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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3)

熊貓書庫    安娜·卡列尼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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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基蒂·謝爾巴茨基公爵小姐十八歲。她走進社交界這還是頭一個冬天。她在社交界的成功超過了她的兩個姐姐,而且甚至超過了她母親的期望。且不說涉足莫斯科舞會的青年差不多都戀慕基蒂,而且兩位認真的求婚者已經在這頭一個冬天出現了:列文和在他走后不久出現的弗龍斯基伯爵。

  列文在冬初的出現,他的頻繁拜訪和對于基蒂的明顯的戀愛,引起了基蒂的雙親第一次認真地商談她的將來,而且引起了他們兩人之間的爭吵。公爵站在列文一邊,他說基蒂配上他是再好也沒有了。公爵夫人卻用婦人特有的癖性不接觸問題的核心,只是說基蒂還太年輕,列文并未表明他有誠意,基蒂也并不十分愛他,以及許多其他的枝節問題;但是她并沒有講出主要的一點,就是,她要替女兒選擇個更佳的配偶,列文并不中她的意,她不了解他。當列文突然不辭而別的時候,公爵夫人非常高興,揚揚得意地對她丈夫說:"你看我說對了吧!"當弗龍斯基出現的時候,她更高興了,確信基蒂一定會得到一個不只是良好、而且是非常出色的配偶。

  在母親的眼睛里,弗龍斯基和列文是不能相比的。她不喜歡列文那種奇怪的激烈見解,和她認為是歸因于他的驕傲的那種在社交界的羞赧姿態,以及他專心致力于家畜和農民的事務的那種她覺得很古怪的生活;她頂不高興的是,他愛上她女兒時,在她家里出入了有六個禮拜之久,好像他在期待著,觀察著什么一樣,好像他唯恐提起婚事會使他們受寵若驚,他全不懂得一個男子常去拜訪有未婚少女的人家是應當表明來意的。而且突然間,他并沒有這樣做,就不辭而別了。"幸好他沒有迷人的力量使基蒂愛上他,"母親想。

  弗龍斯基滿足了母親的一切希望。他非常富有、聰敏、出身望族,正奔上宮廷武官的燦爛前程,而且是一個迷人的男子。再好也沒有了。

  弗龍斯基在舞會上公開向基蒂獻殷勤,和她跳舞,不時到她家里來,所以他有誠意求婚是無可置疑的。但是,雖然這樣,母親卻整整一冬天都處在可怕的不安和激動的心境中。

  公爵夫人本人是在三十年前結的婚,由她姑母作的媒,她丈夫——關于他的一切大家早已知道了——來看他的未婚妻,而且讓新娘家的人相看一下自己;作媒的姑母探聽確實了并傳達了雙方的印象。印象很好。后來,在約定的日子里,婚事按照預料向她的父母提出,而且被接受了。一切經過都很容易、很簡單。至少公爵夫人是這樣覺得。但是為她自己的女兒,她感覺到,看來似乎是那么平常的嫁女兒的事并不簡單,也不容易。在兩個大女兒,達里婭和納塔利婭出嫁的時候,她擔了多少驚,操了多少心,花了多少金錢,而且和她丈夫爭執了多少回呀!現在,小女兒又進入社交界了,她又經歷著同樣的恐懼,同樣的憂慮,而且和她丈夫吵得比兩個大女兒出嫁時更兇了。老公爵,像所有的父親一樣,對于自己女兒的貞操和名譽是極端嚴格的;他過分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他的女兒,特別是他的愛女基蒂,他處處和公爵夫人吵嘴,說她影響了女兒的聲譽。公爵夫人為兩個大女兒已習慣于這一套了,但是現在她感覺到公爵更有理由嚴格要求。她看到近來世風日下,母親的責任更難了。她看到基蒂那么大年紀的女孩組織什么團體,去聽什么演講,自由地和男子們交際;獨自驅車上街,她們中間大部分人都不行屈膝禮,而且,最重要的,她們都堅信選擇丈夫是她們自己的事,與她們的父母無關。"現在結婚和從前不同了,"所有這些少女,甚至他們的長輩都這么想而且這么說。但是現在結婚到底是什么樣子,公爵夫人卻沒有聽任何人講過。法國的習俗——父母替兒女決定命運——是人們不接受的,遭到非難。女兒完全自主的英國習俗人們也不接受,而且在俄國的社會是行不通的。由人作媒的俄國習俗不知什么緣故被認為不合宜,受到人人的嘲笑,連公爵夫人本人也在內。但是女兒怎樣出嫁,父母怎樣嫁女兒,卻沒有人知道。公爵夫人偶然跟人家談起這個問題,他們都異口同聲地說:"啊喲,現在是拋棄一切陳規舊習的時候了。結婚的是青年人,不是他們的父母;所以應當讓青年人照他們自己的意愿去安排吧。"沒有女兒的人說這種話倒還容易,但是公爵夫人卻覺得,在和男子接觸時,她的女兒也許會產生愛情,愛上一個無意和她結婚的人,或是完全不適宜于做她丈夫的人。盡管公爵夫人常聽人說現在青年人應當自己安排自己的生活,但是她不能相信這個,正如她不能相信五歲小孩最適宜玩的玩具是實彈的手槍一樣。因此公爵夫人對于基蒂比對于她的兩個姐姐更不放心了。

