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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2)

熊貓書庫    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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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以聽到門外的腳步聲,貝特西公爵夫人知道這一定是卡列寧夫人,就向弗龍斯基瞟了一眼。他朝門口望著,他的面孔帶著奇異的新的表情。他快樂地、凝神地、同時又畏怯地注視著走進來的人,慢慢地站起身來。安娜走進了客廳。照常把身子挺得筆直,眼睛直視著前方,邁著迅速、堅定而輕快的步伐,那步伐是使她和所有社交界的婦人卓然不同的,她幾步跨到女主人面前,和她握了握手,微微一笑,而且含著同樣的微笑望了弗龍斯基一眼。弗龍斯基深深地鞠躬,推把椅子給她坐。

  她只微微點頭作為回答,臉泛紅了,皺起眉頭。但是立刻,她一面連忙招呼熟人,握了握伸給她的手,一面轉向貝特西公爵夫人說:

  "我到了利季婭伯爵夫人那里,原來想早一點來的,但是給留住了。約翰爵士在那里。他真怪有趣的。"

  "啊,是那位傳教士嗎?"

  "是,他告訴了我們印度的生活,有趣極了呢。"

  由于她進來而打斷了的談話像風吹的燈光一樣又搖曳起來。

  "約翰爵士!是的,約翰爵士。我見過他。他非常健談。

  弗拉西耶娃姑娘完全愛上他了。"

  "小弗拉西耶娃姑娘就要嫁給托波夫,是真的嗎?"

  "是的,據說這是完全決定了的事情。"

  "我真佩服他們的父母!據說這是戀愛的婚姻。"

  "戀愛的?您抱著多么陳腐的觀念!如今還有誰談戀愛嗎?"公使夫人說。

  "有什么辦法呢?這種愚笨的陳規陋習至今還沒有銷聲匿跡哩,"弗龍斯基說。

  "保持這種風氣的人可更要糟了。我知道只有建立在理性上的才是幸福的婚姻。"

  "是的,可是這種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的幸福,一到他們以前不承認的熱情爆發了的時候,會怎樣常常像塵埃似地消散呢,"弗龍斯基說。

  "可是所謂建立在理性上的婚姻是指那種雙方已不再放蕩的婚姻。那像猩紅熱一樣——每個人都得害一次才獲得免疫力。"

  "那么他們就應當學會像種痘一樣地去用人工種戀愛。"

  "我年輕的時候愛上一個教會的執事,"米亞赫基公爵夫人說。"我可不覺得對我有什么益處哩。"

  "不,我想,不是開玩笑,要懂得愛情,人就不能不犯錯誤,然后再改正,"貝特西公爵夫人說。

  "甚至在結了婚以后嗎,"公使夫人開玩笑似地說。

  "改過遷善從不嫌遲。"外交官引用著英國的諺語。

  "正是,"貝特西同意。"人不能不犯錯誤,然后再改正。您以為怎樣?"她對安娜說,安娜嘴唇上掛著一絲幾乎辨察不出的堅定的微笑,正默默地聽著這場談話。

  "我想,"安娜說,一面摩弄著她脫下的手套,"我想…假使有千萬個人,就有千萬條心,自然有千萬副心腸,就有千萬種戀愛。"

  弗龍斯基盯著安娜,揪著心等待著聽她要說什么。當她說出了這些話的時候,他就像脫了險似的嘆了口氣。

  安娜突然對他說:

  "啊,我接到莫斯科來的一封信。他們說基蒂·謝爾巴茨卡婭病得很重呢。"

  "當真?"弗龍斯基說,皺起眉頭。

  安娜嚴厲地望著他。

  "您不關心嗎?"

  "正相反,我關心得很。信上究竟說了些什么呢,假使我可以打聽一下的話?"他問。

  安娜站起來,走到貝特西面前去。

  "請給我一杯茶,"她說,停在她的椅子后面。

  當貝特西倒茶的時候,弗龍斯基走到安娜面前。

  "他們給您的信上說了些什么呢?"他重復說。

  "我常想男子們并不懂得什么是不名譽的事,雖然他們嘴里老是講這個,"安娜說,并沒有回答他。"我早就想跟您說說。"她補充說,于是走開了幾步,在堆滿了照片簿的桌旁坐下。

  "我完全不明白您這話的意思,"他說,把茶杯遞給她。

  她瞥了一眼她身旁的沙發,他立刻坐下來。

  "是的,我早就想跟您說,"她說,不望著他。"您做得不對,太不對了。"

  "難道我不知道我做得不對嗎?可是誰使我這樣做的呢?"

  "您為什么對我說這種話?"她說,嚴厲地望著他。

  "您知道為什么,"他大膽而高興地回答,迎著她的視線,緊盯著她望著。

  發窘的不是他,倒是她。

  "這只證明您冷酷無情,"她說。但是她的眼神卻表明了她知道他是有情的,而且這正是她之所以害怕他的緣故。

  "您剛才說的那件事情只是一個錯誤,而并不是愛情。""記著我禁止您說那個字眼,那可惡的字眼,"安娜說,發抖了。但是立刻她感覺到就是"禁止"這個字眼也已表示出她承認了自己對他有某種權利,而且這樣就更鼓勵他傾訴愛情。"我早就想對您說這話,"她繼續說,堅決地望著他的眼睛,她滿臉燒得通紅。"我今晚是特意來的,知道我在這里可以遇到您。我來告訴您這事一定得了結。我從來不曾在任何人面前羞愧過,可是您使得我感覺到自己有什么過錯一樣。"

  他望著她,被她臉上的一種新的精神的美打動了。

  "您要我怎樣?"他簡單而嚴肅地說。

  "我要您到莫斯科去,求基蒂寬恕,"她說。

  "您不會要我這樣吧!"他說。

  他看出來她這話是勉強說出來的,并非由衷之言。

  "假使您真愛我,像您所說的,"她低語著,"那么就這樣做,讓我安寧吧。"

  他喜笑顏開了。

  "難道您不知道您就是我的整個生命嗎?可是我不知道安寧,我也不能給您。我整個的人,我的愛情…是的。我不能把您和我自己分開來想。您和我在我看來是一體。我看出將來無論是我或您都不可能安寧。我倒看到很可能會絕望和不幸…要不然就可能很幸福,怎樣的幸福呀!…難道就沒有可能嗎?"他小聲說,但是她聽見了。

  她竭盡心力想說應當說的話;但是她卻只讓她的充滿了愛的眼睛盯住他,并沒有回答。

  "終于到來了!"他狂喜地想著。"當我開始感到失望,而且好像不會有結果的時候——終于到來了!她愛我!她自己承認了!"

