘氣極了。"多莉說。

  瓦先卡和基蒂所談的話題像昨晚一樣又涉及安娜以及愛情是不是超然物外的問題上去了。這種話題基蒂很不喜歡,使她心煩意亂,一方面由于話題的本身,一方面由于談話的腔調,特別是因為她已經了解這對于她丈夫會有多大影響。但是她太單純太天真了,不知道怎樣來打斷這種議論,甚至也不知道怎樣來掩飾由于這位年輕人的露骨的殷勤而引得她流露出來的欣慰神情。她想結束這場談話,但是不知道怎么辦才好。無論她做什么,她知道,她丈夫都會注意到的,都會往壞處想的。果然,當她問多莉瑪莎出了什么問題,而瓦先卡等待著這場他覺得索然無味的談話快快結束,漠不關心地望著多莉的時候,列文覺得她的問題是不自然的,狡猾得使人作嘔的。

  "怎么樣,我們今天去采蘑菇嗎?"多莉說。

  "去吧,我也要去哩,"基蒂說,臉漲得通紅。為了禮貌的關系,她想問瓦先卡去不去,但是忍住了沒有問。"哪里去,科斯佳?"當她丈夫邁著堅決的步子從她身邊走過去的時候,她帶著羞愧的神情問。這種愧疚的神色證實了他所有的猜疑。

  "我不在的時候機修工來了,我還沒有見著他,"他說,望都不望她一眼。

  他走下樓去,但是他還沒有來得及走出書房,就聽見妻子的熟悉的腳步聲邁著不小心的疾速步伐緊跟著他出來了。

  "什么事情?"他冷冷地問她。"我們忙得很。"

  "對不起,"她對那位德國機修工說。"我有幾句話要跟我丈夫談談。"

  德國人剛要走開,但是列文對他說:

  "請放心好了!"

  "火車是三點鐘嗎?"德國人問。"我決不能誤了車。"

  列文不答腔,就同他妻子走出去了。

  "嗯,你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他用法語問。

  他不望著她的面孔,也不愿意注意她處在懷孕的狀況下,整個臉都在抽搐,流露出逗人憐愛、不知所措的神情。

  "我…我要說,再也不能這樣過下去了…這簡直是受罪!"她低聲說。

  "飯廳里有仆人,"他怒沖沖地說。"別大吵大鬧。"

  "那么,這邊來吧!"

  他們站在過道里。基蒂想要走進隔壁的房里去,但是英國女家庭教師正在那里教塔尼婭功課。

  "哦,到花園里去吧。"

  在花園里他們碰見一個打掃小徑的農民。也顧不得那位農民會看見她臉上的淚痕和他的激動神色,也顧不得他們那副樣子像逃難人一樣,他們飛似地往前走,覺得一定要痛痛快快地說個清楚,把一切誤會都解釋開,一定要單獨待一會,借此擺脫掉兩個人都遭受到的痛苦。

  "決不能這樣過下去!這是受罪!我痛苦,你也痛苦。為了什么呀?"在他們終于到了菩提林蔭路的角落上的清靜的長凳旁的時候,她說。

  "不過你倒跟我說說:他的聲調里是不是有一些不成體統的、不正經的、下流得可怕的地方?"他說,又帶著那天晚上的姿勢,兩只拳頭緊按在胸膛上,站在她面前。

  "有的,"她用顫栗的聲音說。"不過,科斯佳,難道你真看不出不是我的過錯嗎?我從早晨就想采取一種…但是這些人…他為什么要來呢?過去我們多么幸福!"她說,因為那種使她的膨脹的身體戰栗不已的嗚咽而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了。

  園丁驚異地看到,雖然沒有什么東西追趕他們,也沒有什么東西要逃避,而且在那條長凳上也不可能發現什么了不起的可高興的事,但是,他們走過他身旁回家去的時候臉上卻是又平靜又開朗的。

  列文把妻子送上樓以后,就到多莉的房里去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那天也苦惱得不得了。她在屋里踱來踱去,對站在角落里號啕大哭的小女孩怒沖沖地說:

  "罰你在角落里站一天,罰你一個人吃午飯,一個娃娃也不讓你看到,一件新衣服也不給你做。"她數落著,不知道怎樣處罰她才好。

  "唉喲,她真是討人厭的孩子哩!"她對著列文說。"她這種壞習慣是從哪里來的呢?"

  "她究竟做了些什么呀?"列文相當冷漠地問。他本來想和她商量自己的事,因此很懊悔自己來得不是時候。

  "她跟格里沙到覆盆子樹那里去,在那里…她做的事我都不好說出口。MissElliot①沒來真叫人遺憾萬分。這一個什么都不照管,像一架機器…Figurezvous,quelapetite②…"

  ①英語:伊列奧特小姐。

  ②法語:真想不到,這孩子…

  于是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講起瑪莎的罪狀來。

  "那又算得了什么,這根本不是什么壞習慣,只不過是淘氣罷了。"列文安慰她說。

  "但是你有什么不如意的事?你來做什么?"多莉問。"那邊出了什么事情?"

  從這問題的聲調列文聽出來,他可以暢所欲言地說出他心里想要說的話。

  "我沒有在那里,我同基蒂到花園里去了。這是我們第二次口角了,自從…斯季瓦來了以后。"

  多莉用聰明而通達事理的眼光盯著列文。

  "哦,你說說,憑著你的良心,有沒有…不是基蒂那方面,而是在這位先生的舉動上,有沒有使做丈夫的感到不痛快,不是不痛快,而是可怕和侮辱的地方呢?"

  "你是說,我怎么說才好呢…站住,站在角落里!"她對瑪莎說,她看見她母親的臉上流露出一絲隱約可辨的微笑就轉過身來。"社交界的人會說,他的行徑和所有的青年人的行徑一樣。Ilfaitlacouràunejeuneetjoliefemme,①而一個社交界的丈夫只會因此覺得受寵若驚哩。"

  "是的,是的,"列文郁悶地說。"但是你覺察出來了?"

  "不單我,斯季瓦也看出來了。喝過茶以后他坦白地對我講:jecroisque韋斯洛夫斯基faitunpetitbrindecourà基蒂。②

  ①法語:他在向年輕貌美的婦女獻殷勤。

  ②法語:我想,韋斯洛夫斯基在向基蒂獻小殷勤哩!

