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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部(1)

熊貓書庫    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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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帶著孩子們在波克羅夫斯科耶她妹妹基蒂·列文家避暑。她自己田莊上的房子完全坍塌了,列文和他妻子說服了她來和他們一道過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非常贊成這種安排。他說可惜他因事務纏身,不能和他的家庭一道來鄉下避暑,如果能那樣,那對于他真是莫大的快樂了;因此他留在莫斯科,只是偶爾到鄉下來一兩天。除了奧布隆斯基一家連他們所有的小孩和家庭女教師以外,今年到列文家作客的還有:老公爵夫人,她認為來照顧處于這種狀態①中的無經驗的女兒是自己的責任;此外,基蒂在國外交的朋友瓦蓮卡,她實踐了在基蒂結婚之后來看她的諾言,也到她的朋友這里來作客了。所有這些人都是列文妻子的親戚朋友。雖然他喜歡他們所有的人,但是他自己的列文的世界和秩序被他所謂的這種"謝爾巴茨基分子"的流入所淹沒了,他總不免有些惋惜。在他自己的親屬中,那年夏天住到他這里來的只有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但是他也是科茲內舍夫型的人,而不是列文型的人,這樣一來,列文精神就完全湮沒了。

  ①指懷孕。

  在久不住人的列文的房子里,現在竟有了這么多的人,差不多所有的房間都住滿了,而且差不多每天老公爵夫人在坐下吃飯的時候都要數一數人數,如果恰巧是十三個人①,她就要叫一個外孫或外孫女到另外的桌上去吃。細心料理家務的基蒂為了采辦雞、火雞和鴨子煞費了苦心,因為客人和小孩在夏天胃口好,需要吃得很多。

  ①西俗認為十三是不吉利的數字。

  全家人都坐上了餐桌。多莉的孩子們,同家庭女教師們和瓦蓮卡在計劃著到什么地方去采鮮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以他的聰明和學識博得了全體客人的幾乎近于崇拜的尊敬,也和大家一起談論起蘑菇來,使大家都驚訝了。

  "也帶我一同去吧。我非常喜歡采蘑菇哩,"他說,望著瓦蓮卡,"我認為這是一樁很好的事哩。"

  "啊,我們高興得很!"瓦蓮卡說,微微漲紅著臉。基蒂和多莉交換著意味深長的眼色。博學聰明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要和瓦蓮卡一道去采蘑菇的提議,證實了最近縈繞在基蒂心頭的某種猜想。她連忙向她母親說了句什么話,這樣使她的眼色不致被人注意到。飯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手里端著一杯咖啡,在客廳里的窗旁坐下,他一面和他弟弟繼續已經談起的話題,一面望著孩子們出發采蘑菇必然經過的門戶。列文坐在窗檻上他哥哥的旁邊。

  基蒂站在她丈夫身旁,顯然在等待這場她絲毫不感覺興趣的談話終結,為的是要對他說句什么話。

  "你結婚以后好多方面都變了,而且是變好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向基蒂微笑著,對于這場談話似乎也不怎么感興趣,"但是你那種好發怪論的脾氣卻仍然沒有改變。"

  "卡佳,你站著不好呢,"她丈夫說,給她搬過來一把椅子,意味深長地向她望著。

  "啊,現在也沒有時間了,"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看見孩子們跑出來了,補充說。

  在大家前頭,塔尼婭穿著繃緊的長統襪,斜著身子奔跑著,揮舞著籃子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帽子,她一直向他跑來。

  大膽地跑到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面前,她那酷似她父親的美麗的眼睛閃爍著,她把他的帽子遞給他,做出要替他戴上的姿勢,用她那羞澀的優美的微笑來沖淡她的放縱行為。

  "瓦蓮卡在等著哩,"她說,小心地替他戴上帽子,從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的微笑看出來她可以這樣做。

  瓦蓮卡穿上黃色印花布連衣裙,頭上包著雪白的頭巾,正站在門口。

  "我就來,我就來了,瓦爾瓦拉·安德列耶夫娜①,"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喝完了咖啡,把手帕和煙盒分放在口袋里。

  ①瓦蓮卡的本名和父名。

  "我的瓦蓮卡多迷人啊!呃?"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剛站起身來,基蒂就對她丈夫說。她說得使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聽得見,她顯然是有心要使他聽見的。"她多美呵,那么一種高尚的美!瓦蓮卡!"基蒂叫著。"你們會去水車場的小林子里嗎?我們會來找你哩。"

  "你完全忘了你的身體,基蒂!"老公爵夫人急忙走到門邊說。"你不能像這樣子叫啊。"

  瓦蓮卡,聽到基蒂的聲音和她母親的責備,就邁著輕快迅速的步子跑到基蒂面前來。她的動作的靈活,彌漫在她那生氣勃勃的臉上的紅暈,一切都泄露出在她心里正起著不平常的變化。基蒂知道那不平常的事是什么,盡在留神地注視著她。她現在叫瓦蓮卡,不過是為了那在基蒂想來今天飯后一定會在森林里發生的重大事情而在心中給她祝福罷了。

  "瓦蓮卡,假使有某種事情要發生的話,我一定會快活得很哩,"她一面吻她,一面低聲說。

  "您和我們一同去嗎?"瓦蓮卡慌亂地對列文說,裝著沒有聽見基蒂說的話。

  "我要去的,可是只到打谷場就停下來。"

  "哦,你到那里去有什么事?"基蒂說。

  "我去察看一下新買來的貨車,查一查貨單,"列文說;

  "那么你去什么地方呢?"