  "那么為了我的緣故這樣做吧:別再對我說那種話,讓我們做好朋友吧,"她口頭上這樣說,但是她的眼睛卻說出了全然不同的話。

  "我們永遠不會做朋友,這您自己也知道的。我們或者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或者是最不幸的——這完全在您。"

  她本來想說句什么話的,但是他打斷了她。

  "我只要求一件事:我要求有權利希望,痛苦,就像我現在這樣。可是假如連那也不能夠,那么命令我走開,我就走開。要是您討厭我在您面前,您就不會再看到我。"

  "我并不要趕走您。"

  "只要不改變什么。讓一切都照舊吧,"他帶著顫栗的聲調說。"您丈夫來了。"

  在那一瞬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果真邁著穩重而笨拙的步伐走進房間里。

  瞥了他的妻子和弗龍斯基一眼,他就走到女主人面前,坐下喝了一杯茶,用他那從容的、一向嘹亮的聲調開始說話,用他素常那種嘲弄口吻譏刺著什么人。

  "你們蘭布利埃①的人們到齊了,"他說,向在座的人環視了一下;"格雷斯和繆斯②。"

  ①蘭布利埃原為巴黎蘭布利埃公爵夫人(15881665)所組織的文藝沙龍,為政治家、作家、詩人集會之處,他們自命為"審美的示范人",在此泛指充滿機智與禮法的社交界。

  ②格雷斯,希臘神話中司美、優雅、喜之女神;繆斯,希臘神話中司文藝美術之女神。

  但是貝特西公爵夫人忍受不了他的這種腔調——如她用英語所謂sneering①的腔調,于是,像一個精明的女主人一樣,她立即把他的話頭引到普遍征兵問題②這個嚴肅的話題上去。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立刻對這問題發生了興味,開始熱誠為新敕令辯護以防御貝特西公爵夫人的攻擊。

  ①英語:譏誚的。

  ②一八七四年一月一日頒布了一道諭旨,采用短期(六年)普遍兵役法代替二十五年的兵役法。兵役普及所有階層。貴族喪失了最后的特權——免服兵役。

  弗龍斯基和安娜還坐在小桌旁。

  "這可有點不成體統了!"一位婦人低聲說,向卡列寧夫人、弗龍斯基和她丈夫意味深長地瞟了一眼。

  "我剛才不是對您說過嗎?"安娜的朋友說。

  但是不單這兩位婦人,幾乎全房間的人,甚至米亞赫基公爵夫人和貝特西本人,都朝那兩個離群的人望了好幾眼,仿佛這是一樁惱人的事情一樣。只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次都沒有朝那方向望過,他正談得很起勁哩。

  注意到在每個人心上所引起的不愉快的印象,貝特西公爵夫人把另外一個什么人悄悄地塞在她的位置上來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講話,自己走到安娜面前。

  "我始終很佩服您丈夫講話非常明了精確。"她說,"他一說,好像連最玄妙的思想我都能領會呢。"

  "啊,是的!"安娜閃耀著幸福的微笑說,貝特西對她說的話,她一個字也沒有聽明白。她走到大桌面前,參與了大家的談話。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坐了半個鐘頭之后,走到他妻子跟前,提議一同回家;但是她不望著他回答說,她要留在這里晚餐。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鞠了躬就退出去了。

  卡列寧家的車夫,穿著光亮皮外衣的胖胖的老韃靼人,好容易才制服了在門口凍得后腿直立起來的一匹灰色副馬。一個仆人開開車門站在那里。看門人站在那里把房子的大門開開。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用敏捷的小手,正在解開被皮大衣的鉤子纏住了的袖口花邊,垂著頭,歡喜地聽著弗龍斯基在送她下來時向她說的話。

  "您自然什么都沒有說,我也并不要求什么,"他說,"但是您知道友情不是我所要求的;我生活中只有一樁幸福,就是您那么厭惡的那個字眼…是的,就是愛…"

  "愛,"她用內心的聲音慢慢重復說,突然,就在她把花邊從鉤子上解下來的那一瞬間,她補充說:"我所以不喜歡那個字眼就因為它對于我有太多的意義,遠非你所能了解的,"

  說著,她凝視著他的面孔。"再見!"

  她把手伸給他握了一握,就邁著迅速的、富于彈性的步子,從看門人身邊走過去,消失在馬車里了。

  她的目光,和她的手的接觸,使他燃燒起來了。他吻著他手掌上她接觸過的部位,意識到他今晚比過去兩個月中距離達到目的更加近了,覺得非常幸福,就這樣回家去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見他妻子和弗龍斯基坐在另外一張桌旁,熱烈地在談著什么,并不覺得有什么希罕和有失體統的地方;但是他注意到客廳里旁人都覺得這有點希罕和有失體統,因此他也感覺得有失體統了。他決心要和妻子談一談這件事。

  回到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照常走進書房,坐在安樂椅上,拿起一本關于羅馬教的書,在他夾了一把裁紙刀的地方打開,一直讀到一點鐘的時候,正如他平常一樣;但是他不時地揉擦著他的高高的前額,搖著頭,好像在驅除什么似的。在慣常的時間,他站起身來,梳洗了一下預備就寢。安娜還沒有回來。他腋下挾著一本書,走上樓去;但是今晚,他的思想不像平素那樣對公務加以深思熟慮,卻被他妻子和與她有關的某種不愉快的事情占據了。違反他平常的習慣,他沒有去睡,卻倒背著兩手開始在房里踱來踱去。他不能夠睡覺,感覺到他無論如何得先把這新發生的情況仔細考慮一番。

  當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決心要和他妻子談談這件事的時候,那似乎是一件極其容易和簡單的事情;但是現在,他一開始考慮這新發生的情況,他就覺得這是非常復雜和困難的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并不嫉妒。嫉妒,照他的看法,是對于自己妻子的侮辱,人應當信賴自己的妻子。至于為什么應當信賴——就是說,完全相信他的年輕妻子會永遠愛他——他可沒有問過自己;但是他從來沒有體驗過不信賴的心情,因為他一向信賴她,而且對自己說過他應當那樣。雖然他一向以為嫉妒是一種可恥的感情,應當信賴人,他的這種信念到現在還沒有打破,但是他感覺到他正面對著什么不合理的荒謬的現實,不知道怎么辦才好。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正面對現實,面對著他的妻子有愛上另一個男子的可能,這在他看來是非常荒謬和不可思議的,因為這就是生活本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生都在和生活的反映發生關系的官場中過日子,做工作。而每一次他與現實發生沖突的時候,他就逃避現實。現在他體驗到這樣一種心情,仿佛一個人泰然自若地走過深淵上的橋梁的時候,突然發覺橋斷了,下面是無底深淵。那深淵就是現實本身,而橋梁就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所過的那種脫離現實的生活。他的妻子有愛上別人的可能,這問題第一次浮上了他的心頭,他不禁毛骨悚然了。

  他沒有脫衣服,只是邁著平穩的步伐在點著一盞燈的餐廳的咯吱作響的鑲花地板上,在幽暗的客廳——那里燈光僅僅反射在掛在沙發上面他自己的那幅大的新畫像上面——的地毯上來回走著,于是又走過她的房間,那里點著兩支蠟燭,照耀著她的親戚和女友們的畫像,和她的寫字臺上他早就熟悉的精美的小玩意。他穿過她的房間到了寢室門口,又往回走。

  他每次走來走去,特別是走在燈光輝煌的餐廳的鑲花地板上的時候,他就站住對自己說:"是的,這事一定要解決和加以制止;我一定要表示我對這事的意見和我的決心。"于起他又往回走。"可是表示什么——什么決心呢?"他在客廳里自言自語說,得不出答案。"但是到底,"他在轉回她的房間之前問自己,"發生了什么呢?沒有什么。她和他談了好久,但是那有什么呢?社交界的婦人高興和誰談就可以和誰談話。而且,嫉妒會貶低我自己和她,"他在走進她的房間的時候對自己說;但是這個格言,以前他曾那么看重的,現在已經沒有一點分量,沒有一點意義了。他到了寢室門口又轉回來,但是他一走進幽暗的客廳,某種內心的聲音就對他說事情并不這樣簡單,如果旁人都已注意到了,那就可見有些蹊蹺。于是他又在餐室里暗自說:"是的,這事一定要解決和加以制止,表示我對這事的意見…"而在客廳轉角處他又問自己:"怎樣解決呢?"于是他又問自己:"發生了什么事呢?"于是回答:"沒有什么。"并且想起了嫉妒是一種侮辱他妻子的感情;但是在客廳里他又相信有什么事情發生了。他的思想,像他的身體一樣,兜著大圈子,碰不見一點新的東西。他意識到這一點,揉了揉前額,在她的房間里坐下來。

