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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貓書庫    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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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到他的寂寞的房間,不禁回憶著宴間和宴后的談話在他心中留下的印象。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談到饒恕的那番話,只是喚起了他惱怒的心情。基督教的訓誡是否適用于他的情況是一個太難的問題,不是可以輕易談論的,而且這個問題早就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否定了。在所有的話里,深深地印在他的心上的是愚笨的、溫厚的圖羅夫岑的這句話:他的行為真不愧為一個堂堂的男子!要求他決斗,把他打死了。大家顯然都有同感,雖然出于禮貌,沒有說出口來。

  "但是事情已成定局,想也無益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自言自語。于是除了眼前的旅行和他的調查工作以外,再也不想別的什么,他走進他的房間,問那送他進來的守門人他的仆人到哪里去了;守門人回答說仆人剛剛出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吩咐拿茶來,在桌旁坐下,拿起旅行指南,開始考慮他的旅行路程。

  "兩封電報,"返回來的仆人說。"請原諒,大人,我剛才出去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接過電報,拆開來。第一個電報是通知已任命斯特列莫夫擔任卡列寧所渴望的位置。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扔下電報,微微漲紅了臉,立起身來,開始在房間里來回踱著。"QuosvultperderedementatB,"①他說,Quos就是指那些對于這個任命應負責任的人。他倒不是因為自己沒有得到這個位置、自己顯然被人忽略了而懊惱,而是因為那個油嘴滑舌的吹牛大家斯特列莫夫是比誰都不勝任這個職務,這點他們竟沒有看出,在他看來是不可理解的、奇怪的。他們怎么會看不到由于這個任命他們毀了他們自己,損害了他們的Prestige②啊!

  ①拉丁語:凡上帝要毀滅者,先使其瘋狂。

  ②法語,威望。

  "又是這一類事情吧,"他痛心地自言自語,一面拆第二封電報。這電報是他妻子打來的。用藍鉛筆寫的她的名字"安娜"首先映入他的眼簾。"我快死了;我求你,我懇求你回來。得到你的饒恕,我死也瞑目,"他閱讀著。他輕蔑地笑了笑,扔下了電報。他開頭想,這無疑是詭計和欺騙。

  "她什么欺騙的事都做得出來呢。她快要生產了。也許是難產吧。可是他們到底是什么目的呢?要使生下的孩子成為合法的,損害我的名譽,阻礙離婚嗎?"他想。"但是電報里面有這樣的字句:我快要死了…"他又讀了電報,突然電報里的字句的明明白白的意義打動他了。"假如是真的呢?"他自言自語。"假如真的,她在痛苦和臨死的時候誠心地懺悔了,而我,卻把這當作詭計,拒絕回去?這不但是殘酷,每個人都會責備我,而且在我這方面講也是愚蠢的。"

  "彼得,叫一輛馬車。我要回彼得堡去,"他對仆人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決定回彼得堡去看妻子。要是她的病是假的,他就不說一句話,又走開。要是她真是病危,希望臨死之前見他一面,那么如果他能夠在她還活著的時候趕到的話,他就饒恕了她;如果他到得太遲了,他就參加她的葬儀。

  一路上他沒有再去想他應該做的事。

  帶著在火車上的一夜所引起的疲勞和不清潔的感覺,在彼得堡的朝霧中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坐車馳過空寂的涅瓦大街,他直瞪著前方,不去想那等待著他的事情。他不能夠想這個,因為一想像到將要發生的事,他就不能夠從腦中驅除掉這個念頭:她的死會立刻解決他的困難處境。面包店、還關著門的商店、夜里的馬車、打掃人行道的人,一一在他眼前閃過,他注視著這一切,竭力使自己不去想等待著他的事情,不去想那他不敢希望,卻又在希望的事情。他乘車馳近臺階。一部雪橇和一輛馬車停在門口。馬車夫在座位上睡著了。走進門口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好像從腦子的深遠角落里掏出了決心,核對了一下。那決心就是:"假如是假的,那么就一言不發地予以蔑視,一走了之。

  假如是真的,就做到恰如其分。"

  看門人不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按鈴就把門開開了。看門人彼得羅夫,另一個名字叫卡皮托內奇,穿著舊外套,沒有系領帶,穿著拖鞋,看上去很奇怪的樣子。

  "太太怎樣了?"

  "昨天平安地生產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突然站住了,變了顏色。他這才清楚地領會到他曾多么強烈地渴望她死掉。

  "她好嗎?"

  柯爾尼系著早晨用的圍裙跑下樓來。

  "很壞呢,"他回答。"昨天舉行過一次醫生會診,這時醫生也在。"

  "把行李拿進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聽說還有死的希望,就感到稍稍安心了,他走進了門廳。

  在衣架上,掛著一件軍人的外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了,問:

  "什么人在這兒?"

  "醫生、接生婦和弗龍斯基伯爵。"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里面的房間。

  客廳里沒有一個人;聽到他的腳步聲,接生婦戴著有淡紫色絲帶的帽子從她的書房里走出來。

  她走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面前,由于死的迫近而不拘禮節了,一把抓住他的手,拉著他向寢室走去。

  "謝謝上帝,您回來了!她不住地說著您,除了您再也不說別的話了,"她說。

  "快拿冰來,"醫生的命令的聲音從寢室里傳出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她的臥房。

  弗龍斯基側身坐在桌旁一把矮椅上,兩手掩著臉,在哭泣。

  他聽到醫生的聲音就跳起來,把手從臉上放下,看見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見到她的丈夫他很窘,又坐下去,把頭縮進肩膊中間去,好像要隱沒的樣子;但是他努力抑制住自己,立起身來,說:

  "她快要死了。醫生說沒有希望了。我聽憑您的處置,只是請讓我在這里…不過,我聽憑您處置。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弗龍斯基的眼淚,感到了每當他看見別人痛苦的時候心頭就涌現的慌亂情緒襲上心來,于是把臉避開,他急急地向門口走去,沒有聽完他的話。從寢室里傳來安娜在說什么話的聲音。她的聲音聽上去好似很快活,很有精神,帶著異常清晰的聲調。阿列克榭·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寢室,走到床邊。她躺在那里,臉朝著他。她的兩頰泛著紅暈,眼睛閃耀著,她那從睡衣袖口里伸出來的小小的白皙的手在撫弄著絨被的邊角,扭絞著它。看上去好像她不但健康,容光煥發,而且處在最快樂的心境中。她迅速地、響亮地以異常準確的發音和充滿感情的語氣說著。

  "因為阿列克謝——我是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兩人都叫阿列克謝,多么奇怪而又可怕的命運,不是嗎?)——阿列克謝不會拒絕我的。我會忘記,他也會饒恕我…可是他為什么不來呢?他真是個好人啊,他自己還不知道他是個多么好的人呢。噢,我的上帝,多苦惱呀!給我點水喝吧,快點!啊,這對于她,對于我的小女孩可有害呢!啊,那么也好,就把她交給奶媽吧。是的,我同意,這樣倒也好。

  他要來了,看見她會不舒服哩。把她抱走吧。"

  "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他來了。他在這里!"接生婦說,竭力引她注意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