  "涼臺上。"

  所有的婦人都聚集在涼臺上。她們總喜歡在午飯后坐在那里,但是那天她們在那里還有別的事。除了大家在忙著的縫嬰兒貼身衣和編織束襁褓的帶子,那天下午在涼臺上還用在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看來是新的方法,不加水煮制果醬。基蒂把她娘家用過的新方法采取過來。一向受委托來擔任煮制果醬工作的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認為列文家所用的方法是不會錯的,仍舊把水滲進了草莓里,堅持說非這樣做不行。她做這事給人察覺了,現在當著大家的面在煮果醬,就是要確鑿地證明給她看,不加水也可以制好果醬。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滿臉通紅,怒容滿面,頭發蓬亂,瘦削的手臂露到肘節,正在炭爐上轉動煮果醬的鍋子,陰沉地望著草莓,滿心希望著它們會凝結,煮不好。公爵夫人覺察出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的憤怒是對她而發的,因為她是煮草莓果醬的主要顧問,就竭力裝出她在想別的事情,對于果醬毫不感興趣的樣子,她談著別的事,卻斜著眼朝火爐偷偷地望著。

  "我老是親自去替我的使女買便宜料子的衣服,"公爵夫人說,繼續著剛才的談話。"現在是不是該撇去浮沫了,親愛的?"她向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加上說。"完全用不著你親自去做呀,而且熱得很呢,"她說,阻止著基蒂。

  "我去做吧,"多莉說,于是立起身來,她小心地把勺子在起泡的糖液上面撇過,不時地把勺子在一只布滿了黃紅色浮沫和血紅色糖漿的碟子上面敲著,把粘在勺上的東西敲落下來。"他們喝茶的時候會多么甜滋滋地把這個舔光啊!"她想到她的小孩們,回憶起自己小時候如何看到大人們不吃這最好的東西——果醬的浮沫而感到奇怪。

  "斯季瓦說還是給錢的好,"多莉說,又接著談起賞給仆人什么好這個有趣的話題。"但是…"

  "怎么能給錢呢!"公爵夫人和基蒂異口同聲地叫著。"他們頂看重禮物。"

  "哦,比方去年,我給我們的馬特廖娜·謝苗諾夫娜買了一件不是羅緞,但是像那一類的衣料,"公爵夫人說。

  "我記得在您的命名日那天她還穿著哩。"

  "花樣很好看,那么樸素而又雅致,要不是她沒有的話,我真想給自己做一件呢。有點像瓦蓮卡身上穿的。真是價廉物美。"

  "哦,我想現在已經好了,"多莉說,讓糖漿從勺子里滴下來。

  "有絲的時候就可以了。再稍微煮煮吧,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

  "這些蒼蠅!"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憤怒地說。"反正是一樣,"她補充說。

  "噢!它多可愛!別驚動了它!"基蒂看見一只麻雀停在欄桿上,翻轉草莓梗在啄著,突然這樣說。

  "是的,可是你離火爐遠一點吧,"她母親說。

  "Aproposde瓦蓮卡,①"基蒂用法語說,她們不讓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聽懂她們的話的時候總是用法語。"您知道,媽,我真希望事情在今天決定呢!您明白我的意思。那會多么美好啊!"

  ①法語:順便談談瓦蓮卡的事吧。

  "她可真是一個高明的媒人啊!"多莉說。"她多么費盡心機地把他們拉在一起!"

  "不,告訴我,媽媽,您怎樣想?"

  "我怎樣想嗎?他(他是指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什么時候都可以在俄國找到最好的配偶;現在,自然,他已經不怎樣年輕了,可是我知道就是現在許許多多的女子仍然會高興嫁給他…她是一個很好的姑娘,但是他也許…"

  "不,媽媽,您要明白,為什么不論對于他或是對于她都想像不出更美滿的姻緣來了。第一,她簡直迷人!"基蒂說,屈起一個手指。

  "他十分中意她,那是一定的,"多莉附和著。

  "其次,他有這樣的社會地位,他完全不需要妻子的財產或地位了。他只需要一個善良、可愛而又文靜的妻子。"

  "哦,和她在一起,他一定可以得到安靜,"多莉又附和說。

  "第三,她一定會愛他,那也是…總之,會是非常美滿的!…我期望他們從樹林回來的時候一切都決定了。我從他們的眼色立刻可以看出來。我會多么高興啊!你認為怎樣,多莉?"

  "可是別太興奮了;你完全用不著興奮啊,"她母親說。

  "啊,我并沒有興奮,媽媽。我想他今天會求婚哩。"

  "噢,一個男子怎么樣、在什么時候求婚,那真是多么不可思議呀…好像有一道障礙似的,一下子就給摧毀了,"多莉回憶著自己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過去的事,帶著沉思的微笑說。

  "媽媽,爸爸是怎樣向您求婚的?"基蒂突如其來地問。

  "沒有什么特別的,簡單得很哩,"公爵夫人回答,可是她的臉還是因為回憶往事而容光煥發了。

  "不,怎樣的呢?在您還不便說以前您心里就已經愛上了他嗎?"

  基蒂現在能夠以平等的資格和她母親談論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問題,這使她感到一種特別的愉快。

  "自然是愛上了;他常到我們鄉下的家里來。"

  "但是怎樣決定的呢,媽媽?"