  在那里,望著她的桌子,上面擺著帶著吸墨紙的孔雀石文件夾和一封沒有寫完的信,他的思想突然變了。他開始想她的事,想她有些什么思想和感覺。他第一次在自己心中生動地描繪著她的個人生活、她的思想、她的愿望,他也想到她可能并且一定會有她自己特殊的生活,這念頭在他看來是這樣可怕,他連忙驅除掉這個念頭。這是他懼怕窺視的深淵。在思想和感情上替別人設身處地著想是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格格不入的一種精神活動。他認為這種精神活動是有害的和危險的想入非非。

  "最糟糕的是,"他想,"恰好在現在,正當我的事業快要完成的時候(他在想他當時提出的計劃),當我正需要平靜的心境和精力的時候,正當這個時候這種無聊的煩惱落到我的身上。可是有什么辦法呢?我不是那種遇到麻煩和煩惱,卻沒有勇氣正視它們的人。"

  "我得考慮一下,作出決定,然后就不再把它放在心上,"

  他大聲說。

  "她的感情問題,她心里產生了,或許正在產生什么念頭的問題,不關我的事;這是她的良心問題,屬于宗教范疇,"他自言自語說,意識到他找到了新發生的情況可以劃入的正式范疇,而聊以自慰了。

  "所以,"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自言自語,"她的感情問題是她的良心問題,那和我不相干。我的義務是明確規定好的。作為一家之主,就是有義務指導她的人,因而我要對她負一部分責任;我應當指出我所覺察到的危險,警告她,甚至行使我的權力。我得明白地跟她說說。"

  于是今晚將要對他妻子說的話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腦海里很明確地形成了。他一面考慮他將要說的話,一面又有幾分惋惜他不能不為家務事而無形中耗費自己的智力和時間;但是,雖然這樣,擺在他眼前的措辭的形式和順序已像政府報告一樣明了清晰地在他的腦子里形成了。"我要充分說明下面幾點:第一,說明輿論和體面的重要;第二,說明結婚的宗教意義;第三,如果必要,暗示我們的兒子可能遭到的不幸;第四,暗示她自己可能遭到的不幸。"于是,十指交叉著,手心朝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扳直手指,指關節嗶剝地響了。

  這種把手指交叉弄得嗶剝作響的動作,這種壞習慣常常使他鎮定下來,使他恢復了他現在那么需要的清醒的理智。聽到馬車駛到前門的聲音,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房間的中央站住。

  可以聽到一個女人走上樓梯的腳步聲。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準備發表意見,站在那里緊壓著交叉的手指,等待著會不會再發出嗶剝聲。一個關節嗶剝地響了。

  由樓梯上輕微的腳步聲,他就感覺到她已走近,雖然他對他的言辭很滿意,但是他對于迫在眉睫的說明感到恐懼…

  安娜垂著頭,一面摩弄著頭巾的纓絡走進來。她容光煥發;但這不是歡樂的光輝,它使人想起黑夜中大火的可怕的紅光。看見她丈夫,安娜抬起頭,微笑著,好像從夢中醒來一樣。

  "你還沒有睡?奇怪!"她說,脫下頭巾,沒有停住腳步,一直向梳妝室走去。"該睡覺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走過門口的時候說。

  "安娜,我有話要和你談談。"

  "和我?"她吃驚地說,從梳妝室門里走出來,朝他望著。"哦,什么事?談什么?"她問,坐了下來。"哦,要是那么必要,我們就談談吧。不過還是去睡的好。"

  安娜說這話是隨口而出的,她自己聽了,都非常驚異自己說謊的本領。她的話多么簡單而又自然,她多么像只是要睡啊!她感到自己披上了虛偽的難以打穿的鎧甲。她感到像有某種無形的力量正在幫助她和支持她。

  "安娜,我必須警告你,"他開口了。

  "警告我?"她說。"什么事?"

  她這么單純,這么快活地望著他,要是換了一個不像她丈夫那樣了解她的人,無論在聲調和她這句話的意思上,誰都看不出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但是他了解她,知道每當他比平常遲上床五分鐘她就會立刻注意到,而且問他理由;知道她每逢有歡喜、快樂和愁苦就立刻向他訴說;而現在看到她不顧他的心情,也不愿說一句關于她自己的話,這在他看來可非同小可了。他看到,她的靈魂深處,一直是向他開放的,現在卻對他關閉起來了。不僅這樣,他從她的聲調聽出來她并沒有為這事情感到羞愧不安,而只是好像直截了當地在對他說:"是的,它關閉起來了,這不能不這樣,而將來也還要這樣。"現在他體驗到這樣一種心情,就像一個人回家,發覺自家的門上了鎖的時候所體驗的一樣。"但是也許還可以找到鑰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想。

  "我要警告你,"他低聲說,"由于不小心謹慎,你會使自己遭受到社會上的非議。今晚你和弗龍斯基伯爵(他堅決地、從容不迫地說出這個名字)的過分熱烈的談話引起了大家的注意。"

  他一邊說著,一邊望著她那雙正以神秘莫測的神色使他驚駭的含笑的眼睛,而且他一面說話,一面感到他的話是白費口舌。

  "你老像那樣,"她回答,好像完全不了解他,故意裝出只聽懂了他最后一句話的模樣。"有的時候你不喜歡我沉悶,有的時候你又不喜歡我活潑。我不沉悶。這使你生氣了嗎?"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顫抖著,彎曲他的兩手使關節嗶剝地響著。

  "哦,請別弄出響聲來,我不喜歡這樣。"

  "安娜,你這樣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說,鎮靜地抑制住自己,止住手指的動作。

  "但是到底怎么一回事?"她帶著那樣純真和戲謔的驚異神情問。"你要我怎樣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沉吟了一會兒,揉了揉前額和眼睛。他看到他并沒有照他所想的那樣做,就是說,警告他的妻子不要在眾目睽睽之下犯了過失,卻因為牽涉到她的良心的事情而不覺激動起來,正在和他虛構出來的某種障礙斗爭。

  "這就是我打算對你說的,"他冷淡而又鎮靜地說,"我求你聽一聽。你也知道我認為嫉妒是一種屈辱的卑劣的感情,我決不會讓自己受它支配;但是有些禮法,誰要是違犯了就一定要受到懲罰。今晚注意到這事的倒不是我,但是從在眾人心目中引起的印象來判斷,每個人都注意到你的舉止行動很不得體。"

  "我簡直不明白,"安娜說,聳聳肩膀。"他并不在乎,"她想。"但是別人注意到這個,這才使他不安了。""你身體不舒服吧,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補充說,她站起身來,要向門口走去,但是他向前走了兩步,好像要攔住她似的。