  "噢,對了,現在我放心了。我要把他趕走。"列文說。

  "你這是什么意思?你發瘋了?"多莉大吃一驚,喊起來。

  "你這是什么意思,科斯佳,想想吧!"她笑著說。"你現在可以到芬妮那里去了。"她對瑪莎說。"不,要是你愿意的話,我就告訴斯季瓦。他會把他帶走的。就說你們家要來客人就行了。總而言之,他在我們家很不合適。"

  "不,不,我自己來辦。"

  "但是你會吵起來吧?…"

  "決不會的。這對我會是一樁樂事,"列文的眼睛里果真閃耀著愉快的光芒說。"哦,饒了她吧,多莉!她不會再犯了。"他替那個沒有到芬妮那里去,遲疑不決地站在她母親面前,皺著眉頭等待著,極力想迎住她的目光的小犯人求情說。

  母親望了她一眼。小女孩哇的一聲大哭起來,把臉埋藏在她母親的裙子里,多莉把自己的瘦削而柔弱的手放在她頭上。

  "他和我們之間有什么共同之處呢?"列文一邊沉思,一邊去找韋斯洛夫斯基。

  他穿過前廳的時候,吩咐套上轎車,趕到車站去。

  "昨天轎車的彈簧斷了,"仆人回答說。

  "那么就套上二輪馬車,不過要趕快。客人在哪里呢?"

  "他到自己的房間里去了。"

  列文找到瓦先卡的時候,他已經打開了皮箱里的東西,攤開了新的情歌,正在打綁腿,準備騎馬去。

  是列文的臉色有些異樣呢,還是瓦先卡自己意識到他所發動的cepetitbrindecour①在這家庭里很不得當,列文一進來,他就有點(像社交界的人所容許有的程度)不好意思了。

  ①法語:那種小小的獻殷勤。

  "您打綁腿去騎馬嗎?"

  "是的,這樣利落多了,"瓦先卡說,把一只胖腿放在椅子上,扣上下面的鉤子,愉快而和藹可親地微笑著。

  他無疑是個好脾氣的人,列文一看見流露在瓦先卡臉上那種羞怯的表情,因為自己是做主人的,就替他難過起來,而且不勝慚愧。

  桌上擺著半截手杖,這是他們早晨做體操的時候,試著扶正彎曲了的雙杠而搞斷了的。列文拾起這截斷了的木棍,動手扯下棍頭上四分五裂的碎片,不知道怎樣開口才好。

  "我想要…"他停下不作聲了,但是突然間想起基蒂以及發生過的一切糾葛,于是堅定不移地正視著他說:"我吩咐給您套好了馬車。"

  "怎么回事?"瓦先卡大驚失色地開口說。"要到哪里去?"

  "送您到火車站去,"列文郁悶不樂地說,把手杖上的碎片擰掉了。

  "您要走呢,還是出了什么事?"

  "碰巧我家要來客人,"列文說,用他的強有力的手指越來越快地扯掉手杖上的碎片。"不,不是要來客人,也沒有出什么事,不過我還是要請您走。隨便您怎樣解釋我這種無禮的行為吧。"

  瓦先卡挺直身子。

  "我請求您解釋明白…"他莊嚴地說,終于恍然大悟了。

  "我不能對您解釋,"列文輕輕地、慢吞吞地說,極力控制著自己下顎的顫栗。"您還是不要問的好。"

  手杖上的碎片都已經扯掉了,列文就抓起粗的一頭,把手杖折成兩半,小心地接住落下來的那一半。

  大概是那極度緊張的手臂、那在早操時他摸過的筋肉、那炯炯的眼光、低沉的聲音和戰栗的下顎的景象,勝過千言萬語,使瓦先卡信服了。他聳聳肩膀,輕蔑地冷笑一聲,行了一個禮。

  "我可不可以見見奧布隆斯基?"

  這種聳肩和冷笑并沒有惹惱列文。"他還要干什么勾當?"

  他沉思。

  "我馬上就請他到您這里來。"

  "這是多么荒唐的舉動!"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聽見他的朋友說他接到逐客令,在花園里找到正在踱來踱去等著客人離去的列文的時候,這么說。"Maisc'estridicule!①你被什么蠅子咬了?②Maisc'estdudernierridicule!③你以為,如果一個年輕人…"

  但是列文被蠅子咬的地方顯然還很疼痛,因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想要跟他講道理的時候他的臉色又發青了,連忙打斷他的話:

  "請你千萬不要跟我講道理!我沒有別的辦法!我在你和他的面前覺得羞愧。不過依我看他走了也不會太難過的,而他在這里我和我妻子心里都不痛快。"

  "但是他覺得受了侮辱!Etpuisc'estridicule!④"

  "我也覺得侮辱和痛苦哩!我任何過錯都沒有,不應該受罪。"

  "好吧,簡直出乎我意料之外!Onpeutêtrejaloux,maisàcepoint,c'estdudernierridicule!⑤"

  ①法語:真可笑!

  ②這句話是成語,意為"誰惹你啦?"

  ③法語:簡直可笑到極點了!

  ④法語:而且真荒唐!

  ⑤法語:嫉妒也可以,但是居然達到這種地步,簡直可笑到極點了!

  列文迅速地轉過身去,離開他走向林蔭路的深處,又一個人在那里踱來踱去。不久他就聽到二輪馬車的轟隆聲,從樹叢里看見瓦先卡坐在一抱干草上(不幸二輪馬車上沒有座位),戴著他那頂蘇格蘭帽,沿著林蔭路顛顛簸簸地駛過去。

  "又是什么事?"當仆人從房里跑出來,攔住車子的時候,列文驚奇地想。原來是為了列文完全忘記了的那個機修工。機修工行了個禮,對瓦先卡寒暄了幾句,就爬到馬車里,于是他們一齊坐著車走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和公爵夫人對列文的行為大為憤慨。他自己也覺得他不僅ridicule①到了極點,而且覺得有罪和丟人;但是回想起他和他妻子受過的罪,他自問下一次他將如何處理,結果回答他還會采取同樣的行動。