  "我猜想你一定以為自己發明了新的花樣吧?都是這樣的:由眼神,由微笑來決定的…"

  "您說的多恰當,媽媽!正是由眼神,由微笑來決定的哩!"

  多莉附和著。

  "可是他說了些什么話呢?"

  "科斯佳對你說了些什么呢?"

  "他用粉筆寫下來的。真奇怪啊…仿佛是好久以前的事一樣!"她說。

  于是三個婦人都開始默默地想著同樣的事。基蒂是第一個打破沉默的。她回憶起她結婚前的那整個冬天和她對弗龍斯基的迷戀。

  "有一件事…瓦蓮卡從前的戀愛史,"她說,由于一種自然的聯想使她想到了這一點。"我總想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一說,使他心里有所準備。他們——所有的男子,"她補充說,"對于我們的過去都嫉妒得很的。"

  "并不都是,"多莉說。"你是根據你丈夫來判斷的。就是現在,他想起弗龍斯基都痛苦。是真的吧?是不是?"

  "是的,"基蒂回答,眼睛里帶著沉思的笑意。

  "可是我真不明白,"母親插嘴道,由于她對女兒的母性的關懷而起來辯護,"你的過去有什么可以使他煩惱的?因為弗龍斯基追求過你嗎?那種事每個少女都有過的哩。"

  "啊,但是我們不是說那個,"基蒂說,微微漲紅了臉。

  "不,聽我說吧,"她母親繼續說,"那時你自己不讓我去和弗龍斯基談。你記得嗎?"

  "啊,媽媽!"基蒂帶著痛苦的表情說。

  "如今不能管束你們年輕人…你們的關系并沒有越軌的地方,要不然,我一定會親自去和他說個明白的。可是,親愛的,你興奮可不行的呀。請記著這個,鎮靜點吧。"

  "我非常鎮靜哩,maman。"

  "那時候安娜到來,結果對于基蒂反而是多么幸運,"多莉說,"而對于她是多么不幸啊。適得其反,"她說,由于她自己的思想感到震驚。"那時安娜是那么幸福,基蒂感覺到自己不幸。現在適得其反。我常想著她呢!"

  "你倒想著一個好人哩!一個可怕的、討厭的、沒有心腸的女人,"她母親說,對于基蒂沒有嫁給弗龍斯基,卻嫁給了列文始終耿耿于懷。

  "你何苦要談這個呢?"基蒂惱怒地說。"我不想這個,我也不要去想…我不要去想,"她聽到她丈夫踏上涼臺臺階的熟悉的腳步聲,說。

  "你不要想什么呢?"列文走上涼臺說。

  但是誰也不回答他,他也就不再問了。

  "我很抱歉,我闖進了你們女人的王國,"他說,不滿地朝大家望著,覺察出她們在談論不愿在他面前談的話。

  一剎那,他感到他和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抱著同感,對于不加水去煮制果醬這件事,以及一般地對于外來的謝爾巴茨基家的影響很不滿意。但是他微笑著,走到基蒂面前。

  "哦,你好嗎?"他問她,用現在大家都是那樣看她的那種表情望著她。

  "啊,很好哩,"基蒂微笑著說,"你的事情辦得怎么樣?"

  "貨車可以裝舊大車三倍的東西。哦,我們要去接孩子們嗎?我已經吩咐把車套好了。"

  "什么!你要叫基蒂坐馬車嗎?"她母親責備說。

  "是的,慢步走,公爵夫人。"

  列文從來沒有管公爵夫人叫過maman,像一般人叫他們的岳母那樣,因此使公爵夫人很不高興。但是雖然列文喜歡而且尊敬公爵夫人,他卻不能夠那樣叫她,他如果要那樣叫她,就一定會感覺得褻瀆了對自己死去的母親的情感。

  "和我們一道去吧,maman,"基蒂說。

  "我不愿意看到這樣的輕舉妄動。"

  "哦,那么我步行吧。走走對我是好的。"基蒂站起來,走到她丈夫面前去,挽住他的胳臂。

  "也許對你是好的,但是一切都要有節制,"公爵夫人說。

  "哦,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果醬做好了嗎?"列文說,對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微笑著,想使她快活起來。

  "新法子好嗎?"

  "我想很好。照我們的辦法,這煮得太久了。"

  "這樣更好,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即使我們的冰已經融化,我們沒有地方貯藏它,它也不會發酸,"基蒂說,立刻覺察出來她丈夫的用意,懷著同樣的心情對這老管家說。

  "可是你的腌菜真好極了,媽媽說她從來沒有嘗過這么好吃的呢,"她補充說,微笑著,理了理她的頭巾。

  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憤怒地望著基蒂。

  "您用不著安慰我哩,夫人。我只消看著你和他在一起,我就覺得高興了,"她說,在"和他在一起"這句粗魯而親切的話里有什么地方打動了基蒂。

  "和我們一道去采蘑菇吧,你可以告訴我們最好的地點。"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微笑著,搖搖頭,好像是在說:"我真想又要生您的氣了,可是我不能夠。"

  "請照我的話做吧,"公爵夫人說;"拿紙蓋上果醬,用甜酒浸濕,這樣,就是沒有冰,也決不會發霉。"

  基蒂特別高興有機會和她丈夫單獨在一起,因為她注意到在他走進涼臺,問她們在說什么,卻沒有得到回答的時候,在他的臉上閃過一種痛苦的神色,他的臉總是那么迅速地反映出他的一切情感的。