  他的面孔是丑陋陰沉的,安娜從來沒有見過他這種模樣。她停住腳步,把頭仰起來,歪在一邊,用敏捷的手開始取下發針。

  "哦,我在聽,還有些什么,"她平靜而譏諷地說。"我甚至在熱心地聽,我倒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她說著,她說話的那種確信、平靜而又自然的語氣和她的措辭用語的得體口吻,使她自己都很驚異。

  "我沒有權利來追究你的感情,而且我認為那是無益而且甚至有害的,"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又開口了。"挖掘自己的心,我們常常挖掘出頂好加以忽視地擺在那里的東西。你的感情是你的良心問題,但是向你指出你的職責所在,卻是我對你,對我自己,對上帝的責任。我們的生活,不是憑人,而是憑上帝結合起來的。這種結合只有犯罪才能破壞,而那種性質的犯罪是會受到懲罰的。"

  "我一句都不明白。啊呀!我的天,我多么想睡呀!"她說,迅速地用手摸摸頭發,摸索著剩下的發針。

  "安娜,看在上帝面上,不要像那樣說話吧!"他溫和地說。"也許我錯了,但是相信我,我說這話,不光是為了自己,也是為了你。我是你的丈夫,我愛你。"

  她的臉馬上就沉下來,眼睛里的嘲弄的光芒也消失了;但是"愛"這個字眼卻又激起了她的反感。她想:"愛?他能夠愛嗎?假使他沒有聽到過有愛這么一回事,他是永遠不會用這個字眼吧。愛是什么,他連知都不知道呢。"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真不明白,"她說。"請把你感到的明白說出來吧…"

  "對不起,讓我通通說完吧。我愛你。但是我不是在說我自己;關于這件事,最重要的人是我們的兒子和你自己。我再說一遍,我的話在你看來也許是完全不必要的而且不適宜的;也許這只是出于我的誤會。如果是那樣,那就請你饒恕我。不過假使你自己意識到還有絲毫的根據,那么我就請你想一想,而且假如你的良心驅使你的話,就把一切都告訴我…"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不自覺地說了和他原來準備好的完全兩樣的話。

  "我沒有什么可說的。而且,"她匆忙地說,好容易忍住沒有笑出來,"實在該睡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嘆了口氣,沒有再說什么,就走進寢室去了。

  當她走進寢室的時候,他已經上床了。他的嘴唇嚴厲地緊閉著,他的眼睛避開她。安娜躺在自己的床上,時刻等待著他再開口和她說話。她害怕他說話,同時卻又希望他說話。但是他卻沉默著。她一動也不動地等待了好久,而終于忘掉他了。她想到了另一個;她看見他,而且感覺到她一想到他,她的心就洋溢著感情和有罪的喜悅。突然她聽到了安謐的、平穩的鼾聲。最初一瞬間,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好像被自己的鼾聲嚇醒了,停止了;但是在兩次呼吸之后,鼾聲又響起來了,帶著一種新的平靜的節奏。

  "遲了,已經遲了,"她微笑著低聲說。她睜著眼睛,一動不動地躺了好久,她幾乎感覺到她可以在黑暗中看見她自己眼睛的光芒。

  從此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和他的妻子開始了新的生活。沒有發生什么特別的事情。安娜照常出入社交界,到貝特西公爵夫人那里去的次數格外頻繁了,而且到處都遇得見弗龍斯基。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看到這種情況,但是沒有辦法。他想要和她開誠相見的一切努力,都被她用一道他不能穿透的、愉悅的迷惑的壁壘抵擋住了。表面上一切都如舊,但是他們內在的關系完全變了。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位在政界那么有力的人物,在這方面卻感到自己束手無策了。像一條公牛一樣垂著頭,他服服帖帖地等待著他已感到舉在他頭上的利斧。每次他一想到這事的時候,他就感覺到他應當再試一次,還有希望用親切、溫情和勸說來挽救她,使她醒悟,因此他天天準備和她談話。但是每次他開始和她談話的時候,他就感覺到支配著她的那種惡意和虛偽也支配了他,他和她所說的話完全不是他所想要說的,語調也不是他所想要用的。他和她說話的時候不由自主地用了他素常的那種語調,那是嘲笑任何說他現在這種話的人的。用那種語調,要說出他必須對她說的話是不可能的了。

  有一個欲望幾乎整整一年是弗龍斯基生活中唯一無二的欲望,代替了他以前的一切欲望;那個欲望在安娜是一個不可能的、可怕的、因而也更加迷人的幸福的夢想;那欲望終于如愿以償了。他臉色蒼白,下顎發抖地站在她面前,懇求她鎮靜,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或是怎樣才能使她鎮靜。

  "安娜!安娜!"他用戰栗的聲音說,"安娜,發發慈悲吧…"

  但是他越大聲說,她就越低下她那曾經是非常自負的、快樂的、現在卻羞愧得無地自容的頭,她彎下腰,從她坐著的沙發上縮下去,縮到了地板上他的腳邊;要不是他拉住的話,她一定撲跌在地毯上了。

  "天呀!饒恕我吧!"她抽抽噎噎地說,拉住他的手緊按在她的胸口。

  她感覺到這樣罪孽深重,這樣難辭其咎,除了俯首求饒以外,再沒有別的辦法了;而現在她在生活中除了他以外再沒有別的人,所以她懇求饒恕也只好向他懇求。望著他,她肉體上感到她的屈辱,她再沒有什么話好說了。他呢,卻覺得如同一個謀殺犯看見被他奪去生命的尸體時的感覺一樣。那被他奪去生命的尸體就是他們的戀愛,他們的戀愛的初期。一想起為此而付出的羞恥這種可怕的代價,就有些可怖和可憎的地方。由于自己精神上的赤裸裸狀態而痛切感到的羞恥之情,也感染了他。但是不管謀殺者對于遭他毒手的尸體感到如何恐怖,他還是不能不把那尸體砍成碎塊,藏匿起來,還是不能不享受通過謀殺得來之物。

  于是好像謀殺犯狂暴地、又似熱情地撲到尸體上去:拖著它,把它砍斷一樣,他在她的臉上和肩膊上印滿了親吻。她握住他的手,沒有動一動。是的,這些接吻——這就是用那羞恥換來的東西。是的,還有一只手,那將永遠屬于我了…我的同謀者的手。她舉起那只手,吻著它。他跪下去,竭力想看她的臉;但是她把臉遮掩起來,沒有說一句話。終于,好像拚命在控制住自己,她站起來,推開他。她的臉還是那樣美麗,只是顯得更加逗人憐愛了。

  "一切都完了,"她說。"除了你我什么都沒有了。請記住這個吧。"

  "我不會不記住那像我的生命一樣寶貴的東西。為了一剎那這樣的幸福…"

  "什么樣的幸福啊!"她帶著恐怖和厭惡說,她的恐怖不知不覺地感染了他。"發發慈悲,不要再說,不要再說了吧。"

  她迅速地立起身來,避開了他。

  "不要再說了吧,"她重復說,帶著他所不能理解的冷冰冰的絕望表情,她離開了他。她感覺得此時此刻她不能把她踏進新生活時所感到的羞恥、歡喜和恐怖用言語表達出來,而且她也不愿意說這個,不愿意用不適當的言語把這種感情庸俗化。但是往后,到第二天和第三天,她不僅找不出言語來表達她那千頭萬緒的心情,而且她甚至也找不出可以明確地反映出她心中所想的一切的思路。