  "啊,真是瞎說!"安娜繼續說,沒有看到她丈夫。"不,把她給我吧,把我的小女孩給我吧!他還沒有來呢。您說他不會饒恕我,那是因為您不了解他。誰也不了解他,只有我一個人,就是我也很困難呢。他的眼睛,我應該知道——謝廖沙的眼睛就和他的一模一樣——我就是為了這緣故不敢看它們呢。謝廖沙吃飯了嗎?我知道大家都會忘掉他。他不會忘掉。謝廖沙得搬到拐角的房間里去,要Marictte和他一道睡。"

  突然她畏縮了,靜默了,她恐怖地把手舉到臉上,就像在等待什么打擊而在自衛似的。她看到了她的丈夫。

  "不,不!"她開口了。"我不怕他,我怕死。阿列克謝,到這里來吧。我要趕快,因為我沒有時間了,我活不了多久了;馬上就要發燒,我又會糊涂了。現在我明白,什么都明白,什么都看得見!"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皺著眉頭的臉現出了痛苦的表情;他拉住她的手,竭力想說什么,但是他說不出來;他的下唇顫動著,但是他還是拼命克制他的激動情緒,只是不時地瞥她一眼。而每當他瞥視她的時候,他就看到了她的眼神帶著他從來不曾見過的那樣溫柔而熱烈的情感望著他。

  "等一等,你不知道哩…等一等,等一等!…"她停住了,好像要集中思想似的。"是的,"她開口說,"是的,是的,是的。這就是我所要說的話。不要認為我很奇怪吧。我還是跟原先一樣…但是在我心中有另一個女人,我害怕她。她愛上了那個男子,我想要憎惡你,卻又忘不掉原來的她。那個女人不是我。現在的我是真正的我,是整個的我。我現在快要死了,我知道我會死掉,你問他吧。就是現在我也感覺著——看這里,我的腳上、手上、指頭上的重壓。我的指頭——看它們多么大啊!但是一切都快過去了…我只希望一件事:饒恕我,完全饒恕我!我壞透了,但是我的乳母曾經告訴過我:那個殉難的圣者——她叫什么名字?她還要壞呢。我要到羅馬去,在那里有荒野,這樣我就不會打擾任何人了,只是我要帶了謝廖沙和小女孩去…不,你不會饒恕了!我知道這是不可饒恕了!不,不,走開吧,你太好了!"她把他的手握在一只滾燙的手里,同時又用另一只手推開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情緒的混亂越來越增長,現在竟達到了這樣的地步,他已不再和它斗爭了。他突然感覺到他所認為的情緒混亂反而是一種幸福的精神狀態,那忽然給予了一種他從來未曾體驗過的新的幸福。他沒有想他一生想要恪守的、教他愛和饒恕敵人的基督教教義;但是一種愛和饒恕敵人的歡喜心情充溢了他的心。他跪下把頭伏在她的臂彎里(隔著上衣,她的胳膊像火一樣燙人),像小孩一樣嗚咽起來。她摟住他的光禿的頭,更挨近他,帶著夸耀的神情抬起她的眼睛。

  "那是他,我知道!那么饒恕了我吧,饒恕我的一切吧!…他們又來了,他們為什么不走開?…啊,把我身上的這些皮外套拿開吧!"

  醫生移開了她的手,小心地讓她躺在枕頭上,用被單蓋住她的肩膀。她順從地仰臥著,用閃光的眼睛望著前面。

  "記住一件事,我要的只是饒恕,除此以外,我不再要求什么了…他為什么不來?"她轉臉向著門口,朝著弗龍斯基說。"來呀,來呀!把你的手給他吧。"

  弗龍斯基走到床邊,看到安娜,又用手掩住臉。

  "露出臉來,望望他!他是一個圣人,"她說。"啊,露出臉來,露出臉來呀!"她生氣地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讓他的臉露出來!我要看看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拉住弗龍斯基的手,把他的雙手從他的臉上拉開,那臉因為痛苦和羞恥的表情顯得十分可怕。

  "把你的手給他吧。饒恕他吧。"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把手伸給他,忍不住流出眼淚。

  "謝謝上帝,謝謝上帝!"她說,"現在一切都準備好了。只要把我的腿拉拉直吧。哦,好極了。這些花畫得多難看呀,一點也不像紫羅蘭,"她指著壁紙說。"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什么時候完結呢?給我點嗎啡吧。醫生,給我點嗎啡吧!啊,我的上帝。我的上帝!"

  她在床上輾轉反側起來。

  主任醫生和他的同事都說這是產褥熱,這種病百分之九十九是沒有救的。整天發燒、說胡活,昏迷。半夜里病人躺在床上失了知覺,幾乎連脈搏也停止了。

  隨時都會死亡。

  弗龍斯基回家去了,但是早晨又來探問,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前廳迎接他,說:

  "請留在這里吧,她也許會問到您的,"于是親自領他走進妻子的臥室。

  到早上,她又興奮和激動起來,思想積言語滔滔如流,末后又神志昏迷了。到第三天又是一樣,醫生說還有希望。那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弗龍斯基坐著的臥室,關上門,面對著他坐下。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弗龍斯基感到快要表明態度了,這樣說,"我什么也說不出來,我什么都不明白。饒恕我吧!不論您多么痛苦,但是相信我,在我是更痛苦。"

  他本來想站起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拉住他的手,說:

  "我求您聽我說;這是必要的。我應當表明我的感情,那種指導過我、而且還要指導我的感情,這樣您就不至于誤解我了。您知道我決定離婚,甚至已開始辦手續。我不瞞您說,在開始的時候,我躊躇,我痛苦;我自己承認我起過報復您和她的愿望。當我接到電報的時候,我抱著同樣的心情回到這里來,我還要說一句,我渴望她死去。但是…"他停了停,考慮要不要向他表白他的感情。"但是我看見她,就饒恕她了。饒恕的幸福向我啟示了我的義務。我完全饒恕了。我要把另一邊臉也給人打,要是人家把我的上衣拿去,我就連襯衣也給他。我只祈求上帝不要奪去我的這種饒恕的幸福!"眼淚含在他的眼睛里,那明朗的、平靜的神色感動了弗龍斯基。"這就是我的態度。您可以把我踐踏在污泥里,使我遭到世人的恥笑,但是我不拋棄她,而且我不說一句責備您的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繼續說。"我的義務是清楚規定了的:我應當和她在一起,我一定要這樣。假如她要見您,我就通知您,但是現在我想您還是走開的好。"

  他站起身來,嗚咽打斷了他的話。弗龍斯基也立起身來,彎著身子、沒有把腰挺直,皺著眉頭仰望著他。他不了解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感情,但是他感覺到這是一種更崇高的、像具有他這種人生觀的人所望塵莫及的情感。