  雖然如此,但是將近薄暮的時候,除了公爵夫人不能饒恕列文這種行為以外,所有人都變得非常興高采烈了,就像孩子受過處罰或者成年人在一場難受的官場應酬以后一樣,因此晚上當公爵夫人不在的時候,他們把瓦先卡被攆走的事當成陳年舊事一樣高談闊論起來。承繼了她父親那種談笑風生的才能的多莉,使瓦蓮卡笑得前仰后合,她幾次三番地,而每一次都添上一些新的幽默,敘述她怎樣為了對客人表示敬意特地系上簇新的蝴蝶結,正要走進客廳的時候,突然間聽見馬車的轟隆聲。究竟是誰坐在車里?除了瓦先卡還有誰呢,他戴著一頂蘇格蘭帽,拿著情歌,打著綁腿,坐在干草上。

  "哪怕替他套上一輛轎車也好啊!可是沒有,隨后我聽見:'站住!'哦,我以為他們發了慈悲哩。一看,原來是讓一個又肥又胖的德國人坐到他身邊,車子就走了…我的蝴蝶結也白系了!…"

  ①法語:荒唐。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實現了去拜望安娜的心愿。她要去做一件使她妹妹傷心和惹得列文不高興的事情,覺得很過意不去;她覺得列文家不愿意和弗龍斯基有任何來往是理所當然的;不過她認為拜訪安娜,表明盡管她的處境改變了,但是自己對她的感情依然不變是她的責任。

  為了使這趟旅行不依靠列文家的幫助,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打發人到鄉村里去租馬;但是列文一聽說這件事,就來責備她。

  "你為什么認為你去我會不高興呢?即使我不高興的話,如果你不用我的馬,我就會更不高興了,"他說。"你從來沒有跟我說過你一定要去。再說,要在鄉村里租馬,一來會使我不高興,而主要的是,他們會承攬下這樁差使,但是永遠也不會把你送到地方的。我有馬。如果你不想讓我難過的話,你就拿我的去用吧。"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只好答應,在指定的日期列文給他的姨姐準備好了四匹馬,作為輪班駕駛的驛馬,是由耕馬和乘騎拼湊起來的,一點也不壯觀,但是卻能夠當天把她送到目的地。目前,要動身離開的公爵夫人和接生婦都需要馬,這對列文說來是一件麻煩事,但是由于他殷勤好客,他不能讓住在他家里的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到外邊去租馬,況且,他知道她為了這趟旅行而要花費的二十個盧布,對她來說是一筆了不起的數目;而列文對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拮據的經濟狀況,就像對自己的事情那樣關心。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聽了列文的勸告,在黎明以前就動身了。道路很好走,馬車很舒適,馬匹跑得很起勁,在駕駛臺上車夫旁邊坐著的不是仆人,而是列文為了安全起見派遣來的事務員。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打瞌睡了,直到抵達了換馬的小旅店才醒過來。

  在列文那次去斯維亞日斯基家中途逗留過的那家蒸蒸日上的農家喝過茶,同女人們聊了一陣孩子,同老頭談了談他非常欽佩的弗龍斯基伯爵,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十點鐘就繼續趕路了。在家里,由于要照顧孩子們,她沒有思索的余暇。但是現在,在這四個鐘頭的旅途中,她以前壓抑住的千頭萬緒突然都涌上了她的心頭,她開始從各種不同的角度來回顧她自己這一生,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她的思想使她自己都覺得奇怪。最初她想到了孩子們,雖然公爵夫人,主要是基蒂(她比較更信賴她一些)答應了照顧他們,她還是放心不下。"但愿瑪莎不要又淘氣,格里沙不要被馬踢了,莉莉不要再鬧肚子就好了。"但是一下子眼前的問題又被不久將來的問題代替了。她開始沉思,今年冬天在莫斯科她得搬到一幢新房子里去,把客廳的家具更換一新,給最大的女孩做一件冬大衣。隨后更遠的未來的問題——她怎樣把孩子們培養成人——也出現了。"女孩子們還好辦,"她凝思。"可是男孩子們呢?"

  "好在現在我在教格里沙,但是這只是因為我現在沒有牽累,沒有懷孕。自然什么都不能指望著斯季瓦。靠著好心人的幫助,我會把他們培養成人;但是萬一又生兒育女呢…"她突然想起那句話——說加在婦女身上的咒詛是生育的痛苦——有多么不正確。"分娩倒沒什么;但是懷孕卻是一件苦事哩,"她沉思,回憶她最近的一次懷孕和最小的嬰兒的夭折。她回想起剛才在歇腳地方她和一位年輕女人談過的話。為了回答她有沒有孩子這個問題,那個年輕美貌的農婦快活地答復說:

  "我有過一個女孩,但是老天爺解放了我。我去年四旬齋把她埋了。"

  "那么,你很難過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問她。

  "有什么可難過的哩?老頭的孫子孫女本來就很多了。兒女只不過是個麻煩罷了。害得你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不過是個累贅罷了。"

  盡管這個年輕女人臉上流露著溫柔和藹的神情,這回答卻使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起了反感;可是現在她不由得回憶起這句話。在這句豁達的話里倒也有一部分道理。

  "總而言之,"她沉思,回顧她這十五年的結婚生活。"懷孕、嘔吐、頭腦遲鈍、對一切都不起勁、而主要的是丑得不像樣子。基蒂,就連那樣年輕美麗的基蒂,也變得那么難看了。我懷孕的時候,我知道我變丑了。生產、痛苦,痛苦得不得了,最后的關頭…隨后就是哺乳、整宿不睡,那些可怕的痛苦…"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幾乎哺乳每個孩子都害過一場奶瘡,她一想起那份罪就渾身戰栗。"接著就是孩子們的疾病,那種接連不斷的憂慮;隨后是他們的教育,壞習慣(她回想起小瑪莎在覆盆子樹叢里犯的過錯),學習,拉丁語…這一切是那樣困難和難以理解。最要命的是,孩子的夭折。"那種永遠使慈母傷心的悲痛回憶又涌上了她的心頭:她最小的嬰兒,一個害喉炎死去的小男孩;他的葬禮,大家對那淡紅色小棺材所表示的淡漠,當蓋上裝飾著金邊十字架的淡紅色棺材蓋的那一瞬間,她看見他那滿鬢鬈發的蒼白的小額頭和微微張著的露出驚異神情的小嘴的時候,她所感到的那種肝腸寸斷的凄慘的悲痛。