  她對自己說:"不,現在我不能夠考慮,等到以后,我平靜一點的時候再說吧。"可是這種平靜的心情永遠沒有到來;每當她想到她做了什么,她會遭遇到什么,以及她應當做什么的時候,一種恐怖感就襲上心頭,于是她就把這些思想驅除掉。

  "以后,以后,"她說,"當我平靜一點的時候再說吧。"

  但是在夢里,當她控制不住自己的思想的時候,她的處境就十分丑惡地、赤裸裸地呈現在她眼前。一個同樣的夢幾乎每夜都纏著她。她夢見兩人同時都是她的丈夫,兩人都對她濫施愛撫。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哭泣著,吻著她的手說:"現在多么好呀!"而阿列克謝·弗龍斯基也在那里,他也是她的丈夫。她非常詫異她以前怎么會覺得這是不可能的,而且笑著向他們說明這樣真是簡單得多了,現在他們兩人都快樂和滿足。但是這個夢像噩夢似地使她難受,她嚇醒了。

  從莫斯科回來的頭幾天,每當列文想起他遭到拒絕的恥辱而渾身戰栗,滿臉通紅的時候,他就對自己說:"我從前因為物理考試不及格而留級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的一生完了,也是這樣發抖和紅臉的;我辦錯了姐姐托我辦的事情以后,我照樣也以為自己完全不中用了。可是怎樣了呢?現在過了幾年之后,我回想起這些來,就奇怪當時怎么會使我那樣痛苦。這場苦惱結果也會如此的。過些時候,我對于這個也就會釋然于心了。"

  但是三個月已經過去,他對于這事還是不能釋然于心,他想起這事來還是和前些日子一樣痛苦。他不能平靜,因為他夢想了那么久家庭生活,而且感覺到自己早就到了可以成家的年齡,他卻依舊沒有娶親,而且離結婚更加遙遠了。他自己痛苦地感覺得,就像他周圍所有的人感覺的一樣,他這樣年齡的男子是不宜于獨身的。他記起了他去莫斯科之前有一次怎樣對他的牧人尼古拉,一個他樂意和他攀談的心地單純的農民說:"哦,尼古拉!我打算討親哩,"而尼古拉又怎樣像談一件毫無疑問的事情一樣迅速地回答:"也是時候了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但是現在結婚越發遙遙無期了。位子本來已經有人占據了,現在當他在想像中試著把他所認識的任何一個女子擺在那個位子上的時候,他總感覺到那是完全不可能的。而且一回想起他遭到的拒絕和他在這事件中所扮演的角色他就羞愧得痛苦不堪。盡管他常常對自己說這并不能歸咎于他,但是那種回憶,就像旁的類似的屈辱的往事一樣,使他心痛和臉紅。他的過去,就像每個人的過去一樣,有他自認很不好的行為,他應當受良心的譴責;但是回想起那些惡劣行為并沒有像回憶起這些雖然瑣細但是屈辱的往事這么使他痛苦。這些創傷從沒有平復。除了這些往事,現在還有他遭到拒絕和他那晚在眾人眼中呈現的可憐相。但是時間和工作起了作用。悲痛的記憶漸漸地被田園生活中的小事——那在他看來是微不足道的、但實際上是重要的——掩蓋住了。他想念基蒂的時候一星期少似一星期了。他在急不可耐地期待著她已經結婚或行將結婚的消息,希望這樣的消息會像拔掉一顆病牙一樣完全治好他的隱痛。

  這其間,春天到來了,明媚而又溫和,不像春天素常那樣拖延時日和變幻莫測,是一個草木、動物和人類皆大歡喜的少有的春天。這明媚的春天更鼓舞了列文,加強了他拋棄過去的一切,堅定而獨立地安頓他獨身生活的決心。雖然他回到鄉下時所抱的許多計劃都沒有實行,但是他的最重要的決心——力求純潔的決心——他已遵守了。他沒有感到每次失敗之后照例使他苦惱的那種羞恥之念,他能夠正視所有的人。二月間,他接到瑪麗亞·尼古拉耶夫娜一封信,說他哥哥尼古拉的健康越來越壞了,但是他不愿醫治,由于這封信的緣故,列文到莫斯科去看望他哥哥,總算說服了他去看醫生,并且到國外海水浴場去轉地療養。他這樣成功地說服了他的哥哥,還借了路費給他,而沒有惹得他生氣,他自己對這件事情感覺到非常得意。除了春天需要特別注意的農事以外,除了讀書以外,列文在那個冬天還著手寫了一部論述農業的著作,企圖闡明在農業中勞動者的性質與氣候和土壤一樣,同為絕對的因素,因而農業學的一切原理不單應當根據土壤和氣候這兩個因素,而且要根據土壤、氣候和勞動者的某種一成不變的性質這三個因素推定出來。所以,雖然孤獨,或者正因為孤獨,他的生活是格外充實的;只是間或,他感到一種不滿足的欲望,就是想把縈繞在他腦際的思想告知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以外的什么人,雖說他和她也時常談論物理學、農業原理、特別是哲學;哲學是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愛好的話題。

  春天姍姍來遲。大齋期最后兩三個星期天氣一直是晴朗而嚴寒的。白天,在陽光下溫暖得可以融解冰雪,但是在晚間,卻冷到零下七度。雪面上凍結了這么厚一層冰,以致他們可以坐著車在沒有路的地方走過。復活節的時候還是遍地白雪。但是突然之間,在復活節第二天刮了一陣暖和的風,烏云籠罩大地,溫暖的、猛烈的雨傾瀉了三天三夜。到禮拜四,風平息下來了,灰色的濃霧彌漫了大地,好像在掩蔽著自然界變化的奧秘一樣。在濃霧里面,水流淌著,冰塊坼裂和漂浮著,溷濁的、泡沫翻飛的急流奔馳著;在復活節一周后的第一天,在傍晚時候,云開霧散,烏云分裂成朵朵輕云,天空晴朗了,真正的春天已經來臨。早晨,太陽燦爛地升起來,迅速地融解了覆蓋在水面上的薄薄冰層,溫暖的空氣隨著從蘇生的地面上升起來的蒸汽而顫動著。隔年的草又返青了。鮮嫩的青草伸出細微的葉片;雪球花和紅醋栗的枝芽,和樺樹的粘性的嫩枝都生機勃勃地萌芽了;一只飛來飛去的蜜蜂正圍繞著布滿柳樹枝頭的金色花朵嗡嗡叫著。看不見的云雀在天鵝絨般綠油油的田野和蓋滿了冰雪的、刈割后的田地上顫巍巍地歌唱著;田鳧在積滿了黃褐色污水的洼地和沼澤上面哀鳴;仙鶴和鴻雁高高地飛過天空,發出春的叫喊。脫落了的毛還沒有全長出來的家畜在牧場上吼叫起來了;彎腿的小羊在它們那掉了毛的、咩咩地叫著的母親身邊歡蹦亂跳;敏捷的小孩在印滿了赤腳印跡的干巴巴的路上奔跑,可以聽見在池旁浣衣的農婦們的快活的閑談聲,和農民們在院子里修理犁耙的斧聲。真正的春天已經來臨了。