  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談話以后,弗龍斯基就走上卡列寧家門口的臺階,站住了,好容易才想起了他是在什么地方,他應當步行還是坐車到什么地方去。他感到羞恥、屈辱、有罪,而且被剝奪了滌凈他的屈辱的可能。他感到好像從他一直那么自負和輕快地走過來的軌道上被拋出來了。他一切的生活習慣和規則,以前看來是那么確定的,突然顯得虛妄和不適用了。受了騙的丈夫,以前一直顯得很可憐的人,是他的幸福的一個偶然的而且有幾分可笑的障礙物,突然被她親自召來,抬到令人膜拜的高峰,在那高峰上,那丈夫顯得并不陰險,并不虛偽,并不可笑,倒是善良、正直和偉大的。弗龍斯基不由得不這樣感覺。他們扮演的角色突然間互相調換了。弗龍斯基感到了他的崇高和自己的卑劣,他的正直和自己的不正直。他感覺到那丈夫在悲哀中也是寬大的,而他在自己搞的欺騙中卻顯得卑劣和渺小。但是他在這個受到他無理地蔑視的人面前所感到的自己的卑屈只不過形成了他的悲愁的一小部分而已。他現在感到悲痛難言的是,近來他覺得漸漸冷下去了的他對安娜的熱情,在他知道他永遠失去了她的現在,竟變得比以前任何時候都強烈了,他在她病中完全認清了她,了解了她的心,而且感覺得好像他以前從來不曾愛過她似的。現在,當他開始了解她,而且恰如其分地愛她的時候,他卻在她面前受了屈辱,永遠失去了她,只是在她心中留下了可恥的記憶。最可怕的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把他的手從他的慚愧的臉上拉開的時候他那可笑的可恥的態度。他站在卡列寧家的門口臺階上茫然若失,不知所措。

  "要叫一輛馬車嗎,老爺?"看門人問。

  "好的,馬車。"

  過了三個不眠之夜以后回到家里,弗龍斯基沒有脫衣服就伏到沙發上,合攏兩手,把頭枕在手上。他的頭昏昏沉沉。想像、記憶和奇奇怪怪的念頭異常迅速和明晰地一個接著一個浮上心頭:時而是他給病人倒的、溢出湯匙的藥水,時而是接生婦的白皙的手,時而是跪在床邊地上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古怪的姿勢。

  "睡吧!忘卻吧!"他那么平靜而自信地對自己說,就像一個健康的人疲倦了要睡馬上就可以睡著似的。的確,在一瞬間,他的頭感到昏昏沉沉,而他就開始沉入忘卻的深淵了。無意識境界的波浪開始淹沒他的腦海,而突然間,好像一陣強烈的電擊通過了他的全身。他顫抖得這樣厲害,以致他整個身子從沙發的彈簧上彈跳起來,撐住兩手,驚惶地跪起來。他的眼睛大睜著,好像他完全沒有睡似的。他剛才感到的頭腦沉重和四肢無力的感覺突然消失了。

  "您可以把我踐踏在污泥里,"他仿佛聽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話,看見他站在面前,而且看見安娜的漲紅了的臉和那含著愛憐和柔情不望著他卻望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閃爍的眼睛;他又仿佛看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把他的手從他的臉上拉開的時候他自己那愚蠢而可笑的姿態。他又伸直兩腿,照原來的姿勢猛然撲到沙發上,閉上眼睛。

  "睡吧!睡吧!"他對自己重復說。但是他的眼睛雖然閉上了,他卻更鮮明地看見了如他在賽馬之前那個難忘的晚上看到的安娜的面孔。

  "這一切都完了,再也不會有了,她要把這從她的記憶里抹去了。但是我沒有它就活不下去。我們怎樣才能夠和好呢?我們怎樣才能夠和好呢?"他大聲地說,無意識地繼續重復著這些話。這種重復阻止了擁塞在他腦子中的新的形象和記憶出現。但是這些重復的話卻并沒有長久地制止住他的想像力的活動。他的最幸福的時刻,接著是他現在的屈辱,又一幕接著一幕地,飛快地在他心頭閃過去。"拿開他的手,"安娜的聲音說。他移開了手,感到自己臉上的羞愧和愚蠢的表情。

  他依舊躺著,極力想要入睡,雖然他感到毫無睡著的希望,而且盡在低低地重復說著由于思緒紛亂偶然說出的言語,竭力想以此來制止新的形象的涌現。他靜聽著,聽到異樣的瘋狂的低聲重復著說:"我沒有珍視它,沒有享受它,我沒有珍視它,沒有享受它。"

  "怎么回事呢?我發瘋了嗎?"他自言自語。"也許是。人們到底是為什么發瘋?人們是為什么自殺的呢?"他自問自答了,于是張開眼睛,他驚異地看到擺在他頭旁邊的他的嫂嫂瓦里婭手制的繡花靠墊。他觸了觸靠墊的纓絡,極力去想瓦里婭,去想最后一次看見她的情景。但是去想任何不相干的事都是痛苦的。"不,我非睡不行!"他把靠墊移上來,把頭緊偎著它,但是要使眼睛閉上是得費點氣力的。他跳起來,又坐下去。"我一切都完了,"他自言自語。"我該想想怎樣辦好。我還有什么呢?"他的思想迅速地回顧了一遍與他對安娜的愛情無關的生活。

  "功名心?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社交界?宮廷?"他得不到著落。這一切在以前是有意義的,可是現在沒有什么了,他從沙發上站立起來,脫下上衣,解開皮帶,為的是呼吸得舒暢些,露出了他的長滿汗毛的胸脯,在房間里來回踱著。"人們就是這樣發瘋的,"他重復說,"人們就是這樣自殺的…

  為了不受屈辱,"他慢慢地補充說。

  他走到門口,關上門,然后眼光凝然不動,咬緊牙關,他走到桌旁拿起手槍,檢查了一下,上了子彈,就沉入深思了。有兩分鐘光景,他垂著頭,臉上帶著苦苦思索的表情,手里拿了手槍,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他在沉思。"當然,"他對自己說,好像一種合乎邏輯的、連續的、明確的推理使他得出了確切無疑的結論,實際上這個他所確信的"當然",只不過是反復兜他在最后一個鐘頭內已兜了幾十個來回的想像和回憶的圈子的結果。無非是在回憶永遠失去了的幸福,無非是想到生活前途毫無意義,無非是感到自己遭受的屈辱。就連這些想像和感情的順序也都是同樣的。

  "當然,"他第三次又回到那使人迷惑的回憶和思想的軌道上的時候,這樣重復說,于是把手槍對著他的胸膛的左側,用整個的手使勁握住它,好像把手攥緊似的,他扳了槍機。他沒有聽到槍聲,但是他胸部受的猛烈打擊把他了。他想要抓住桌子邊,丟掉手槍,他搖晃了一下,坐在地板上,吃驚地向周圍打量。他從地板上仰望著桌子的彎腿、字紙簍和虎皮毯子,認不出自己的房間來了。他的仆人走過客廳的迅速的咯咯響的腳步聲使他清醒過來。他努力思索,這才覺察出他是在地板上;看到虎皮毯子和他的手臂上的血,他才知道他開槍自殺了。

  "真笨!沒有打中!"他一面說,一面摸索手槍。手槍就在他身旁,但是他卻往遠處搜索。還在摸索著,他的身體向相反的方向探過去,沒有足夠的氣力保持平衡,他倒下了,血流了出來。