  "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這一切究竟會有什么結果呢?結果是,我沒有片刻安寧,一會兒懷孕,一會兒又要哺乳,總是鬧脾氣和愛發牢騷,折磨我自己,也折磨別人,使我丈夫覺得討厭,我過著這樣日子,生出一群不幸的、缺乏教養的、和乞兒一樣的孩子。就是現在,如果我們沒有到列文家來避暑,我可真不知道我們要怎樣對付過去了。自然科斯佳和基蒂是那樣會體諒人,使我們一點也不覺得;但是不能老這樣下去的。他們會有兒女,就不能幫助我們了;事實上,他們現在手頭也很困難。爸爸,他幾乎沒有給自己留下一點財產,怎么能管我們呢?這樣我自己連撫養大孩子們都辦不到,除非低三下四地靠別人幫忙。嗯,就往好里想吧:以后一個孩子也不夭折,我終于勉勉強強把他們教養成人。充其量也不過是不要成為壞蛋罷了。我所希望的也不過如此。就是這樣,也得吃多少苦頭,貫多少心血啊…我的一生都毀了!"她又回憶起那個年輕女人所說的話。這個回憶又引起她的反感,但是她不能不承認這些話里是有幾分粗淺的真理。

  "還很遠嗎,米哈伊爾?"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問那個事務員,為的是驅散那種嚇得她膽戰心寒的思想。

  "聽說離村莊還有七里。"

  馬車沿著村里的大街駛上一座小橋。一群開心的農婦,肩上搭著纏繞好的捆莊稼的繩索,有說有笑地,正在過橋。農婦們停在橋上不動,好奇地打量著這輛馬車。所有朝著她看的面孔,在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看來都是健康而快活的,以她們的生活的樂趣刺激她。"人人都活著,人人都享受著人生的樂趣,"多莉繼續沉湎在凝思中,那時馬車已經駛過農婦們身邊,駛到斜坡頂上,馬飛快地放開步子,人坐在舊馬車的柔軟的彈簧上舒適地顛簸著。"而我,就像從監獄里,從一個苦惱得要把我置于死地的世界里釋放出來,現在才定下心想了一會兒。人人都生活著:這些女人,我的妹妹納塔利婭,瓦蓮卡,和我要去探望的安娜——所有的人,獨獨沒有我!"

  "他們都攻擊安娜。為什么?難道我比她強嗎?我至少還有一個心愛的丈夫。并不是很稱心如意的,不過我還是愛他的;但是安娜并不愛她丈夫。她有什么可指責的地方呢?她要生活。上帝賦予我們心靈這種需要。我很可能也做出這樣的事。在那可怕的關頭她到莫斯科來看我,我聽了她的話,這一點我現在都不知道我做得對不對。當時我應當拋棄我丈夫,重新開始生活。我可能真的愛上一個人,也真的被人愛上了。現在難道好些嗎?我并不尊敬他。我需要他,"她想起她的丈夫。"我容忍了他。那樣做難道有什么好處嗎?當時還可能有人歡喜我,我還有姿色。"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繼續想下去,她很想在鏡子里照一照自己的容貌。她的口袋里有一面旅行用的小鏡子,她很想取出來;但是瞥了一眼車夫和坐在她旁邊晃來晃去的事務員的背影,她知道萬一他們當中有個人掉過頭來,她可就不好意思了,因此她沒有把鏡子掏出來。

  但是即使沒有照鏡子,她想現在也還不晚,于是她回憶起那個對她特別殷勤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那個在她的孩子們害猩紅熱期間曾同她一道看護過他們,而且鐘情于她的,斯季瓦的朋友,心地善良的圖羅夫岑。還有一個非常年輕的人——她丈夫開玩笑似地對她講的——認為她在姊妹中是最美麗的。于是最熱情的和想入非非的風流韻事涌現在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想像里。"安娜做得好極了,我無論如何也不會責備她。她是幸福的,使另外一個人也幸福,而且不像我這樣精疲力盡,她大概還像以往一樣嬌艷、聰明和坦率,"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這么想著,一絲狡猾的微笑扭曲了她的嘴唇,特別是因為想到安娜的風流韻事的時候,她同時給自己和一個愛上了她的想像中的德才兼備的男子虛構了一段類似的風流韻事。她,像安娜一樣,把全部真相都向她丈夫招認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聽了這場自白流露出的驚訝而狼狽的神情使她微笑起來。

  沉溺在這樣的夢想中,她到達了大路上通到沃茲德維任斯科耶村轉彎的地方了。

  車夫勒住了四匹馬,往右邊黑麥田里回頭望了一眼,那里有幾個農民坐在大車旁。事務員本來想跳下車去,但是隨后又改變了主意,命令式地向一個農民吆喝,做手勢要他走過來。在馬車行駛時感到的微風,車一停就平息了;馬蠅落在汗流浹背的馬身上,馬忿怒地想把蠅子驅走。從大車旁傳來的敲擊鐮刀的鏗鏘聲停息了。有個農民立起身來,朝著馬車走來。

  "唉呀,你的動作太緩慢了!"事務員向著那個赤著腳慢騰騰地跨過踩硬了的干路的車轍走來的農民怒喝道。"快點!"

  那個鬈發的老頭,頭上纏著樹皮繩索,傴僂的脊背被汗水淋得黑黝黝的,他加快速度,走到馬車跟前,用他的曬黑了的胳臂扶住擋泥板。

  "沃茲德維任斯科耶村,老爺的莊園嗎?到伯爵家去嗎?"他翻來覆去地說。"你瞧,走到路的盡頭,就往左拐。順著大路一直走,就到了。不過你們要找誰呀?伯爵本人嗎?"

  "他們在家嗎,朋友?"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含糊其詞地說,甚至對農民也不知道怎樣打聽安娜才好。

  "一定在家的,"農民說,把體重由一只赤腳上倒換到另外一只上,在塵土里留下清清楚楚的五個腳趾印。"一定在家的。"他又重復了一句,顯然很想聊一陣。"昨天還來了一群客人哩。客人,多得了不得…你要干什么?"他扭過去望著在大車旁喊叫的小伙子說。"啊,不錯!不久以前他們騎著馬路過這里,去看收割機。現在一定到家了。你們是什么人?"

  "我們是遠路來的,"車夫說,又爬到馭臺上。"那么不遠了?"