  當他們在別人之先步行出發,走到看不見房子,走上了那踏平了的、多塵的、布滿黑麥穗和谷粒的大路的時候,她更緊緊地挽住他的臂膀,使它緊貼著她的身體。他已經忘記了那一時的不愉快的印象,和她單獨在一起,現在一心想著她快做母親,他感到了和自己所愛的女人相接近的一種完全超脫于形骸之外的、新的美好的幸福。本來沒有什么可說的,可是他渴望聽到她的聲音,自從她懷孕以來,她的聲音也同她的眼睛一樣地變了。在她的聲音里,像在她的眼神里一樣,有一種類似專心致力于某種心愛的事業的人所常有的溫柔而嚴肅的神情。

  "你真的不會疲倦嗎?再靠近我一點吧,"他說。

  "不,我很高興有機會和你單獨在一起,我應該承認,雖然我和他們在一起是快樂的,可是我老是懷念著只有我們兩人在一起的去年冬天的晚上。"

  "那樣好,這樣卻更好。兩樣都好呢,"他說,緊握著她的手。

  "你知道你進來的時候我們在談什么嗎?"

  "談果醬吧?"

  "是的,也談了果醬;可是以后,就談到男子怎樣求婚的事情上面來了。"

  "噢!"列文說,與其說是在聽她所說的話,毋寧說是在聽她的聲音,盡在注意著現在正穿過樹林的道路,避開她也許會摔交的地方。

  "而且談了謝爾蓋·伊萬內奇和瓦蓮卡。你注意到嗎?…我非常希望這成為事實,"她繼續說。"你對這個怎樣想呢?"說著,她注視著他的面孔。

  "我不知道怎樣想好,"列文微笑著回答。"在這點上謝爾蓋·伊萬內奇在我看來是很奇怪的。要知道,我告訴過你…"

  "是的,他和那個死了的女子戀愛過…"

  "那是在我還是小孩的時候的事;我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我記得那時候的他。他非常可愛。但是從那時起我就觀察過他對女人的態度:他很親切,有的他也很喜歡,但是我感覺得好像對于他,她們只是人,并不是女人。"

  "是的,但是現在和瓦蓮卡…我總覺得有點什么…"

  "也許有…不過我們得知道他的為人…他是一個特殊的、奇怪的人。他只過著精神生活,他為人太純潔太高尚了。"

  "怎么?這難道會貶低他嗎?"

  "不,但是他是這樣過慣了精神生活,因而他是脫離實際的,而瓦蓮卡卻是實事求是的。"

  列文現在已經習慣于大膽說出自己的思想,不費心思去推敲詞句;他知道,他妻子,在像現在這樣情意纏綿的時候,只消他稍加暗示就會明白他所要說的意思,而她也真的明白了。

  "是的,可是她恐怕還不如我實際哩;我知道他是決不會愛我的。但她卻是徹頭徹尾超凡脫俗的。"

  "啊。不,他倒非常喜歡你呢,當我的親人喜歡你的時候我總是非常高興的…"

  "是的,他對我很親切,但是…"

  "這不像和可憐的尼古連卡那樣…你們彼此才真是喜歡哩,"列文代她說完了。"為什么不說起他呢?"他補充說。

  "我有時責備自己沒有說起他,結果就會把他忘了。噢,他是一個多么可怕又多么可愛的人呀!…是的,我們在談什么呢?"列文沉吟了片刻,說。

  "你想他不可能戀愛嗎?"基蒂換成自己的語言說。

  "也并不是一定不可能戀愛,"列文微笑著說,"但是他沒有那種必要的弱點…我總是羨慕他,就是現在,我這么幸福的時候,我也還是羨慕他。"

  "你羨慕他不能戀愛這一點嗎?"

  "我羨慕他比我強,"列文微笑著說。"他不是為自己生活。他的全部生活都服從于他的義務。這就是他能夠平靜和滿足的理由。"

  "你呢?"基蒂問,帶著一種諷刺的、充滿愛意的微笑。

  她不能夠表達使她微笑的那一連串的思想;但是最后的結論是,她丈夫在贊揚他哥哥,貶低自己這一點上是不十分真實的。基蒂知道這種不真實是由于他對他哥哥的愛,是由于自己過份幸福而感到的羞愧心情,特別是由于他那種不斷要求改善的心而來的;她愛他這點,所以她微笑了。

  "你呢?你有什么不滿意的呢?"她問,還是帶著那同樣的微笑。

  她不相信他對自己有什么不滿意,這使他很高興,他不自覺地竭力逗引她說出她不相信的理由來。

  "我很幸福,但是不滿意自己…"他說。

  "你既是幸福,你怎么會不滿意自己呢?"

  "哦,我怎么說好呢?…在我的心里,除了要使你不跌交以外,我什么也不希望了。啊呀,可是你決不能像那樣跳啊!"他叫著,中斷了談話去責備她,因為她在跨過橫在路上的一根樹枝的時候動作過分迅速。"但是當我反躬自問,拿我自己和別人,特別是和我哥哥比較的時候,我簡直覺得自己不好。"

  "可是在哪一點上?"基蒂還是帶著同樣的微笑追問。"你不是也在為別人工作嗎?你的田莊,你的農事,你的著作都不算數嗎?…"

  "不,但是我覺得,特別是現在——這都是你的過錯,"他說,緊握著她的手。"覺得那一切都算不了什么。我做那些事是并不熱心的。要是我能夠愛那一切工作像愛你一樣就好了!