  那個常向相識的人們抱怨自己神經很脆弱的、優雅的、留著頰髭的仆人,看到主人躺在地板上是這樣地驚惶失措,他拋下還在流血的主人,就跑去求救去了。一點鐘以后,他的嫂嫂瓦里婭來了,靠著她從各方面請來的、而且同時到達的三個醫生的幫助,她把受傷的人抬上了床,自己留在那里看護他。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這事上所犯的錯誤——當他準備會見妻子的時候,他忽視了她的悔悟也許是真誠的,他也許會饒恕她而她也許不會死的那種可能性——這個錯誤在他從莫斯科回來過了兩個月,就完完全全地向他顯示出來了。但是他所造成的這個錯誤,不只是由于他忽視了可能發生的情況,同時也是由于直到他和瀕死的妻子會見那一天,他都不了解自己的心。在他的生病的妻子的床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屈從于一種憐憫之情,這種憐憫之情經常是由于別人的痛苦在他心中引起的,以前他一直羞于有這種感情,把它看成有害的缺點。對于她的憐憫,后悔他曾渴望她死去的心情,而最要緊的是饒恕的快樂,不但立刻使他感到他自己的痛苦減輕了,而且感到他以前從來不曾體驗過的一種精神上的平靜。他突然感到成為他的苦惱的泉源的東西,同時也變成他的精神上的快樂的泉源了;而在他非難、責備和憎恨的時候看來是難于解決的事情,在他饒恕和愛的時候,就變成簡單明了了。

  他饒恕了他的妻子,為了她的痛苦和悔悟而憐憫她。他饒恕了弗龍斯基,而且很可憐他,特別是在他聽到他的絕望行動的傳聞以后。他也比以前更加愛惜他的兒子了,他現在責備自己太不關心他。但是對于新生的小女孩,他感到的不只是憐愛,而且還懷著一種十分特別的慈愛感情。開始只是由于同情心,他對于這個柔弱的嬰兒,這個不是他的孩子的嬰兒發生了興趣,這嬰兒在她母親生病的時候被丟棄不顧,要不是他關心她的話一定會死掉;他自己也沒有覺察出他是多么疼愛她。他每天到育兒室去好幾次,而且在那里坐很久,使得那些最初害怕他的奶媽和保姆在他面前都十分習慣了。有時他會在那里連續坐半個鐘頭,默默地凝視著這睡著的嬰孩的橙紅色的、長著絨毛的、帶有皺紋的小臉,望著她那皺起的額頭的動作,那捏著拳頭,揉擦著小眼和鼻梁的胖胖的小手。在這種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特別懷著一種內心十分平靜和諧的感覺,看不出自己的處境有什么異常,有什么需要改變的地方。

  但是隨著時光的流逝,他逐漸清楚地看出來不管這種處境在他看來是多么自然,都不允許他長此下去。他感到除了控制住他的心靈的善良的精神力量以外,還有左右著他生活的另外一種同樣強有力的甚或更強有力的野蠻力量,而這種力量不給予他他所渴望的那種謙卑的平靜。他感到大家都帶著疑問的驚異神情望著他,不理解他,而且人們對他還期待著什么。特別是他感到他和他妻子的關系是不穩固和不自然的。

  當由于死亡臨近在她心中引起的柔和心情消失以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始注意到安娜害怕他,和他在一道感到不安,而且不能夠正視他。她好像很想對他說什么話,但又打不定主意;而且好像預感到他們現在的關系不能繼續下去,她對他期待著什么。

  二月末尾,安娜新生的女兒,也名叫安娜的小女孩忽然病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早晨到了育兒室,吩咐去請醫生以后,就到部里去了。辦完了公事,他三點多鐘回到家。走到門廳,他看到一個穿著鑲金邊的制服,戴著熊皮小帽的漂亮的男仆,手里拿著一件雪白的毛皮大衣。

  "什么人來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問。

  "伊麗莎白·費奧多羅夫娜·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來了,"男仆回答,而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覺得他好像笑了。

  在這整個困難的期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注意到在社交界他所相識的人,特別是女人們,對他和他妻子都表現得特別關心。他看到所有這些相識的人都煞費苦心地掩飾著他們所感到的幸災樂禍的喜悅,這就是他在律師的眼里和剛才在這個男仆的眼里所覺察出的那種喜悅。大家都好像喜氣洋洋,就像他們剛剛舉行過婚禮一樣。當他們碰到他的時候,他們帶著隱藏不住的快樂詢問他妻子的健康。

  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到來,由于和她有聯系的一些回憶,同時也因為不歡喜她,對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來是不愉快的,于是他就一直走到育兒室去了。在第一間育兒室,謝廖沙趴在桌上,兩腿擱在椅子上,正在愉快地閑扯著,繪聲繪色地講著什么。在安娜病中代替了法國女教師的英國女教師坐在這孩子旁邊,正在織一條披肩。她慌忙站了起來,行了禮,拉了拉謝廖沙。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撫了撫他兒子的頭發,回答了女教師問候他妻子的話,并且問醫生關于baby①說了些什么。

  ①英語:嬰兒。

  "醫生說不要緊,他吩咐給她洗洗澡,大人。"

  "可是她還難受哩,"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聽到隔壁房里嬰兒的哭聲,這樣說。

  "我想這是奶媽不行,大人,"英國女人斷然地說。

  "您為什么這樣想?"他問,突然站住了。

  "這正像保羅公爵夫人家一樣,大人。他們給嬰兒吃藥,后來才知道嬰兒不過是餓了:奶媽沒有奶,大人。"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思了一下,站了一會之后,他走進隔壁房間。嬰兒仰著頭躺著,在奶媽的懷里扭動,不肯吮吸伸給她的豐滿的乳房;而且雖然奶媽和俯向她的另外一個保姆同時在哄她,她還是不停地哭。

  "還沒有好一點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她很不安靜哩,"保姆低聲地回答。

  "愛德華小姐說,恐怕奶媽沒有奶,"他說。

  "我也這樣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

  "那么您為什么不說呢?"

  "對誰說呢?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還病著…"保姆不滿地說。

  保姆是家里的老傭人。在她的簡單的話語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覺得好像含著對他的處境的暗示。

  嬰兒哭得比以前更大聲了,她掙扎著,嗚咽著。保姆做了一個失望的手勢,走到她那里,從奶媽的懷里把她接過來,開始來回走著,搖著她。

  "該請醫生來給奶媽檢查一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穿得很漂亮、樣子很健康的奶媽,想別要解雇她很吃驚,暗自嘟噥了句什么,掩上她的豐滿的胸脯,因為人家對她的乳量表示懷疑,她輕蔑地微微一笑。在這微笑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也看到了對他的處境的嘲笑。

  "可憐的孩子!"保姆哄著嬰兒說,仍舊抱著她來回地踱著。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一把椅子上坐下來,帶著沮喪和苦惱的臉色,望著踱來踱去的保姆。

  孩子終于停止哭泣,給放在一張深陷進去的小床里,保姆摩平了小枕頭,就離開了她,這時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立起身來,吃力地踮著腳尖走近嬰兒身旁。他在那里靜靜地站了一會,依然帶著沮喪的臉色凝視著嬰兒;但是突然一絲牽動了他的頭發和額上皮膚的微笑浮現在他臉上,于是他又輕輕地走出了房間。

  他在餐室里按了按鈴,吩咐進來的仆人再去請醫生。他惱怒妻子不關心這個可愛的嬰兒,懷著這種惱怒的心情,他不愿意到她那里去,他也不愿意去見貝特西公爵夫人,但是他的妻子也許會奇怪他為什么沒有像平常一樣到她那里去;因此,他勉強著自己向臥室走去。當他踏看柔軟的地毯走到門邊的時候,他無意中聽到了他不愿意聽見的談話。