  列文穿上大長靴,第一次換下皮大衣,穿起呢外套,去視察農場,涉過在太陽光里令人目眩的溪流,一會兒踩在冰上,一會兒又陷進膠泥里。

  春天是計劃和設計的時節。當列文走到農場的時候,他好比一棵春天的樹不知道向何處和怎樣伸展它那含苞的嫩枝和幼芽,他也不十分知道現在要在他所喜愛的農事上做些什么,但是他感覺得他有滿腹絕妙的計劃和設計。首先他就去看家畜。母牛已經放進圍場里,它們身上閃耀著春天新換的、光滑的毛,曬著太陽,哞叫著要到草地上去。列文嘆賞地凝視著這群母牛,它們的情況他一點一滴都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于是吩咐把它們放到草地上去,小牛放進圍場里。牧人們高高興興地跑去準備到草地上去。牧牛的婦女們提著裙子,邁動那還沒有被太陽曬黑的白嫩的赤腳濺起泥漿跑過去,手里拿著樹枝,追逐那群因為春天來臨而歡喜若狂的小牛。

  嘆賞了一番今年生下的格外優良的小牛之后——早先生的小牛有農民的母牛那么大,而帕瓦的女兒才三個月就已經有一歲牛犢那么大了,——列文吩咐把槽搬到外面去,在圍場里喂它們干草吃。但是結果發現因為圍場在冬天沒有使用過,秋天修筑的木欄已經壞了。他差人去叫木匠,本來照他的吩咐,木匠該制造打谷機了。但是結果木匠還在修理耙,而耙原來應該在大齋期之前就修理好的。這可使列文非常惱怒了。農事上這種永遠懶懶散散的現象,他曾竭盡全力和它斗爭了那么多年,現在還要遇到,這真是惱人。他查明了木欄因為冬季不用,搬進了耕馬的馬廄里,丟在那里弄壞了,因為它們只是圍小牛用的,做得并不牢固。此外,看來同樣分明是:耙和一切農具。他原來吩咐了在冬季檢查和修理,而且為了這個目的才特地雇了三個木匠來的,卻也沒有修理好,現在到了該耙田的時候,卻還在修理耙。列文差人叫管家來,但是立刻又親自去找他。管家,像那天所有的人一樣容光煥發,穿著羊皮鑲邊的皮襖,從打谷場走出來,把手里拿著的一小根干草折斷。

  "為什么木匠沒有做打谷機?"

  "啊,我昨天就要告訴您的,耙需要修理。您要知道,是耙田的時候了哩。"

  "那么冬天干什么去了呢?"

  "可是您要木匠來做什么?"

  "小牛圍場的木欄放到什么地方去了?"

  "我吩咐他們搬到原來的地方。這些農民你拿他們真沒有辦法呢!"管家說,揮了揮手。

  "沒有辦法的倒不是那些農民,而是這位管家!"列文說,冒起火來了。"請問我雇了您來做什么的?"他叫嚷著;但是一想這話說也無益,他說了一半就住口了,只是嘆氣。"哦,怎么樣?可以開始播種了嗎?"他停了停之后又問。

  "在土耳欽那邊,明后天就可以開始了。"

  "苜蓿呢?"

  "我派瓦西里和米什卡去了;他們此刻正在播種。只是我不知道他們干不干得完;地面是那么泥濘。"

  "有多少畝?"

  "六俄畝光景。"

  "為什么不全部播了種?"列文嚷著。

  僅僅播種了六俄畝苜蓿,沒有把二十俄畝全部播上,這件事更使他惱怒了。苜蓿,按照理論和他自身的經驗,除非是盡早地幾乎趁著冰雪未化的時候就播了種,否則決不會有好收成。可是這事列文卻從沒有辦到過。

  "再也沒有人好差遣了。這班人您拿他們有什么辦法呢?

  三個沒有來。還有謝苗…"

  "那么,你該把稻草的事先擱一擱呀。"

  "我事實上已經這樣做了。"

  "那么人到哪里去了呢?"

  "五個人在調制康波特①(他是說康波斯特),四個人在翻燕麥,怕它發霉,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

  ①康波特是蜜餞水果,康波斯特是混合肥料,他把康波斯特誤說成康波特,混合肥料就變成蜜餞水果了。

  列文十分明白"怕它發霉"這話的意思就等于說他的英國燕麥種已經糟蹋了。他們又沒有照他所吩咐的那樣去做。

  "啊唷,我在大齋期前就對你說了要安通風筒,"他叫嚷起來了。

  "您不要擔心吧,我們終會把一切辦理妥當的。"

  列文憤怒地揮了揮手,走進谷倉,先去察看燕麥,然后又回到馬廄那里。燕麥還沒有損壞。但是雇工們用鏟子翻動燕麥,他們原本可以直接把燕麥倒進底下的谷倉去的;吩咐了這樣做,并且從這里撥了兩個工人去幫助播種苜蓿,列文對管家也就息怒了。真的,這樣天清氣朗的日子,人是不能夠生氣的。

  "伊格納特!"他向那卷起袖子在井邊刷洗馬車的車夫叫著,"給我備馬…"

  "哪一匹,老爺?"

  "哦,就科爾皮克吧。"

  "好的,老爺。"

  當他們備馬的時候,列文又把在他面前轉來轉去的管家叫過來,為了跟他言歸于好,和他談起迫在眉睫的春天的工作和農事上的計劃。

  "運送肥料得趁早動手,好在第一趟刈草之前把一切做完。遠處的田地要不斷地犁耕,好把它留作休耕地。刈草全部不按對分制①,而是雇人給現錢。"

  ①雇主和農民按對分制種地和分配收獲物。

  管家注意地聽著,而且顯然竭力想要贊成主人的計劃;但是他仍然露出列文非常熟悉的那種常使他激怒的神情,一種絕望和沮喪的神情。那神情好像是在說:"這一切都不錯,只是要看天意如何。"

  再沒有比這種態度更使列文痛心的了。但這正是他雇用過的所有管家的共同的態度。他們對于他的計劃都采取這樣的態度,所以現在他已不再因此生氣,而只是痛心,感覺得更加振奮起來,要和這種老是和他作對的自然力斗爭,這種自然力就是所謂"要看天意如何"。

  "要是我們來得及的話,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管家說。

  "你們怎么會來不及呢?"

  "我們至少還得有十五個工人。而他們都不來,今天來了幾個,都要七十盧布一個夏天。"

  列文沉默了。他又遇到了阻力。他知道不管他們怎樣努力,他們用公道的工錢無論如何雇不到四十個——或者三十七,三十八個——工人。已經雇了四十來個人,再多就沒有了。但他還是不能不斗爭。

  "打發人到蘇里,到契菲羅夫卡去呀,要是他們不來。我們得去找人呀。"

  "啊,我就打發人去。"瓦西里·費奧多羅維奇垂頭喪氣地說。"但是還有馬,也變得沒有勁了。"

  "我們再去買幾匹來呀。自然我知道,"列文笑著補充說,"你總喜歡做得寒酸一些;但是今年我可不讓你按著你自己的意思做了。我要親自照料一切。"

  "啊唷,事實上我覺得您也并沒有怎樣休息。在主人的監視下工作,那我們是很高興的…"

  "那么,他們這時正在白樺谷那邊播種苜蓿嗎?我要去看一看,"他說,跨上了車夫牽來的那匹栗色的小馬科爾皮克。

  "小溪過不去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車夫叫著。

  "好的,我從樹林里走。"