  …可是最近我做那些事簡直好他是應付差事一樣。"

  "哦,關于我爸爸,你怎樣說呢?"基蒂問。"難道因為他沒有做公益事業,他也不好嗎?"

  "他?不!但是人應該具有你父親那種單純、坦白和善良的心地:這些我有嗎?我什么也沒有做,我為這發愁。這都是你搞的。在沒有你——以及這個以前,"他望了一眼她的身子說,她明白了他的意思。"我把全部精力都放在工作上;現在我不能夠了,我感到羞愧;我做那些事好像應付差事一樣,我假裝著…"

  "那么,你現在愿意和謝爾蓋·伊萬內奇對調嗎?"基蒂說。"你愿意像他那樣從事公益事業,熱愛分派到自己頭上的差事,除此以外再也不需要別的什么嗎?"

  "自然不!"列文說。"但是我是這么幸福,我什么都不明白了。那么你想他今天會向她求婚?"他靜了一會之后補充說。

  "我是這樣想,又不這樣想。只是,我真非常希望他這樣呢。等一等。"她彎下腰,摘下路旁的一朵野甘菊。"來,數吧:他會求婚,他不會求婚,"她說,把花交給了他。

  "他會求婚,他不會求婚,"列文說,把狹長的白花瓣一片片扯下來。

  "不對,不對!"基蒂抓住他的手止住他,她一直在興奮地注視著他的手指。"你一次扯了兩片哩。"

  "那么,我們就不要數這片小的了,"列文說,扯下一片還沒有長完全的小花瓣。"馬車追上我們了。"

  "你不累嗎,基蒂?"公爵夫人叫著。

  "一點也不。"

  "你要是累,就坐上車來,馬很馴順,而且走得很慢哩。"

  但是用不著坐車了,他們快到地點了,于是大家一道步行走去。

  瓦蓮卡的黑發上包著一條白頭紗,身邊環繞著一群孩子,正和藹而快活地為他們忙著,而且顯然因為她所喜歡的男子可能向她求婚而非常興奮,她的樣子十分動人。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她并肩走著,不住地欣賞她。望著她,他回憶起他聽見她說過的一切動人的話語,他所知道的她的一切優點,他越來越感覺到,他對她所抱著的感情是一種很罕有的感情,這種感情他在好久好久以前,只在他的青年時代感到過一次。接近她所產生的快感不斷加強,一直達到這樣的地步,當他把他采到的一只細莖的、菌邊往上翻的大樺樹菌放到她的提籃里的時候,他望著她的眼睛,看到她滿臉的那種激動的又驚又喜的紅暈,他自己也張惶失措了,默默地、含情脈脈地向她微微一笑。

  "要是這樣,"他心中暗暗地說。"我就得仔細想想,作出個決定,不要像個男孩子一樣,由于一時的沖動,就神魂顛倒了。"

  "現在我要一個人去采蘑菇,不然我的成績就顯不出來了,"說著,他就獨自一人離開了樹林的邊緣——他們正在那里的疏疏落落的老樺樹林中如絲的小草上走著——走進樹林深處,那兒在白樺樹中間長著銀灰樹干的白楊和暗色的榛叢。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了大約四十步的光景,走到長著淺紅和深紅的、耳垂狀的繁花的衛矛樹叢后面,他知道沒有人看得見他,就站住不動了。周圍一片寂靜。僅僅在他正在那下面站著的樺樹上面,一群蒼蠅一會也不安靜地嗡嗡著,像一窩蜜蜂一樣,有時也傳來孩子們的聲音。突然間,從距離樹林邊緣不遠的地方發出瓦蓮卡呼喚格里沙的女低音,他歡喜得笑逐顏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意識到這微笑,對自己這種情況很不以為然地搖搖頭,取出一支雪茄煙,開始點燃它。他很久在樺樹干上擦不著一根火柴。柔潤的白樹皮粘住了黃磷,火就熄滅了。最后有一根火柴燃著了,雪茄的芬芳的煙像一條齊整的、寬寬的飄蕩的布一樣,飄向前,蕩上去,繚繞在樺樹的垂枝下的灌木叢上面。注視著這一片煙霧,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慢慢地走著,一邊考慮著自己的處境。

  "為什么不呢?"他想。"萬一這只是一時的感情沖動,萬一我感到的只是一種吸引,一種相互的吸引(我可以說是·相·互·的),但是又覺得這是違反我平生的習性的,要是我覺得屈服于這種吸引之下,我就背叛了我的事業和義務呢…但是事情并非如此。我說得出的唯一的反對理由,就是當我失掉瑪麗的時候,我對自己說過,我要對她永不變心。這是我唯一說得出的反對自己的感情的理由…這是很重要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自言自語,同時卻又覺得這種顧慮在他個人說來是無關緊要的,只不過在別人眼里會破壞了他所扮演的富有詩意的角色罷了。"可是,除此以外,無論如何我也找不出可以反對我的感情的理由。如果單憑理智來挑選的話,我也不可能找出比這更美滿的了。"