  "我告訴你就在那里。你們走到路口就…"他說,一直用手摸索著馬車的擋泥板。

  一個年輕的、身強力壯的、個子矮小的小伙子也走上前來。

  "什么,是不是要雇工人去割麥子?"他問。

  "不知道,小伙子。"

  "喂,你瞧,轉到左邊的時候,就到了,"農民說,顯然舍不得讓他們走掉,想聊聊。

  車夫趕著車走掉了,但是他們剛一轉過彎去,就聽見農民們喊叫起來:

  "停下,嗨,朋友們!停下來!"兩個聲音呼喊。

  車夫勒住馬。

  "他們來了!那就是他們哩!"農民喊著說,指著沿著大路過來的四個騎馬的和兩個坐著游覽馬車的人。

  騎在馬上的是弗龍斯基和賽馬騎師,韋斯洛夫斯基和安娜,游覽馬車里坐的是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和斯維亞日斯基。他們騎馬出游回來,并且看了一架新運來的收割機開動的情況。

  馬車停住不動的時候,騎手們以散步的步伐走過來。安娜同韋斯洛夫斯基并肩走在前頭。她平穩地騎著一匹馬鬃修剪得整整齊齊的、短尾的英國種矮腳馬。看到她那由高帽里散落下來的一綹綹的烏黑鬈發的美貌動人的頭,她的豐滿的肩膀,她的穿著黑騎裝的窈窕身姿,和她的整個的雍容優雅的風度,多莉不由得為之驚倒了。

  最初的一瞬間,她覺得安娜騎馬是不成體統的。在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心目中,女人騎馬是和幼稚而輕浮的賣弄風情的觀念有關聯的,按她的見解,這對于處在安娜這種境地的女人是很不合式的;但是當她在近處端詳了她一下的時候,她馬上覺得安娜騎馬也沒有什么不好。雖然她具有優美動人的風度,但是安娜的一切——她的姿態、服裝和舉止——是那樣單純、沉靜和高貴,再也沒有比這更自然的了。

  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戴著絲帶飄舞的蘇格蘭帽,騎著一匹騎兵的灰色烈性戰馬,兩條粗腿往前伸著,和安娜并著肩,顯然正在自我欣賞,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一認出他,就忍不住笑起來。騎著馬走在他們后面的是弗龍斯基。他騎著一匹純種的赤騮馬,它顯然奔馳得烈性大發,他揪著韁繩勒住它。

  在他后面的是一個穿著賽馬騎師服裝的身材矮小的人。

  斯維亞日斯基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坐著一輛簇新的游覽馬車,車上套著一匹烏騅駿馬,追趕著騎馬的人們。

  安娜認出那嬌小的、蜷縮在舊馬車角落里的人就是多莉的時候,她的面孔立刻就歡笑得容光煥發了。她喊了一聲,在馬上聳動了一下身子,讓馬奔馳起來。馳到了馬車跟前,她不用人扶就跳下馬,提著騎馬服,迎著多莉跑過去。

  "我想是你,可是又不敢這么妄想!多么高興啊!你簡直想像不到我有多么高興!"她說,一會兒把臉緊貼著多莉吻她,一會又閃開,帶著微笑打量她。

  "多么高興的事啊,阿列克謝!"她說,轉向下了馬正朝她們走來的弗龍斯基。

  弗龍斯基,脫下灰色大禮帽,朝著多莉走過去。

  "您想像不出,您來了我們多么高興哩!"他特別加重了語氣說,同時微微一笑,露出兩排結實的白牙齒。

  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沒有下馬,摘下帽子歡迎客人,興高采烈地在頭頂上揮舞著他的緞帶。

  "這位是瓦爾瓦拉公爵小姐。"當游覽馬車馳攏來的時候,安娜回答多莉的詢問的眼光。

  "啊呀!"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說,她的臉上不由得流露出不滿的神色。

  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是她丈夫的姑媽,她早就認識她,卻不尊重她。她知道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一生都在有錢的親戚家過寄人籬下的生活;但是她現在竟然到弗龍斯基家——一個完全陌生的人家——里作食客,因為她是她丈夫的親戚使多莉感到莫大的侮辱。安娜覺察出多莉臉上的表情,于是不好意思起來,臉上泛出紅暈,使得騎裝由她的手里滑落下去,把她絆了一下。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走到停下來的游覽車跟前,冷淡地同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打了個招呼。她同斯維亞日斯基也認識。他打聽他那行徑古怪的朋友和他的年輕妻子近況如何,眼光掃了一下那一群拼湊起來的馬和馬車上那千瘡百孔的擋泥板,于是請夫人們都來坐游覽馬車。

  "我去坐那輛馬車,"他說,"馬很馴良,而且公爵小姐的駕駛技術高明得很哩。"

  "不,請您坐在原處別動,"也走上前來的安娜說。"我們去坐那輛馬車,"于是挽著多莉的胳膊,引著她走了。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看見那輛她從未見識過的雅致的馬車,那一匹匹出色的駿馬和環繞著她的那一群優雅而華麗的人,弄得眼花繚亂了。然而最使她感到驚訝不置的還是在她所熟悉而鐘愛的安娜身上所發生的變化。換上另外一個女人,一個眼光不那么敏銳、以前不認識安娜、特別是一個沒有起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在路上起過的那種念頭的女人,在安娜身上是看不出什么異樣的地方的。但是現在多莉被那種僅僅在戀愛期間女人身上才有的。現在她在安娜臉上所看出的那種瞬息即逝的美貌所打動了。她臉上的一切:她臉頰和下顎上的鮮明的酒靨,她嘴唇的曲線,她面孔上依稀蕩漾的笑意,她眼里的光輝,她的動作的優雅與靈活,她的聲音的圓潤,甚至她用來回答韋斯洛夫斯基的那種半惱半笑的姿態,——他請求許他騎她的馬,好教它跑時用右腳起步——這一切都特別使人神魂顛倒;好像她自己也知道這一點,而且為此感到高興。

  當兩個女人在馬車里坐定了的時候,兩個人突然不自在起來。安娜因為多莉那樣聚精會神好奇地打量她而難為情;而多莉,在斯維亞日斯基批評過"這輛車子"以后,因為安娜陪她一齊坐上這輛又骯臟又破舊的馬車不由得羞慚起來。車夫菲利普和事務員也有同感。事務員為了掩飾自己的窘相,手忙腳亂地張羅著,攙扶夫人們上車,但是菲利普變得愁眉不展了,打定主意將來決不再受這種外表上的優越氣派的影響。他諷刺地冷笑了一聲,瞥了一眼游覽馬車的那匹烏騅駿馬,心里已經斷定這匹馬只適于散步之用,熱天一口氣決走不了四十里路。

  大車旁的農民們都立起身來,一邊好奇而快活地觀望著客人們的會晤,一邊說東道西。

  "他們很高興哩,好久沒有見面了!"頭上纏著草繩的鬈發老頭說。

  "喂,格拉西姆叔叔,要是套上黑騸馬拉麥捆,干起活來就快了!"