  "如果不是他要走的話,我可以理解您的拒絕和他的拒絕,但是您的丈夫應當不過問這些事,"貝特西說。

  "這倒不是為了我的丈夫;是我自己不愿意這樣。不要說了吧!"安娜的興奮的聲音回答。

  "是的,但是您不能不愿意向一個為了您曾經自殺的男子告別…"

  "這就正是我不愿意的理由。"

  帶著一種驚惶和負疚的表情,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站住了,本想悄悄地退回去;但是一想到這會有損尊嚴,他又轉回來,咳嗽了一聲,向臥室走去。聲音靜下來了,他走了進去。

  安娜穿著一件灰色睡衣,坐在一張躺椅上,她的圓圓的頭上留著剪短了又長起來的、像濃密的毛刷一般的烏黑的頭發。照例,一看見她丈夫,她臉上的生氣就立刻消失了;她低著頭,不安地望了貝特西一眼。貝特西穿戴得非常時髦,帽子好像燈罩一樣高聳在她的頭頂上,身穿一件斜條的一端伸向領口,一端伸向裙子的顯眼的淡灰色的衣服,坐在安娜旁邊,她的高高的扁平的軀體挺得筆直,頭垂著。她帶著譏諷的微笑迎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

  "噢!"她好像吃驚似地說。"您在家里我真高興。您什么地方也不露面,自從安娜病了以后,我就沒有看見過您。我通通聽說了——您是怎樣焦急的。是的,您真是一個了不得的丈夫哩!"

  她說,帶著含意深長而又親切的態度,好像她是為了他對待妻子的行為在授與他一枚寬宏大量的勛章一樣。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冷淡地鞠了鞠躬,就吻了吻他妻子的手,問她身體如何。

  "好一點,我想。"她避開他的目光說。

  "但是您的臉色好像還有點發燒的樣子,"他說,著重在"發燒"這個字眼上。

  "我們話說得太多了,"貝特西說。"我覺得這是我這一方面的自私,我要走了。"

  她站起來,但是安娜突然漲紅了臉,急忙抓住她的手。

  "不,請等一等。我要告訴您…不,您。"她轉向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的脖頸和前額漲得通紅。"我不愿意而且也不能夠有任何事情隱瞞您,"她說。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縮奇扳得指頭嗶剝作響,垂下了頭。

  "貝特西剛才告訴我,弗龍斯基伯爵在動身去塔什干以前要到這里來告別。"她沒有看她的丈夫,顯然不管這在她是多么難堪,她都要急急地把一切說出來。"我說我不能夠接待他。"

  "您說,我親愛的,這要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意思,"貝特西糾正她的話。

  "啊,不,我不能夠接待他;那有什么…"她突然停住了,詢問似地瞥了瞥她的丈夫(他沒有望著她)。"總之,我不愿意…"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上去,想要握住她的手。

  她的第一個沖動就是急忙縮回自己的手,不讓那只青筋凸起的潮濕的手來握它,但是顯然拼命抑制住自己。她緊緊握住他的手。

  "我十分感謝您的信賴,但是…"他說,懷著惶惑和煩惱的心情感到,他自己原來可以很容易而明快地解決的事情,他卻不能夠在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面前討論,在他看來,她是左右他在世人眼中的生活的,而且妨礙他獻身于他的愛和饒恕的情感的那種野蠻力量的化身。他突然住了口,望著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

  "哦,再見,我的親愛的!"貝特西站起身來說。她吻了吻安娜,就走出去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送她出去。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知道您是一個真正寬宏大量的人,"貝特西說,在小客廳里站住了,特別熱烈地又一次握了握他的手。"我是局外人,但我是這樣愛她,這樣尊敬您,我冒昧地向您進一忠告。接待他吧。阿列克謝·弗龍斯基是個很體面的人,而且他快要到塔什干去了。"

  "謝謝您的同情和忠告,公爵夫人。但是我的妻子能不能夠接見任何人的問題要由她自己決定。"

  他照例帶著威嚴的神情揚起眉毛這樣說,立刻他又想到不論他說什么話,在他現在這種處境是不能夠有什么威嚴的。他說了這句話以后,他從貝特西望著他時所含的那種壓制著的、惡意的、諷刺的微笑里看到了這點。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客廳里送走了貝特西,又回到妻子那里。她躺下了,但是聽到他的腳步聲,她急忙照她原來的姿勢坐起來,驚惶地望著他。他看到她剛哭過。

  "我十分感謝你對我的信賴。"他溫和地用俄語重復說了他在貝特西面前用法語說過的話,就在她的身邊坐下。當他用俄語對她說話的時候,他用了俄語中"你"這個字眼,而這個"你"就使安娜怒不可遏。"對于你的決心,我非常感謝。我也認為弗龍斯基伯爵既然要走了,也就沒有什么必要到這里來。不過,如果…"

  "但是我已經這樣說了,為什么還要重復呢?"安娜懷著抑制不住的激怒突然打斷他的話。"沒有什么必要,"她想,"一個人要來向他愛的女人,為了她他情愿毀掉自己,而且事實上已經毀掉了他自己,而她沒有他也活不下去!一個人要來向這個女人告別,沒有什么必要!"她緊閉著嘴唇,垂下她的閃光的眼睛,看著他那青筋凸起的雙手,那雙手正在慢慢地互相揉搓著。

  "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吧,"她稍微冷靜了一點補充說。

  "這個問題我讓你來決定,我很高興看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開口說。

  "看到我的愿望和您的一致,"她急急地替他把話說完,看到他說得這樣慢,而她又預先知道他要說的一切,她激怒了。

  "是的,"他承認道,"而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干預最難辦的家務事真是豈有此理。特別是她…"

  "說到人們議論她的話,我一句都不相信,"安娜連忙說。

  "我知道她實在很關心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嘆了口氣,沒有說什么。她焦灼地摩弄著她的睡衣的纓絡,帶著那種難堪的生理上的憎惡感望著他,為了這種感覺,她責備自己,可是她又抑制不住它。她現在唯一的希望是不看見他,免得看了討厭。

  "我剛才吩咐了去請醫生,"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我非常好,何必給我請醫生?"

  "不,小的總哭,他們說奶媽的奶不夠。"

  "為什么當我請求讓我喂她奶的時候,你不準我喂?不管怎么說(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知道"不管怎么說"是什么意思),她是一個嬰兒呀,他們會折磨死她呢。"她按鈴吩咐把孩子抱給她。"我要求喂她奶,可是不允許我,現在又來責備我了。"

  "我沒有責備…"

  "是的,您在責備我!我的上帝!我為什么不死掉!"她嗚咽起來了。"原諒我,我又激動了,我不對,"她說,抑制著自己。"但是請走開…"

  "不,像這樣下去是不行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離開妻子的房間時,這樣斷然地自言自語。

  在世人眼中他的這種難以忍受的處境,他妻子對他的憎恨,以及一種神秘的粗暴力量的威力——那力量違反他的精神傾向去左右他的生活,要求他遵照它的命令行事,改變他對妻子的態度,這種處境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明顯地擺在他眼前。他清楚地看到,整個上流社會和他妻子都對他期望著什么,但期望的究竟是什么他卻不明白。他感覺到這正在他的心中引起一種破壞了他的內心平靜和他的全部德行的憤怒心情。他認為,為了安娜本人,最好是和弗龍斯基斷絕關系;但要是大家都覺得這不可能,他甚至愿意容許這種關系重新恢復,只要他的孩子們不受到羞辱,他不失掉他們,也不改變他的處境。這縱然很壞,但是總比完全破裂好一些,完全破裂就會置她于絕望和羞辱的境地,使他失去他喜愛的一切。但是他感到無能為力,他預先就知道大家都會反對他,他們不許他做他現在看來是那么自然而又正確的事情,卻要強迫他去做那錯誤的,但在他們看來卻是正當的事情。

二十一  貝特西還沒有走出大廳,就在門口碰到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他是剛從到了一批新鮮牡蠣的葉利謝耶夫飯店來的。

  "噢!公爵夫人!多么愉快的會見啊,"他開口說。"我去拜訪過您呢。"

  "片刻的會見,因為我就要走了,"貝特西說,微笑著,戴上手套。

  "等一下再戴手套,公爵夫人,讓我吻吻您的手。在恢復舊習慣中,我再沒有比對吻手禮更感激的了。"他吻了吻貝特西的手。"我們什么時候再見?"