  他無論怎樣回憶他所認識的婦人和姑娘們,他也想不起有一個姑娘具備如此多的美德,那是像他經過冷靜考慮之后希望他的妻子全部具有的。她有少女的魅力和鮮艷,但是她已經不是小孩了,如果她愛他,她是有意識地、以一個婦人應該具有的受情來愛他的;這是一。其次:她不但毫不俗氣,而且顯然很厭惡庸俗的上流社會,但同時卻很懂世故,具備著上流社會的婦女處世為人的一切舉止,一個終身伴侶不具備這些對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來是不能設想的。第三:她是虔誠的,但是并不像小孩一樣,譬如像基蒂那樣,無意識地虔誠和善良;她的生活是建立在宗教信仰上的。甚至最細微的地方,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都發現她身上具備著他渴望他妻子應該具有的一切:她出身貧苦、孤單,所以她不會把自己的一群親戚和他們的影響帶到丈夫家庭里,像他現在所看見的基蒂的情形。她一切都要仰賴她丈夫,他一向就希望他未來的家庭生活會是這樣的。而這位身上具備著這一切美德的姑娘,受上了他。他是一個謙虛的人,但是也不能不看出這一點。而他也愛她。還有一種顧慮——就是他的年紀。但是他的家族是長壽的,他的頭上沒有一絲白發,誰也不會以為他是四十歲的人,而且他想起瓦蓮卡曾經說過,只有俄國人才一到五十就自命老了,在法國,五十歲的人還認為自己正danslaforcedelAaBge①,而四十歲的人還是unjeunehomme②哩。當他覺得自己的心情像二十年前那樣年輕,年齡多大又算得了什么呢?當他又走到樹林邊,在夕陽斜照里,看見瓦蓮卡的雍容優雅的風姿,她穿著黃衣服,提著籃子,姍姍走過老樺樹旁,當瓦蓮卡的動人的姿態和使他嘆賞不已的美景——浸在夕陽中的變黃了的麥田和點綴著黃斑的古樹正消失在遙遠的蔚藍色天邊——融合成一片的時候,他不是覺得年輕了嗎?他的心快樂地跳動著。一股柔情迷住了他。他覺得他已經打定主意了。剛剛彎下腰去采一只蘑菇的瓦蓮卡,靈活地站起身來,回頭一望。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扔掉雪茄煙,邁著堅決的步伐向她走去。

  ①法語:年富力強。

  ②法語:年輕人。

  "瓦爾瓦拉·安德列耶夫娜,我還很年輕的時候,心里就定下了我會熱愛和樂意稱她為我的妻子的女人的理想。過了漫長的歲月,我現在才破天荒第一次在您身上發現了我所追求的。我愛您,我向您求婚。"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自言自語,那時他離瓦蓮卡只有十步遠了。她跪著,用胳臂護著幾只蘑菇不讓格里沙搶去,一邊呼喚著小瑪莎。

  "來呀,來呀!孩子們!這兒很多哩!"她用圓潤悅耳的聲音說。

  看見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走過來,她沒有起身,也沒有改變姿勢;但是一切跡象都使他覺出,她感到他走近了,而且心里很高興。

  "怎樣,您找到一些嗎?"她從白頭巾里面問,扭過她那帶著溫柔的微笑的美麗面孔向著他。

  "一個也沒有,"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您呢?"

  她沒有回答,因為她正忙著照顧她周圍的孩子們。

  "那兒還有一個,就在樹枝旁邊,"她說,指著一個小蘑菇,富有彈性的玫瑰色菌頂上橫壓著一根干草,它是從草底下長出來的。她立起身來,那時瑪莎把蘑菇拾起來,掰成兩片雪白的菌塊。"這使我想起我的童年,"她補充說,離開孩子們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并著肩走去。

  他們默默地走了幾步。瓦蓮卡看出他想說什么;她猜著那是什么,又驚又喜的心情幾乎使她昏過去了。他們走到遠得誰也不會聽見他們的話了,但是他還不開口。瓦蓮卡最好還是沉默。沉默以后,總比談了菌子以后,再談他們想說的話容易得多;但是事與愿違,仿佛是出于偶然一樣,瓦蓮卡說:

  "那么您什么也沒有找到?不過,樹林里面蘑菇總是少的。"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嘆了口氣,沒有回答。他因為她談起蘑菇而感到困惱。他想把她引到她最初所談的關于她的童年的話題上去;但是違反自己的本意,沉默了一會兒,他卻回答了她最后的話:

  "聽說只有白菌才多半生在樹林邊上,但是我連白菌是什么模樣都辨別不出哩。"

  又過了一會兒,他們走得離孩子們更遠了,只剩下他們兩個了。瓦蓮卡的心跳動得那樣厲害,以致她都聽見它的通通的跳聲,她感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

  在施塔爾夫人家過了那種寄人籬下的生活以后,做科茲內舍夫這樣男人的妻子,在她看來似乎是莫大的幸福了。除此以外,她差不多深信她已經愛上了他。而現在就要有所決定了,她很害怕:有時候害怕他說,有時候又害怕他不說。

  他必須趁現在這個機會說,要么就永遠也不說了;這一點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感覺到了。在瓦蓮卡的眼色里、在她的紅暈里、在她的俯視的眼睛里、在這一切表情里,都流露出痛苦的期待的神情。謝爾蓋·伊萬諾維奇看出來,替她很難過。他甚至感到現在什么都不說就等于侮辱了她。他在心里迅速地重溫了一遍支持他的決心的理由。他心里也暗暗溫習了一遍他打算用來求婚的言語;但是他沒有說這些話,不知什么突如其來的想頭卻使他問道:

  "樺樹菌和白菌究竟有什么區別?"