  "你瞧!那個穿馬褲的是女人嗎?"他們中間有一個人喊道,指著正跨上女用馬鞍的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

  "不,是男人。看,他跨得多么靈活啊!"

  "唉呀,小伙子們,看起來我們今天不歇晌了?"

  "今天還有什么時間歇晌哩!"老頭說,斜著眼望了望太陽。"看看,過了晌午了!拿起鐮刀,來吧!"

  安娜望著多莉的消瘦、憔悴、皺紋里滿是灰塵的面孔,本來想要把心里想的話告訴她,就是:多莉消瘦了;但是想起自己卻變得美貌動人了,而多莉的眼色也仿佛這么說,于是她嘆了口氣,談起自己的事情來。

  "你望著我,"她說。"心里在納悶,處在我這種境地,我能不能幸福呢?哎唷,你怎么想法呢?說起來真不好意思;但是我…我卻幸福得令人難以寬恕呢!在我身上發生了不可思議的奇事,就像一場大夢,正嚇得心驚膽戰的時候,突然間醒悟過來,感覺得一切恐怖都不存在。我醒過來了。我歷盡了恐懼和痛苦,但那早已是過去的事了,特別是自從我們到了這里以后,我幸福得不得了!…"她說,帶著羞怯的微笑探究地凝視著多莉。

  "我多么高興呀!"多莉微笑著說,語氣卻不由得比本來的意思冷淡了些。"我替你高興哩。你為什么不給我寫信呢?"

  "為什么?因為我不敢…你忘記了我的處境…"

  "給我?你不敢?若是你知道我多么…我以為…"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想要說說她今天早晨的想法,但是不知為什么她現在又覺得很不適當了。

  "不過,這個我們以后再談吧。這是什么?這些建筑都是什么?"她詢問,想要改變話題,指著映入眼簾的一道相思樹和紫丁香樹構成的綠色天然籬笆后面的紅綠相映的房頂。"簡直是一座小城市呀!"

  但是安娜沒有回答。

  "不,不!你對于我的境遇到底怎么看法,你怎樣想法?

  怎樣想法?"她追問。

  "我認為…"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本想開口說下去,但是恰恰在這時已經把馬調教得會先邁右腿奔馳的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穿著短皮外套疾馳過去,笨重地在女用皮馬鞍上一起一伏。

  "行了,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他叫喊。

  安娜望都沒有望他一眼;但是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又覺得在馬車里不便討論這么大的問題,因此她簡單地回答說:

  "我沒有什么意見,"她說,"我一向愛你,如果愛一個人,那就愛整個的他,實事求是地照他本來的面目去愛他,而不是脫離實際希望他這樣那樣的…"

  安娜扭過頭去不看她朋友的面孔,瞇縫著眼睛(這是她的新習慣,多莉以前沒有見過),凝思起來,極力想要完全領會這些話的含意。而且她顯然按照自己的想法領悟了,她瞥了多莉一眼。

  "如果你有什么罪過,"她說。"為了你來了而且說了這一番話通通會得到寬恕的。"

  多莉看見她的眼睛里淚水盈盈的了。她默默地緊緊握住安娜的手。

  "這些到底是什么房子?怎么這樣多啊!"沉默了一會以后,她又舊話重提了。

  "那是仆人的下房、養馬場和馬廄,"安娜回答。"從這里起是花園。本來全都荒蕪了,但是阿列克謝又通通修葺一新。他非常愛這莊園,這簡直出乎我意料之外,而且他對經管農業醉心得很。當然這是由于他天分高!不論他干哪一樣,他都干得很出色。他不但不覺得枯燥無味,反而干得起勁極了。他——就我所知道的——成了第一流的精打細算的莊園主;在農事上他甚至都斤斤計較了。不過只是在農業上才這樣。但是遇到要用幾萬的場合,他又不打算盤了,"她說,臉上流露出那種愉快而調皮的微笑,那是婦女們談到只有她們才發現得了的她們的愛人的隱蔽特性時常表露出的。"你看見那一幢大建筑嗎?那是一所新醫院。我想要值十萬多盧布哩。這是他目前的dada①。你知道這是怎么開辦起來的?農民們請求他廉價出租一些牧場,我想是這樣的,而他一口回絕了,于是我就責備他太吝嗇。當然不只是因為這件事,而是好多事合在一起,使得他動手修建了這個醫院,好證明,你知道,他并不吝嗇。可以說,c'estunepetitesse,②可是我卻因此更愛他了。現在你馬上就會看到房子了。那還是他祖父的房子,外表上什么也沒有變動。"

  ①法語:特別愛好的話題。

  ②法語:這是一件小事。

  "多么漂亮啊!"多莉說,用一種不期然而然的驚異眼光觀看著在花園里的古樹的深淺不一的綠蔭掩映中聳立著的、有著一排排圓柱的富麗堂皇的宅邸。

  "很美,不是嗎?由房子里,由樓上眺望,風景美得驚人哩。"

  她們的馬車駛進了鋪滿砂礫、百花環繞的院落,那里有兩個人正在用粗糙多孔的石頭圍著耙松了的花床砌花壇,她們駛進去停在有頂的門廊下。

  "啊,他們已經到了!"安娜說,望著正由臺階旁牽走的乘騎。"這匹馬好極了,對不對?這是矮腳牝馬,是我最喜愛的。牽到這里來,給我些糖。伯爵在哪里?"她向沖出來的兩個穿著講究的號衣的仆人說。"哦,他來了!"她說,看見弗龍斯基和韋斯洛夫斯基出來迎接她。

  "你把公爵夫人安置在哪個房間里?"弗龍斯基用法語對安娜說,不等她回答就又一次招呼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這一次他吻了吻她的手。"我想,有涼臺的大房間嗎?"