  "您不配再見我呢,"貝特西微笑著回答。

  "啊,是的,我才配哩,因為我變成一個十分嚴肅的人了。我不僅管我自己的事,還管人家的事呢,"他帶著意味深長的臉色說。

  "啊,我真高興!"貝特西回答,立刻明白他說的是安娜。于是回到大廳,他們在一個角落里站住。"他會折磨死她,"貝特西用含意深長的低聲說。"這樣可不成,不成啊…"

  "您這樣想,我很高興,"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嚴肅、痛苦而又同情的臉色,搖了搖頭說,"這就是我來彼得堡的原因。"

  "全城的人都在議論紛紛,"她說。"這是一種難以忍受的處境。她一天天消瘦了。他不理解,她這種女人是不能玩弄自己的感情的。兩者之中必擇其一:或是索性讓他把她帶走,或者就積她離婚。這樣會活活悶死她。"

  "是的,是的…正是這樣…"奧布隆斯基嘆了口氣說。

  "我就是為了這事來的。就是說不是專為了那事…任命我做了侍從,自然我應該來道謝。但是主要的事是要解決這個問題。"

  "哦,上帝保佑您!"貝特西說。

  把貝特西送到門廊,又一次在她的手套上面,在那脈跳的地方吻了吻她的手,向她喃喃地說了一些使她笑也不是,惱也不好的不成體統的話以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就走到了他妹妹那里。他看見她在流淚。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雖然剛才還很興高采烈,但是立刻而且十分自然地陷入了一種和她的心境相一致的、同情的、傷感的心境。他問她身體怎樣,今天早晨她過得怎樣。

  "非常,非常難受。今天和今早和所有過去和未來的日子,"她說。

  "我想你是陷入悲觀了。你應該振作起來,你應該正視人生。我知道這是很難的,但是…"

  "我曾聽到人說,女人愛男人連他們的缺點也愛,"安娜突然開口說,"但是我卻為了他的德行憎恨他。我不能和他一道生活。你要明白,看見他我就產生一種生理的反感,這使得我精神錯亂。我不能夠,我不能夠和他一起生活。我怎么辦呢?我一向是不幸的,我常常想一個人不能夠更不幸了;但是我現在所處的這種可怕的境地,我簡直不能想像。你相信嗎?明知道他是一個善良的人,一個了不得的人,我抵不上他的一個小指頭,但我還是恨他。為了他的寬大,我恨他。我沒有別的辦法,只有…"

  她本來想要說死的,但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不讓她說完。

  "你有病而且很激動,"他說,"相信我,你未免太夸大了。

  并不見得有這樣可怕。"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微微一笑。無論誰處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地位,對于這種絕望的事情,是決不敢微笑的(那微笑是會顯得無情的),但是在他的微笑里含著這么多親切和幾乎女性一般的溫柔,使得他的微笑不但不傷害人的感情,而且令人感到安慰鎮定。他的柔和的、安慰的言語和微笑像杏仁油一樣有緩和鎮定的作用。而安娜立刻感到了這個。

  "不,斯季瓦,"她說。"我完了,完了!比完了還壞哩!我還不能夠說一切都已經過去;相反的,我感到還沒有過去。我像一根拉得太緊的弦,一定會斷的。但是卻還沒有了結…

  而這結局會是很可怕的呢。"

  "不要緊,可以把弦慢慢地放松。天無絕人之路。"

  "我想了又想。唯一的…"

  他又從她的恐懼的眼色明白了她所想的唯一的出路就是死,他不讓她說完。

  "一點也不是,"他說。"聽我的話。你不能夠像我一樣看清你自己的處境。讓我很坦白地把我的意見告訴你吧。"他又加意小心地露出他那杏仁油一樣的微笑。"我從頭說起:你和一個比你大二十歲的男子結了婚。你沒有愛情,也不懂愛情就和他結了婚。讓我們承認,這是一個錯誤。"

  "一個可怕的錯誤!"安娜說。

  "但是我重復說一遍,這是木已成舟的事。后來,我們不妨說,你不幸又愛上了一個不是你丈夫的男子。這是不幸;但這也是一樁木已成舟的事。你丈夫知道了這事,而且饒恕了你。"他每說一句就停一停,等待她反駁;但是她沒有回答。

  "就是這樣。現在的問題是:你能不能夠和你的丈夫一道生活下去?你愿不愿意?他愿不愿意?"

  "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你自己說過你忍受不了他。"

  "不,我沒有這樣說。我否認這話。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明白。"

  "是的,但是讓…"

  "你不能理解。我覺得我是倒栽在一個深淵里,但是我不應該救我自己。而且我也不能夠…"

  "不要緊。我們會鋪上一塊什么東西,把你托住。我了解你,我知道你自己不能說明你的希望、你的感情。"

  "我什么,什么也不希望…除了希望一切都完結。"

  "但是他看到了這個,知道這個。難道你以為他為此苦惱得沒有你那么厲害嗎?你痛苦,他也痛苦,這樣有什么好處?而離婚可以解決一切困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好容易說出了他的主要意思,意味深長地望著她。

  她沒有說什么,不同意地搖了搖她那留著短發的頭。但是從她那突然閃耀著昔日的美麗的臉上的表情看來,他看出她所以不抱這種希望,只是因為這在她看來是不能得到的幸福罷了。

  "我非常替你們難過!要是我能辦妥這件事,我將會多么快樂!"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更加大膽地微笑著說。"不要說,什么都不要說!但愿上帝準許我說出我心中的感受。我要到他那里去了。"

  安娜用夢幻般的、閃耀的眼睛看著他,沒有說一句話。

二十二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帶著像他在會議室里坐到主席座位上時那種頗為嚴肅的表情走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書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背著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正在想著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跟他妻子所談的同樣的事情。

  "我不打擾你嗎?"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一見他妹夫,突然感覺到一種在他是很罕有的困惑的感覺。為了掩飾這種困惑,他掏出他剛剛買來的新式開法的紙煙盒,嗅了嗅那柔皮,就從里面取出一根紙煙來。

  "不。你有什么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樂意地問。

  "是的,我要…我要…是的,我要和你談談,"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因為感到他所不習慣的畏怯而詫異了。