  于是列文走過圍場的泥地,出了大門,到了廣漠的田野,他那匹好久不活動的小駿馬在水池邊打著響鼻,昂擺著韁繩,輕快地邁著溜蹄步子朝前走。

  假使說列文剛才在畜欄和糧倉里感覺得很愉快,那么現在他到了田野就更加感覺得愉快了。隨著他那匹馴順肥壯的小馬的溜蹄步子有節奏地搖擺著身體,吸著冰雪和空氣的溫暖而又新鮮的氣息,他踏著那殘留在各處的、印滿了正在溶解的足跡的、破碎零落的殘雪馳過樹林的時候,他看見每棵樹皮上新生出青苔的、枝芽怒放的樹而感到喜悅。當他出了樹林的時候,無邊無際的原野就展現在他面前,他的草地綿延不絕,宛如綠毯一般,沒有不毛地,也沒有沼澤,只是在洼地里有些地方還點綴著融化的殘雪。不論他看見農民們的馬和小馬駒踐踏了他的草地(他叫他遇見的一個農民把它們趕開),或者聽了農民伊帕特的譏刺而愚笨的答話——他在路上遇見他,問:"哦,伊帕特,我們馬上要播種了吧?""我們先得耕地哩,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伊帕特回答。——他都沒有生氣。他越策馬向前,他就越感覺得愉悅,而農事上的計劃也就越來越美妙地浮上他的心頭:在他所有的田畝南面都栽種一排柳樹,這樣雪就不會積得太久;劃分田畝,六成作耕地,三成作牧場,在田地盡頭開辟一個畜牧場,掘鑿一個池子,建造可移動的畜欄來積肥。于是三百畝小麥,一百畝馬鈴薯,一百五十畝苜蓿,沒有一畝地荒廢了。

  沉浸在這樣的夢想里,小心地使馬靠地邊走,免得踐踏了麥田,他策馬走向被派遣來播種苜蓿的工人面前。一輛裝著種子的大車沒有停在田邊,卻停在田當中,冬季的小麥已被車輪軋斷,被馬踐踏了。兩個工人坐在田邊上,大概是在一塊兒抽煙斗。車里用來拌種子的泥土并沒有磨碎,倒壓成了或是凍成了硬塊。看見主人來了,工人瓦西里就向大車走去,而米什卡就動手播種起來。這是不應當的,但是列文不輕易對工人動氣。當瓦西里走上來的時候,列文叫他把馬牽到田邊上去。

  "不礙事,老爺,麥子會長起來的。"瓦西里回答。

  "請不要爭論,"列文說,"照吩咐的去做吧。"

  "是,老爺,"瓦西里回答,然后他拉住了馬頭。"播種得多好呀,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他討好地說,"頭等的哩。

  只是好難走呵!靴子上好像拖了一普特泥土一樣。"

  "你們為什么不把泥土篩過呢?"列文問。

  "哦,我們把它捏碎就行了,"瓦西里回答,拿起一把種子來,把泥土在手心里揉了幾揉。

  他們把未篩過的泥土裝上車,是不能責怪瓦西里的,但這事還是叫人煩惱。

  列文曾經不止一次地試過平息自己的惱怒、使一切似乎不如意的事變得稱心如意起來的老辦法,那辦法他現在又在試用了。他瞧著米什卡怎樣幾步跨上前來,晃動著粘在兩只腳上的大泥塊;于是下了馬,他從瓦西里手里接過篩子來,親自動手播種。

  "你在什么地方停止的呢?"

  瓦西里用腳指指一個地點,于是列文盡量走向前去,把種子散播在地里。地里像在沼地里一樣地難走,列文播完一行的時候,已經滿頭大汗,于是他停住腳步,把篩子還給瓦西里。

  "哦,老爺,到了夏天,可不要為了這一行的緣故罵我呀,"

  瓦西里說。

  "呃,"列文快活地說,已經感到了他運用的方法的效力。

  "哦!到夏天您再看看吧。它會顯得兩樣的。您看我去年春天播種的地方。播種得多么好!我盡了力,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知道,我替我親生父親做事也不過如此呢。我自己不喜歡做事馬虎,我也不能讓別人這樣。對東家有好處也就是對我們有好處。請看那邊,"瓦西里指著那邊的田地說,"真叫人開心啦。"

  "這真是一個明媚的春天呵,瓦西里。"

  "是呀,像這樣的春天,老年人都記不起來了呢。我在家的時候,我家的老頭子也播種了小麥,有一畝的光景。他說你簡直辨別不出這小麥和稞麥有什么不同呢。"

  "你們播種小麥有好久了嗎?"

  "啊,老爺,是您前年教給我們的啦。您給了我一蒲式耳①種子。我們賣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就都種上了。"

  ①1蒲式耳合36公斤。

  "哦,留心捏碎泥塊,"列文說,向馬跟前走去,"看看米什卡。要是收成好的話,每畝給你半個盧布。"

  "謝謝,老爺。我們本來就很感謝您呢。"

  列文跨上馬,向去年種的苜蓿地,向已經耕過準備播種春麥的田地馳去。

  在殘梗中發出芽來的苜蓿長勢良好。它又復蘇了,不斷地從去年小麥的殘莖中綠油油地長起來。馬在泥里一直陷到了踝骨,從冰雪半溶解了的泥濘里一拔起蹄子來,就發出噗哧噗哧的聲音。在耕地上面,騎馬是完全不可能的;馬僅僅在結上一層薄冰的地方可以立足,在冰雪溶解了的畦溝里,它就深陷進去。耕地情況良好;兩天之內它就可以把地和播種了。一切都很美滿,一切都很愉快。列文順著涉過溪流的路回去,希望水已經退去。他果然涉過了溪流,驚起了兩只野鴨。"一定還有水鷸呢,"他想,正當他走到回家的轉彎路上的時候,他遇見了管林人,證實了他猜想有水鷸是猜對了。

  列文縱馬向家馳去,為的是趕上吃飯,準備好獵槍在傍晚去打獵。

  當列文興致勃勃地馳近家門的時候,他聽到大門外有鈴響。

  "哦,一定是從車站來的人吧,"他想,"莫斯科的火車正是這時候到達的…會是誰呢?萬一是尼古拉哥哥呢?他不是說了:'我也許到溫泉去,或者也許到你那里來。'"最初一瞬間他感到驚慌和困惑,恐怕尼古拉哥哥的到來會擾亂他春天的快樂心境。但是他由于懷著這樣的心情而羞愧,于是立刻他無異敞開了心靈的懷抱,懷著柔和的喜悅和期待,現在他從心底希望這是他哥哥。他策馬向前,從洋槐樹后面飛馳出來,他看見了一輛從車站駛來的租用的三匹馬拉的雪橇,和坐在里面的一位穿皮大衣的紳士。這不是他的哥哥。"哦,但愿是個談得來的有趣的人就好啦!"他想。

  "噢,"列文快活地叫起來,把兩只手高高地舉了起來。

  "來了一位貴客!噢,我看見你多么高興呀!"他叫,認出了斯捷潘·阿爾卡季奇。

  "我可以探聽確實她結了婚沒有,或者她將在什么時候結婚,"他想。

  在這美好的春日里,他感覺得想到她也一點不傷心。

  "哦,你想不到我來吧,呃?"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下了雪橇,他的鼻梁上、面頰上、眉毛上都濺上泥,但是卻健康和快活得紅光滿面。"第一我是來看你,"他說,擁抱他,和他親吻,"第二是來打獵,第三是來買葉爾古紹沃的樹林。"

  "好極了!一個多么美好的春天呀!你怎么坐雪橇來呢?"