  "噢,不!太遠了!最好住在犄角上的房間里,那我們就可以多見面了。哦,我們去吧,"安娜說,把仆人拿來的糖喂了她的愛馬。

  "Etvousoubliezvotredevoir,"①她對也出來站在臺階上的韋斯洛夫斯基說。

  "Pardon,j'e奶toutpleinlespoches,"②他微笑著回答,把手指伸到背心口袋里。

  "Maisvousvenezrtoptard,"③她說,用手帕揩揩喂糖時被馬舐濕了的手。安娜轉向多莉說:"你可以久住嗎?只待一天?這可不行!"

  ①法語:您忘了您的職責。

  ②法語:對不起,我有滿滿幾口袋哩。

  ③法語:但是您來得太遲了。

  "我答應了的,還有孩子們…"多莉回答,因為她得從馬車里取出行李,又因為她知道自己滿面風塵,而覺得狼狽起來。

  "不,多莉,親愛的…好,再說吧!來,來吧!"于是安娜引著多莉到她的房間里去了。

  這不是弗龍斯基所提到的那個富麗堂皇的房間,而是一間安娜請她將就著住的房間。這間需要道歉的房間也非常豪華講究,這樣的房子多莉還從來沒有住過,這使她回憶起國外最好的旅館。

  "哦,親愛的,我多么高興呀!"安娜說,她穿著騎裝在多莉身邊坐了一會兒。"跟我談談你自己的事。我只匆促地見過斯季瓦一面。可是他不可能告訴我孩子們的事情。我的小寶貝塔尼婭怎么樣?我想,長成大姑娘了吧?"

  "是的,很大了哩。"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簡短地說,關于她的孩子們的事情她竟能夠這樣冷淡地回答,連她自己都覺得驚異。"我們在列文家過得愉快極了。"她補充說。

  "哎喲,要是我知道,"安娜說。"你并不輕視我…我早就邀請你們都到我們家來了。你知道,斯季瓦和阿列克謝是交情很好的老朋友。"她補充說,突然間漲紅了臉。

  "是的,不過我們過得很好哩…"多莉心慌意亂地回答。

  "不過,我高興得說傻話了!只有一點,親愛的,見了你我多么高興呀!"安娜說,又吻吻她。"你還沒有說你對我怎么看法呢,我一切都想知道。我很高興你照我本來的面目看待我。主要的是,我不愿意你認為我想表白什么。我什么都不想表白,我不過要生活,除了我自己誰也不傷害。我有權利這樣做,是嗎?不過,這不是三言兩語就談得完的,我們以后再好好談吧。現在我去換衣服,打發使女來侍候你。"

  剩下一個人,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用主婦的眼光打量這個房間。在她到達這幢宅邸和穿過庭院的時候,以及她現在置身于這間屋子里所目睹的一切,都給予了她一種富麗堂皇和在現代歐洲流行一時的那種豪華的印象,這種氣派她僅僅在英國小說中讀到過,她在俄國和鄉村里還從來沒有見過。從新式的法國糊墻紙到整個房間滿鋪的地毯,一切都是煥然一新的。床上有著彈簧床墊,擺著式樣別致的靠墊和套著綢緞枕套的小巧玲瓏的枕頭。大理石的臉盆架、梳妝臺、臥榻,寫字臺、壁爐上的青銅鐘、羅紗窗帷和門簾,一切都是貴重而嶄新的。

  那個梳著時髦發式、穿著一件比多莉穿的還要時髦的衣服來供她使喚的漂亮使女,也像房里的一切那樣豪華而新穎。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很歡喜她那種文雅、整潔和殷勤的風度,但是跟她在一起卻覺得很不自在;她不好意思讓她看見她不幸錯打在行李里的打補釘的短上衣。她在家里以那些補釘和織補過的地方感到自豪,而現在卻不勝羞愧。在家里事情很明白,縫制六件短上衣需要六十五戈比一俄尺①的棉布二十四俄尺,共計要花十五個盧布以上,花邊和手工還不在內,于是她把這十五個盧布都節省下來。但是她在使女面前感到的倒不一定是羞愧,而是不舒服。

①1俄尺合071米  當她早就認識的安努什卡走進屋里的時候,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覺得輕松多了。那個漂亮使女要到她的女主人那里去,安努什卡就留在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的房里。

  安努什卡顯然很高興這位夫人的來臨,她滔滔不絕地叨嘮著。多莉覺察出她很想對她的女主人的處境,特別是伯爵對安娜的愛情和忠誠,發表一下意見,但是她一開口提到這個,多莉就小心地攔阻住她。

  "我同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是一起長大的,對我來說,我的女主人比一切都珍貴。哦,這不是我們所能判斷的。而且看起來他的愛情那么…"

  "方便的話,請把這件拿去洗洗吧,"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打斷她的話。

  "是的,夫人!我們有兩個專門洗小東西的女工,不過衣服都是機器洗的。伯爵一切都親自過問。多么好的丈夫…"

  當安娜走進來,因而使安努什卡的饒舌告一段落時,多莉覺得很高興。

  安娜換了一件非常樸素的麻紗連衣裙。多莉仔細地看了看那件樸素的衣服。她知道這種樸素要花多少錢。

  "一個老朋友,"安娜指著安努什卡說。

  安娜現在已經不張惶失措了。她完全悠閑自在了。多莉看出她現在完全擺脫了因為她來臨而在她身上產生的影響,采取了一種表面上很冷靜的口吻,這種口吻似乎封鎖了通到藏著她的感情和內心思想的密室的門戶。

  "哦,安娜,你的小女兒怎么樣。"多莉問。

  "安妮嗎?(她這樣稱呼自己的女兒安娜。)很好。好多了。你愿意看看她嗎?來,我引你去看看。保姆給我添了那么多麻煩。"她開口說,"我們請了一個意大利奶媽。人很好,但是那么笨!我們想把她辭掉,但是小孩和她處慣了,因此我們仍舊用著她。"

  "你們是怎樣安排的?…"多莉本來想開口問小女孩姓什么,但是看出安娜突然愁眉緊鎖,于是改變了話題:"你們怎樣安排的?已經給她斷了奶嗎?"