  瓦蓮卡的嘴唇激動得顫抖起來,當她回答說:

  "菌帽上差不多沒有分別,只是菌莖不同而已。"

  一說完這些話,他和她就都明白事情已經過去了,應該說出口的不會說了,他們的達到頂點的激動情緒平靜下來了。

  "看見樺樹菌的根,就使人想起黑人的兩天沒有刮過的胡子,"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平靜地說。

  "是的,這是真的,"瓦蓮卡微笑著回答,他們散步的路線不知不覺地就改變了。他們開始回到孩子們那里去。瓦蓮卡覺得又痛苦又羞愧,同時她又體驗到一種輕松的感覺。

  回到家里,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又回憶起他所有的理由,結果發現自己最初判斷錯了。他不能對Marie①負心。

  ①法語:瑪麗。

  "安靜點,孩子們,安靜點!"列文甚至惱怒得叫起來,一邊站在妻子面前護著她,當那一群孩子歡天喜地地叫喊著迎面沖來的時候。

  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瓦蓮卡跟在孩子們后面,走出了樹林。基蒂用不著問瓦蓮卡;她從他們兩個人臉上的平靜而有點羞愧的神情上,就明白她的計劃并沒有實現。

  "喂,怎么樣?"回家的路上,她丈夫問她。

  "沒有上鉤,"基蒂說,她的笑容和說話的態度使人想起她父親,列文常常很滿意地注意到她身上這一點。

  "怎么不上鉤?"

  "就是這樣,"她說,拉住她丈夫的手,舉到嘴唇邊,抿緊嘴唇輕輕地碰了一下。"就像吻教士的手一樣。"

  "誰不上鉤呢?"他笑著說。

  "兩方面。本來應當像這樣的…"

  "有農民來了…"

  "不,他們看不見的。"

  小孩們喝茶的時候,大人們就坐在涼臺上,仿佛沒有發生過什么事一樣地聊著天,雖然所有的人,特別是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和瓦蓮卡,心里都明白曾經發生過一樁不愉快、但卻非常重要的事。他們兩人體驗到同樣的心情,就像一個考試不及格、要留級或者永遠從學校里開除出去的學生感覺到的一樣。所有在場的人,也感覺到發生過什么事,活躍地談著毫不相干的題目。那天晚上,列文和基蒂覺得格外地幸福,分外地相親相愛。他們的情意纏綿的幸福,本身就含著一種使那些渴望幸福卻得不到的人感到不痛快的作用,使他們覺得很難為情。

  "記住我的話吧,Alexandre不會來了,"老公爵夫人說。

  今天晚上他們在等待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坐火車來,老公爵來信說他也許會來。

  "而且我知道為什么,"公爵夫人繼續說。"他說應該讓新婚夫婦清清靜靜地過一陣。"

  "爸爸真的扔下我們不管了。我們沒見過他的面,"基蒂說。"我們怎么能算新婚夫婦呢?我們已經是老夫老妻了!"

  "他要不來,我就要向你們告別了,孩子們,"老公爵夫人傷心地嘆了口氣說。

  "噢,你怎么啦,媽媽!"兩個女兒異口同聲地責難說。

  "想想他是怎樣的心情?哦,現在…"

  突然間,老公爵夫人的聲音完全出人意外地顫抖起來。她的女兒們默不作聲了,交換了一下眼色。"Maman總是自尋煩惱,"她們的眼光好像這樣說。但是她們不知道,不論她同女兒們在一起有多么好,不論她覺得她多么需要在這里,但是自從他們把最后一個愛女嫁出去,家里的巢變得荒涼了的時候,她就為自己和她丈夫痛苦極了。

  "什么事,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基蒂突然向帶著神秘而鄭重其事的表情站在她面前的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說。

  "晚飯的事。"

  "噢,對了,"多莉說。"你去安排吧,我要去照料格里沙溫習功課。他今天什么都沒有做。"

  "是該我去上課!不,多莉!我去,"列文說,跳起來。

  格里沙已經進了中學,暑假應當復習功課。在莫斯科的時候,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就同她兒子一道學習拉丁文了,來到列文家就規定每天至少跟他一起復習一次最難的功課——拉丁語和數學。列文自告奮勇來代替她;但是這位做母親的有一次聽列文教課,發現他沒有按照莫斯科的老師的輔導方法教這孩子,雖然很難為情而且極力要不得罪列文,卻果斷地對他表示,一定要像老師那樣照著課本進行,不然還是由她自己來教的好。列文因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盡父親的職責,不親自教育兒子,卻把教育兒子的責任推給不懂教育的母親,心里很不痛快;又因為教師把孩子教得那么糟,心里也很不痛快;但是他答應他的姨姐按照她的意思教課。因此他不按照自己的方式,卻照著書本來教格里沙,因此就勉勉強強的,常常忘記上課的時間。今天的情形也是這樣。

  "不,我去,多莉,你坐著吧,"他說。"我們會好好地按照課本進行的。不過斯季瓦來了的時候,我們就要去打獵,那時我們就要曠課了。"

  于是列文找格里沙去了。

  瓦蓮卡對基蒂也說了同樣的話。甚至在列文的井井有條的幸福家庭里,瓦蓮卡也能想法幫幫忙。

  "我去照料晚飯,你坐著別動,"她說,起身朝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走去。

  "好吧,好吧,他們大概找不到小雞,那么就用我們自己的…"基蒂回答。

  "我跟阿加菲婭·米哈伊洛夫娜商量著辦吧,"于是瓦蓮卡就和那老管家一道走了。

  "多么可愛的姑娘啊!"老公爵夫人說。

  "不是可愛,maman,而是多么迷人,再也沒有像她這樣的人了。"

  "這么說,你們以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今晚會來嗎?"謝爾蓋·伊萬諾維奇問,顯然不愿意繼續談瓦蓮卡的事。"再也難以找到比這兩位連襟更不相像的人了,"他帶著精明的微笑說。"一個總在活動,好像水里的魚一樣總在交際場中過活;而另一個,我們的科斯佳,活躍、伶俐、非常敏感,但是一到交際場中就好像魚兒離了水一樣,要么就呆愣愣的,要么就亂跳亂動!"