  那種畏怯感覺來得這樣意外,這樣不可思議,以致他簡直不相信這是良心的聲音在告訴他,說他打算做的事是不對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鼓起勇氣,戰勝了他的畏怯心情。

  "我希望你相信我對我妹妹的愛和我對你的深情厚意,"

  他說,漲紅了臉。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站住了,沒有說一句話,但是他臉上那種逆來順受的表情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打動了。

  "我想要…我要和你稍微談一談,我的妹妹和你相互之間的處境,"他說,還在和不習慣的畏怯斗爭。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憂愁地苦笑了一下,望著他的內兄,沒有答話,他徑自走到桌旁,從桌上拿了一封未寫完的信遞給他的內兄。

  "我不斷地考慮這件事。這就是我開始寫的,因為我想寫信可以說得更清楚,而且我在她面前使她惱怒,"他一面說,一面把信交給他。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接了信,帶著疑惑的驚訝望著那雙死死盯住他的暗淡無光的眼睛,于是開始讀著。

  我知道您看到我在面前就感到厭惡。相信這一點,在我固然很痛苦,但是我知道事實是這樣,無可奈何。我不責備您,當您在病中我看到您的時候我真心誠意下了決心忘記我們之間發生的一切,而開始一種新的生活,這一點,上帝可以做我的證人。對于我做了的事我并不懊悔,而且永遠不會懊悔;我只有一個希望——您的幸福,您的靈魂的幸福——而現在我知道我沒有完成這個愿望。請您自己告訴我什么可以給您真正的幸福和內心的平靜。我完全聽從您的意志,信賴您的正義的感情。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交還了信,帶著同樣驚訝的表情繼續望著他妹夫,不知道說什么好。這種沉默對于他們兩人都是這樣地難堪,以致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嘴唇開始神經質地抽搐起來,同時他還是默默地盯著卡列寧的面孔。

  "這就是我要對她說的話,"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掉轉身去。

  "是的,是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給眼淚哽塞住,答不出話來。"是的,是的,我了解你,"他終于說出來。

  "我要知道她希望的是什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

  "我恐怕她自己也不明白她自己的處境。她判斷不了呢,"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鎮靜下來了,說。"她被壓倒了,完全被你的寬宏大量壓倒了,要是她讀了這封信的話,她會說不出一句話來的。她只會把她的頭垂得更低。"

  "是的,但是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辦才好呢?怎樣說明,怎樣了解她的愿望呢?"

  "要是你允許我表示我的意見的話,我覺得為了要直截了當地指出你認為可以結束這種處境所需要的辦法,關鍵全在你。"

  "那么,您認為非結束不可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打斷他。"但是怎樣做法呢?"他補充說,用兩手在他的眼睛面前做了一個他所罕有的手勢。"我看不出任何出路。"

  "任何處境都可以找到出路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站起身來,漸漸活躍起來。"有一個時候你曾經想到和她斷絕…要是你現在確信你們不能使彼此幸福的話…"

  "對于幸福可以有各種不同的理解。但是假使我同意一切,毫無需求。我們這種處境又有什么出路呢?"

  "要是你愿意知道我的意見的話,"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帶著他和安娜談話時那種同樣的慰藉的、杏仁油一樣的柔和的微笑。他的這種善良的微笑是這樣叫人心服,使得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由自主地感到自己的弱點,被這種微笑所左右,愿意相信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所說的話了。

  "她決不會說出這話來,但是有一件事是可能的,有一件事也許是她所愿望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繼續說,"那就是,斷絕關系,和一切與此有聯系的回憶。依我想,在你們的處境中要緊的是確立相互間的新關系。而那種關系只有雙方都自由的時候才能建立。"

  "離婚,"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厭惡的聲調插嘴說。

  "是的,我想是離婚。是的,離婚,"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重復說,漲紅了臉,"對于處在你們這種境地的夫婦,無論從哪方面說這都是最合理的辦法。假使夫婦雙方都感到不可能在一起生活了,那又有什么辦法呢?這種事情是常有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思地嘆了口氣,閉上眼睛。"只有一點需要考慮:夫婦的一方是否希望和別人結婚?如果不,那就很簡單,"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漸漸感到沒有拘束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激動得眉頭緊皺起來,暗自喃喃地說了句什么,沒有答話。在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看來是那么簡單的一切,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知考慮了幾千遍,而這一切,在他看來不但不簡單,而且完全辦不到。離婚——那詳細的辦法他現在已經知道了——他覺得根本不可能,因為他的自尊心和尊重宗教的信念不允許他以虛構的通奸罪控告人,尤其不允許他使他饒恕了的、他所愛的妻子被告發,受羞辱,遭受痛苦。離婚在他看來之所以不可能,還有其他更重大的理由。

  假使離婚的話,他的兒子會變得怎樣呢?把他交給他母親吧,這是不行的。離了婚的母親會有自己的不合法的家庭,而在那種家庭里面,作為繼子的地位和教育無論怎樣是不會好的。把他留在自己身邊呢?他知道那會是他這方面的一種報復,而他并不愿意這樣。但是除此以外,最使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覺得不可能離婚的是,如果同意離婚,他就會把安娜毀了。在莫斯科,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所說的話:在決定離婚的時候他只想到自己,而沒有考慮到這樣做他會無法挽救地毀了她,這句話牢記在他的心里。他現在把這句話和他對她的饒恕,和他對孩子們的熱愛連在一起,他按照自己的意思了解了這句話。同意離婚,給她自由,在他想來,就等于奪去把他和他疼愛的孩子們的生活聯結起來的最后的聯系——奪去她走正道的最后的支柱,使她陷入毀滅的深淵。如果她離了婚,他知道她會和弗龍斯基結合,而他們的結合會是一種非法的犯罪行為,因為按照教會的規則,這樣的妻子在丈夫還活著的時候是不能結婚的。"她會和他結合,不到一兩年他就會拋棄她或是她又會和別的男子結合,"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而我,由于同意了非法的離婚,會成為使她毀滅的罪魁禍首,"這些事他想了千百遍,他確信離婚不僅不像他的內兄所說的那么簡單,而是完全不可能的。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話他一句也不相信,對于每句話,他都有無數反駁的理由;但是他聽他說著,感覺著他的話正是左右著他的生活的,他不能不服從的那種強大的野蠻力量的表現。

  "問題就在于你在什么條件下同意和她離婚。她什么也不需要,也不敢向你要求什么,她一切都聽憑你的寬大。"

  "上帝,上帝呀!何苦來呢?"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記起由丈夫一方承擔全部責任的離婚訴訟的一切細節,于是用和弗龍斯基做過的同樣的姿勢,羞愧得用兩手掩著臉。

  "你很苦惱,這我完全明白。不過要是你考慮一下…"

  "有人打你的右臉,連左臉也由他打;有人奪你的上衣,連襯衣也給他,"①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著。

  ①見《圣經·新約·路加福音》第六章。

  "好,好!"他尖聲叫道。"我愿意蒙受恥辱,我連我的兒子也愿意放棄,但是…但是不弄到這個地步不是更好嗎?可是由你辦去吧…"