  "坐馬車恐怕還要糟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和他相識的馬車夫回答。

  "哦,我看見你真是非常,非常高興呀,"列文說,浮上純真的孩子般的歡喜的微笑。

  列文領他的朋友到一間客房里去,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行李也搬進了那房間——一只手提皮包,一支套上槍套的獵槍,一只盛著雪茄煙的小口袋。趁他一個人在那里洗臉換衣的時候,列文走到賬房去吩咐關于耕地和苜蓿的事。一向非常顧到家庭體面的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在前廳遇到他,向他請示如何設宴招待。

  "隨你的意思去做吧,只是要快一點。"他說了,就走到管家那里去了。

  當他返回來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洗了臉,梳好頭發,喜笑顏開的,正從他房里走出來,他們就一道上樓去。

  "哦,我終于到你這里來了,真是高興得很!現在我才明白你在這里埋頭干的那種神秘事業是什么。說起來我真羨慕你呢。多好的房子,一切都多么好啊!這么明朗,這么愉快,"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忘記了并非一年四季都是春天,都像今天這樣天清氣朗。"你的乳母簡直可愛極了!系著圍裙的美麗的使女也許會更合意些;但是以你的嚴肅的修道院式的生活,這樣子最好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講了許多有趣的消息,列文特別感到興味的是他哥哥謝爾蓋·伊萬諾維奇打算在夏天到鄉間來看他。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一句也沒有提到基蒂和謝爾巴茨基家;他只轉達了他妻子的問候。列文感謝他的體貼周到,十分高興他的來訪。在他獨居的時間內,他總是有許多不能對他周圍的人表達的思想感情累積在心里,現在他把春天那種富有詩意的歡喜、他農事上的失敗和計劃、他對他讀過的書的意見和批評、以及他自己的著作的大意——那著作,雖然他自己沒有覺察到,實際上是以批評一切有關農業的舊著作為基礎的——一一向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傾吐。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原是很有風趣,什么事情只要稍一暗示就能領悟,在這次訪問中格外妙趣橫生了,列文在他身上覺察出好似有一種特別和藹可親和新的又尊敬又體貼他的態度,那使得他非常高興。

  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和廚師盡力想把晚餐弄得分外豐盛,結果兩位餓慌了的朋友不等正菜上桌就大吃起來,吃了不少黃油面包、咸鵝和腌菌,列文末了還吩咐盛湯來,不要等餡餅,廚師原來特別想以餡餅來使客人驚嘆的。雖然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吃慣了完全不同的飯菜,他依然覺得一切都很鮮美;草浸酒、面包、黃油,特別是咸鵝、菌、蕁麻湯、白醬油子雞、克里米亞葡萄酒——一切都精美可口。

  "妙極了,妙極了!"他說,在吃過燒肉之后點燃了一支粗雪茄煙。"我到你這里來感覺得好像是由一艘喧鬧顛簸的汽船上登上了平靜的海岸一樣。那么你認為工人本身就是一個應當研究的因素,農事方法的選擇都是由這個因素來決定的嗎?自然我完全是個門外漢;但是我想理論和它的應用對于工人也會有影響的。"

  "是的,可是等一等;我并不是在談政治經濟學,就是在談農業科學。它應當像自然科學一樣來觀察現存的現象,對于工人應當從經濟學的、人種學的觀點來觀察…"

  正在這個時候,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端著果醬走進來。

  "啊,阿加菲婭·米哈伊羅夫娜,"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吻了吻自己的肥胖的指尖,"多么鮮美的咸鵝,多么鮮美的草浸酒啊!…是出發的時候了吧,你看怎樣,科斯佳?"

  他補充說。

  列文望著窗外正從樹林光禿禿的梢頭后面落下去的太陽。

  "是的,是時候了哩,"他說。"庫茲馬,套馬車吧,"于是他跑下樓去。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走下去,小心地親手取下他那獵槍漆匣的帆布套,開開匣子,動手把那貴重的新式獵槍裝配起來。庫茲馬已經猜測到會得到一大筆酒錢,寸步也不離開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替他穿上了長統襪和靴子,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也樂于把這些事交給他辦。

  "科斯佳,請吩咐一聲,要是商人里亞比寧來了…我約了他今天來的,就領他進來,叫他等我…"

  "哦,你原來打算把樹林賣給里亞比寧嗎?"

  "是的。你認得他嗎?"

  "我當然認得。我和他有過交易,是'一言為定'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大笑起來。"一言為定"是商人最愛說的話。

  "是的,他說話的那副神氣好笑極了。它知道它的主人要到什么地方去啊!"他補充說,輕輕拍了拍拉斯卡,它正在列文身邊跳來跳去,低吠著,一會兒舐舐他的手,一會兒又舐舐他的靴子和他的槍。

  當他們出來的時候,馬車已停在門口了。

  "雖然不遠,但我叫他們套了馬車;不過你要愿意我們就走著去!"

  "不,我們還是乘車去的好,"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跨進了馬車。他坐下來,把虎皮毯蓋在膝上,點燃了一支雪茄煙。"你怎么不抽煙?雪茄是這么一種東西,并不完全是享樂,而是享樂的頂峰和標志。哦,這才算得是生活啊!多么好呀!

  我真想過這樣的生活呢!"

  "可是誰阻撓你呢?"列文微笑著說。

  "不,你才是個幸運兒哩!你隨心所欲。你喜歡馬——就有馬;狗——就有狗;打獵——就打獵;耕作——就耕作。"

  "也許是因為我喜愛我所有的東西,卻不為我所沒有的東西苦惱的緣故,"列文說,想起了基蒂。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理會了他的意思,望著他卻沒有說一句話。

  奧布隆斯基憑著素常的機敏注意到列文怕提起謝爾巴茨基家,因此一句話也沒有說到他們,為此列文非常感激他;但是現在列文很想探聽一下那樁使他那么痛苦的事情而又沒有勇氣開口。

  "哦,你的事情怎樣?"列文說,覺得只想自己的事情是不應當的。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的眼睛快活地閃耀著。

  "我知道你不承認一個人有了一份口糧的時候還會愛好新的面包卷——照你看來,這是一種罪惡;但是我認為沒有愛情就無法生活,"他說,照自己的意思理解了列文的問話。

  "我有什么辦法呢?我生性如此。實在說,那對別人并沒有什么害處,卻能給予自己那么大的樂趣…"

  "呀!那么又有什么新鮮事情嗎?"列文問。

  "是的,老弟,有呀!你知道奧西安型①的女人…就像在夢里見過的那樣的女人…哦,在現實中也有這種女人…這種女人是可怕的。你知道女人這個東西不論你怎樣研究她,她始終還是一個嶄新的題目。"

  ①奧西安是三世紀傳說中克爾特人的英雄和彈唱詩人馬克芬森(17361796)于一七六五年發表的浪漫主義的《奧西安之歌》中的女主人公。奧西安歌頌堅貞不屈和自我犧牲的女性。

  "那就不如不研究的好。"

  "不。有位數學家說過快樂是在尋求真理,而不在發現真理。"

  列文默不作聲地聽著,不管他怎樣費盡心力,他還是一點也體會不了他朋友的感情,理解不了他的情緒和他研究那種女人的樂趣何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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