  但是安娜明白了。

  "你想問的不是這個吧?你想問她的姓?對嗎?這使阿列克謝很苦惱。她沒有姓。那就是說,她姓卡列寧娜。"安娜說,瞇縫起眼睛,瞇得只看見閉攏到一起的睫毛。"不過,這個我們以后再談。"她說,突然又容光煥發了。"來,我帶你去看看她。Elleesttrésgentille。①她已經會爬了。"

  整個宅邸里的那種使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驚奇的豪華氣派,在育兒室里越發使她大為驚奇了。那里有在英國定做的兒童車,教嬰兒學步的器具,特意做來讓嬰兒爬行的像彈子臺的沙發,搖籃和式樣別致的簇新的澡盆。一切都是英國貨,結實、質地好、而且顯然非常貴重。房間寬敞、高大、而且很明亮。

  她們進去的時候,小女孩只穿一件罩衫,坐在桌旁一把小扶手椅上,正在吃肉湯,灑得滿胸都是。一個俄國使女一邊喂小女孩,一邊顯然也在分吃她的飯食。無論奶媽,無論保姆,都不在那里;她們在隔壁房間里,從那里傳來她們用怪腔怪調的法語談話的聲音,那是她們唯一能夠用來交談的語言。

  一聽見安娜的聲音,一個漂亮的身材高大的英國女人帶著不高興的臉色和放蕩的神情走進屋里,匆匆地搖擺著她的金色鬈發,立刻就找話辯解,雖然安娜并沒有責備她。安娜說一句話,那個英國女人就連忙說好幾次:"Yes,mylady。"②

  ①法語:她可愛得很哩。

  ②英語:是的,夫人。

  黑眉毛、黑頭發、粉紅色的身上起著雞皮疙瘩的面色紅潤的小姑娘,引逗得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歡喜得不得了,雖然她露出別扭的神情注視著生人;她甚至有點嫉妒這小孩的健康模樣。小女孩爬的姿勢也使她高興得很。她的孩子們沒有一個像這樣爬的。當那個嬰兒穿著一件背后打褶的小衣服,被人放到地毯上的時候,她簡直可愛極了。她像一只小動物一樣,睜著漆黑明亮的大眼睛凝視著大人們,顯然很高興受到人家的嘆賞,她微笑了,她的腿往外彎著,胳臂有力地支撐住自己的身體,整個后身迅速地往前一縱,然后又用小手往前爬一步。

  但是育兒室的整個氣氛,特別是那個英國保姆,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絲毫也不喜歡。只是根據正派女人不會到像安娜這種不正常的家庭里來的理由,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才能解釋為什么這樣有知人之明的安娜會雇用這樣一個討人厭的、不令人尊敬的英國女人做她女兒的保姆。除此以外,從她無意中聽到的兩三句話里,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馬上明白了安娜、奶媽、保姆和嬰兒,是互不接觸的,母親的來是很少有的事。安娜想要給她的小女孩找玩具,但是找不到。

  但是最讓人驚奇的是,問到嬰兒長了多少牙齒的時候,安娜都回答錯了,她根本不知道最近長了兩顆牙齒。

  "我有時候很難過,我在這里像一個多余的人,"安娜說,走出育兒室,撩起她的裙裾免得絆住放在門口的玩具。"同第一個孩子完全兩樣了。"

  "我想,正相反吧,"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怯生生地說。

  "噢,不!你要知道,我見過他,謝廖沙,"安娜說,瞇縫著眼睛,好像在望遠處的什么東西。"不過,這個我們以后再談吧。你不會相信的,我就像一個饑餓的人,突然面前擺了一席豐富的午餐,不知道先從哪里下手才好。那豐盛的午餐就是你和我就要同你談的那場我不能跟任何人說的話;我真不知道先從哪里說起才好!MaisjenevousferaigraBcederien!①我要把一切都吐露出來。是的,我應當把你會在這里遇到的人概括地介紹一番,"她開口說。"我先從夫人們談起。瓦爾瓦拉公爵小姐。你認識她的,我知道你和斯季瓦對她的看法。斯季瓦說她這一生的目的就是為了證明她比卡捷琳娜·帕夫洛夫娜姑媽高明;這全是實話;但是她心地善良,我對她真是感激不盡。在彼得堡有一個時候,我需要un插perCon②。正好那時候她出現了。她真是好心的人哩。她使我的處境輕松多了。我看你并不了解,在彼得堡,我的處境是多么痛苦…"她補充說。"在這里我是十分寧靜和幸福的。哦,不過這個以后再談吧。我得再報報人名。然后就是斯維亞日斯基,他是我們的貴族長,是一個相當不錯的人,但是他有求于阿列克謝。你知道,靠著他的財產,現在我們在鄉村里定居下來了,阿列克謝可以起很大的影響哩。再就是圖什克維奇,你見過他,他跟貝特西總是形影不離的。現在他被甩了,因此他來看望我們。正如阿列克謝說的,他這種人,如果他們想裝成什么樣,你就把他們當成什么,那他們就是非常討人喜歡的人了,etpuis,ilesmeilfaut,③如瓦爾瓦拉公爵小姐所說的。還有韋斯洛夫斯基…你認識他的。他是一個很可愛的小伙子。"她說,淘氣的微笑使她的嘴唇噘起來。"他和列文家鬧了什么荒唐事?韋斯洛夫斯基對阿列克謝講過,但是我們簡直不能相信。Ilesttrèsgentilet奶f,④"她又帶著同樣的微笑說。"男人們需要娛樂,阿列克謝需要一幫子人,因此我非常看重這幫人。我們得把這里搞得又熱鬧又有意思,使阿列克謝不要見異思遷。你還會看見我們的管理人。他是一個德國人,人很好,是個熟悉業務的人。阿列克謝對他的評價很高。還有醫生,一個年輕人,他倒未必是虛無主義者,但是,你要知道他用刀子吃飯哩…不過他是一個很好的醫生。還有建筑家…UnePetitecour⑤。"

  ①法語:我可不會輕輕放過你的!

  ②法語:一個女伴。

  ③法語:而且,他是正派的。

  ④法語:他非常天真可愛。

  ⑤法語:簡直是一座小宮廷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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