  說著,轉過身去,使他的內兄看不見他的臉,他在窗旁的椅子上坐下。他感到悲痛,羞恥;但同悲痛和羞恥混在一道,他又為自己的謙卑的祟高精神而感到喜悅和感動。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被感動了。他沉默了一會。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相信我,她尊重你的寬大,"他說。"但是,顯然這是上帝的意旨,"他補充說,當他這樣說了的時候感到這是一句蠢話,好容易才抑制住嘲笑自己的愚蠢的微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原來想回答句什么的,但是眼淚哽得他說不出話來。

  "這是命中注定的不幸,只好逆來順受。我把這不幸看做木已成舟的事實,愿盡我所有的力量來幫助她和你兩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出他妹夫的房間的時候,他被感動了,但是這并沒有破壞他由于成功地辦妥了這件事情所感到的滿意,因為他深信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的話是不會反悔的。除了這種滿足的心情又加上他剛想到的一個想法。當事情辦妥之后,他可以問他妻子和最親密的朋友們一個問題:"我和皇上有什么不同呢?皇上調遣軍隊,那對于誰都沒有好處,但是我拆散婚姻,卻對于三個人都有好處。①或者我和皇上之間有什么相同呢…反正,到那時我會想出更妙的來呢,"他帶著微笑自言自語。

  ①這是文字游戲,"調遣"和"拆散"在俄語里是同一個字瓦里婭沒有回答他的話,彎身俯向他,帶著快活的微笑望著他的臉。他的眼睛是明亮的,沒有發燒的模樣,但是眼神是嚴肅的。

二十三  弗龍斯基的傷勢雖然沒有觸到心臟,卻很危險,有好多天他徘徊在生死之間。他第一次能夠說話的時候只有他的嫂嫂瓦里婭一個人在他的房間里。

  "瓦里婭!"他說,嚴肅地望著她,"我是偶然失傷了自己的。請不要再提起這件事吧,對大家就這么說好了。要不然這太可笑了。"

  "哦,謝謝上帝!"她說。"你不痛了嗎?"

  "這里還有一點點。"也指指胸口。

  "那么讓我給你換繃帶吧。"

  她替他換繃帶的時候,他默默地,咬緊他的寬闊的顴骨,望著她。當她做完的時候,他說:

  "我沒有說胡話;請設法不要讓人說我是故意打傷自己的。"

  "沒有人這樣說。只是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偶然失傷自己了。"她帶著詢問的微笑說。

  "當然,我不會了,可是那樣倒也好…"

  于是他憂郁地微笑了。

  雖然這些話和這種微笑使瓦里婭那么驚駭,但是當熱度退了,他開始痊愈的時候,他感到完全擺脫了他的一部分悲愁。由于他這次的行為,他好像沖洗掉他以前所感到的羞恥和屈辱。他現在能夠冷靜地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了。他完全承認他很寬大,但是他現在并不因此而感到自己卑微。而且他又走上生活的常規了。他感到他又能夠毫不羞愧地正眼看人,并且能夠照他自己的習慣生活了。只是他由于永遠失去了她而感到的那種瀕于絕望的悔恨心情,他還是無法從心中排遣,雖然他從未停止和這種心情斗爭。現在,他下定了決心,既然已經在她丈夫面前贖了罪,他就必須拋棄她,將來永遠不再置身于悔悟了的她和她丈夫中間,但是他不能夠從他的心里連根拔除因為失去她的愛情而感到的悔恨,他不能從記憶里抹去那些他與她享受過的幸福時刻,那些他當時并不怎樣珍惜,現在卻以其全部魅力縈繞在他心頭的幸福時刻。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計劃派他到塔什干去,弗龍斯基毫不躊躇地同意了這個提議。但是出發的時間越迫近,他對于他認為義不容辭而做出的犧牲,就越感到痛苦了。

  他的傷口痊愈了,他四處奔走為塔什干之行做準備。

  "再見她一次,然后隱藏起來,去死,"他想,當他去辭行的時候,他把這意思對貝特西說了。肩負著這個使命,貝特西到了安娜那里,給他帶回來否定的回答。

  "這樣倒更好,"弗龍斯基聽到這消息的時候這樣想。"那本來是個弱點,它會毀掉我最后的力量。"

  第二天,貝特西一早就親自到他那里來,說她從奧布隆斯基那里聽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已經同意離婚的確切消息,因此弗龍斯基可以去會安娜。

  連貝特西離開他都沒有去送一送,忘記了他的一切決心,也沒有問問什么時候可以去見她,她的丈夫在哪里,弗龍斯基立刻就坐車到卡列寧家去了。他什么人什么東西都沒有看見就跑上樓,他邁著快步,幾乎是跑步一樣走進她的房間。沒有考慮,也沒有注意房間里是否還有別人,他就抱住她,在她的臉、她的手和她的脖頸上印滿了無數的吻。

  安娜對這次會見原也做好思想準備,想好了要對他說什么話的,但是她一句話也沒有說出來,他的熱情完全支配了她,她想要使他鎮靜,使自己鎮靜,但是太遲了。他的感情感染了她。她的嘴唇顫抖了,以致她好久說不出一句話來。

  "是的,你占有了我,我是你的了,"她把他的手緊按在她的胸上,終于說出來了。

  "當然會這樣!"他說。"只要我們活著,一定會這樣。我現在明白了。"

  "這是真的,"她說,臉色越來越蒼白了,抱住了他的頭。

  "可是在發生了這一切之后,這真有些可怕呢。"

  "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我們將會那樣幸福。我們的愛情,如果它能夠更強烈的話,正因為其中有這些可怕的成分,才會更強烈呢,"他說,抬起頭來,在微笑中露出他的結實的牙齒。

  于是她不由得報以微笑——不是回答他的話,而是回答他眼神里的愛戀的情意。她拉住他的手,用它去撫摸她的冰冷的面頰和剪短了的頭發。

  "你的頭發剪得這樣短,我簡直認不出你來了呢。變得多漂亮啊。像一個男孩。可是你的臉色多蒼白!"

  "是的,我衰弱極了,"她微笑著說。于是她的嘴唇又顫抖起來。

  "我們到意大利去吧,你會恢復健康的,"他說。

  "難道我們真能夠像夫妻一樣,你我兩人組成自己的家庭嗎?"她說,緊盯著他的眼睛。

  "將來要不是這樣,我才覺得奇怪哩!"

  "斯季瓦說,·他一切都同意了,但是我不能夠接受·他·的寬大,"她說,沉思地越過弗龍斯基的臉凝視著。"我不想離婚;現在在我都一樣。只是我不知道關于謝廖沙他怎樣決定。"

  他怎么也理解不了在他們會見的這個時刻,她怎么還能記起并且想著她的兒子和離婚的事。這一切有什么關系呢?

  "不說這個了吧,不想這個了吧,"他說,用自己的手擺弄著她的手,極力引起她注意自己;但是她還是沒有望他。

  "啊,我為什么不死呢!那樣倒好了!"她說,默默的眼淚流下了她的兩頰;但是為了不使他傷心,她勉強地微笑了。

  拒絕去塔什干那項富有魅力而帶危險性的任命,照弗龍斯基以前的見解看來,會是可恥的、不可能的。但是現在,片刻也不考慮,他拒絕了這項任命,而且覺察出上級對于他這種行為很不滿,他立刻辭了職。

  一個月以后,只剩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個人和他的兒子留在彼得堡自己家里,而安娜沒有離婚,并且堅決拒絕了這么辦,就和弗龍斯基出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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