  "是的,他很粗心大意哩,"公爵夫人向謝爾蓋·伊萬諾維奇說。"我正想請您同他講講,她(她指的是基蒂)萬萬不能留在這里,一定要到莫斯科去。他說要請個醫生來…"

  "Maman,他一切都會辦好,一切都會同意,"基蒂說,因為她母親居然要求謝爾蓋·伊萬諾維奇過問這種事心里很懊惱。

  在談話中間,他們聽到林蔭道上傳來馬的噴鼻聲和車輪在砂礫路上行駛的轔轔聲。

  多莉還沒有來得及站起來去迎接她的丈夫,列文就已經從下面他正在教格里沙功課的房間的窗子里跳出去,把格里沙也扶下去了。

  "斯季瓦來了!"列文從涼臺下面呼喊。"我們已經讀完了,多莉,不要擔心!"他補充說,一邊像個小男孩一樣奔跑著去迎接馬車了。

  "Is,ea,id,ejus,ejus,ejus,"①格里沙一邊沿著林蔭道跳躍而去,一邊叫喊。

  ①拉丁文:他,她,它;他的,她的,它的。

  "還有個什么人和他在一起哩。一定是爸爸!"列文喊道,停在林蔭道的入口。"基蒂,不要從那么陡的臺階上下來,繞點路吧。"

  列文把坐在馬車里的那個人當成老公爵,但是他弄錯了。當他走近馬車的時候,他看見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并肩坐著的不是老公爵,而是一個戴蘇格蘭小帽、帽子后面飄舞著長長的緞帶的漂亮而結實的年輕人。這是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謝爾巴茨基家的姑表兄弟,彼得堡莫斯科一個鼎鼎大名的年輕人。"一個極其出色的家伙,一個熱愛打獵的人,"

  像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介紹的時候說的。

  韋斯洛夫斯基,絲毫也沒有因為自己代替老公爵來臨所引起的失望而感到不安,他同列文興致勃勃地寒暄,提醒說他們以前見過,越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來的獵狗身上把格里沙抱進馬車里去。

  列文沒有坐上馬車,跟在后面走。列文因為那位他越是了解就越加敬愛的老公爵沒有來,又因為這個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一個完全多余的陌生人竟然來了,心里有些不痛快。當列文走到門口——所有的成年人和孩子都已經鬧哄哄地聚在那兒了,——看見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用特別溫柔和獻媚的姿態吻基蒂的手的時候,他越發不痛快了。

  "我和您的妻子是cousins①,而且也是老朋友,"瓦先卡·韋斯洛夫斯基說,又緊緊地握了握列文的手。

  ①法語:表兄妹。

  "哦,這兒有野味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幾乎還沒有來得及向每個人招呼,就對列文說。"我同他的野心可大得很哩。怎么,maman,從那時候起他們就沒有到過莫斯科。喂,塔尼婭,這是給你的!請到車后面去取吧,"他面面俱到地說,"你的樣子多么精神,多莉,親愛的!"他對他妻子說,又吻她的手,一只手拉著她的手,用另一只手撫摸著它。

  一會以前還處在最愉快的心境中的列文,現在愁悶不樂地觀望著一切,一切他都不中意了。

  "他這張嘴昨天吻過誰呢?"他望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同他妻子那種情意纏綿的神情,沉思起來。他望望多莉,她也使他不高興起來。

  "她并不相信他的愛情。那么她為什么這么高興呢?真叫人討厭!"列文沉思。

  他望著一會以前他覺得那么和藹可親的公爵夫人,他不喜歡她歡迎那個戴著帽帶的瓦先卡就像歡迎他到自己家里來的那副神氣。

  甚至那個也走到臺階上,帶著一臉裝模作樣的友好神情來迎接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謝爾蓋·伊萬諾維奇,也使他很不痛快,其實列文是知道他哥哥既不歡喜又不尊敬奧布隆斯基的。

  而那個帶著saintenitouche①的神情同這位紳士結識、其實滿腦子只想著怎樣嫁人的瓦蓮卡的那副模樣,也引起了他很大的反感。

  ①法語:假正經的女人。

  但是最使人反感的是基蒂,因為她居然跟這位認為他到鄉下來對人對己都是一樁大喜事的紳士談笑風生,尤其是她報以微笑時的笑容使他很不愉快。

  所有的人一邊喧嘩地談著,一邊都走到房里去;他們大家剛坐下,列文就扭身出去了。

  基蒂看出她丈夫發生了什么事。她想抓住一個機會同他單獨談一談;但是他匆匆地從她身邊走開,說他得去賬房一趟。他老早就不像今天晚上那樣把經營農業當作一樁了不起的事了。"對于他們,每天都是良辰佳節,"他想。"但是這兒可沒有良辰佳節那種事,事情不能等待,不工作就無法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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