  現在她怕的是弗龍斯基只限于向她女兒獻獻殷勤就完了,她看出來她的女兒愛他,但是她想他是一個誠實的人,不會那么做的,這樣來聊以自慰。但同時她也知道現在流行的自由風氣,要使得一個女子著迷是多么容易,一般的男子對于這類的犯罪又是多么不當一回事。上個星期,基蒂告訴母親她和弗龍斯基跳瑪佐卡舞①時的談話。這場談話使公爵夫人稍稍安了一點心;但是她還是不能夠十分放心。弗龍斯基告訴基蒂,他和他哥哥都習慣于聽從母親的話,凡是重要的事情,他們不和她商量是從來不決定的。"現在我等候我母親從彼得堡來,好像等待特別的幸福似的。"他告訴她。

  ①一種波蘭民間舞。

  基蒂轉述這番話并沒有附加什么特別的意思。但是她母親卻有不同的理解。她知道兒子天天在等待老夫人到來,老夫人一定會高興她兒子的選擇,但是她覺得奇怪的是,他竟會因為怕觸怒母親而不來求婚。可是她是這樣渴望結成這門婚事,特別是渴望消除疑懼,竟然把這話信以為真了。不論公爵夫人看到將要離開丈夫的大女兒多莉的不幸有多么傷心,但她為小女兒的命運的焦慮卻占據了她全副的心神。今天,隨著列文的出現,更給她添了新的焦慮。她恐怕她的女兒——她覺得她有一個時候對列文產生過感情——會出于極端的節操拒絕弗龍斯基,總之她恐怕列文的到來會使快成定局的事情發生波折,以致延擱下來。

  "哦,他來了很久了嗎?"當她們回到家里,公爵夫人這么說到列文。

  "他今天才來的,maman①。"

  ①法語:媽媽。

  "我有件事情要說…"公爵夫人開口說,從她的嚴肅而激動的臉色,基蒂猜得出她所要說的話。

  "媽媽,"她說,臉漲得通紅,急速地轉向她,"請,請您什么都不要說吧。我知道,我都知道。"

  她的希望和她母親的是一致的,但是母親的希望的動機卻傷害了她。

  "我要說的只是給予了一個人希望以后…"

  "媽媽,親愛的,看在上帝面上,不要談那種事吧。談那種事多么可怕呀。"

  "我不談,我不談,"她母親說,看見了女兒眼睛里的淚水,"但是有一件事,親愛的;你答應過什么事都不隱瞞我的。

  你不會吧?"

  "不會,媽媽,永遠不會的,"基蒂回答,紅了臉,直視著母親的面孔;"但是現在我沒有什么事情要告訴你。而且我…我…假使我要,我也不知道說什么或是怎樣說…我不知道…"

  "不,她長著這樣的眼睛是不會說謊的,"母親想,看見她的興奮和幸福的模樣而微笑著。公爵夫人想到在這可憐的孩子看來,她心里想的事情有多么重大和多么重要,她微笑了。

  在飯后,一直到晚會開始,基蒂感覺著一種近乎一個少年將上戰場的感覺。她的心臟猛烈地跳動,她的思路飄忽不定了。

  她感覺到他們兩人初次會見的這個晚上將會是決定她一生的關鍵時刻。她心里盡在想像他們,有時將他們分開,有時兩人一起。當她回憶往事的時候,她懷著快樂,懷著柔情回憶起她和列文的關系。幼年時代和列文同她死去的哥哥的友情的回憶,給予了她和列文的關系一種特殊的詩的魅力。她確信他愛她,這種愛情使她覺得榮幸和歡喜。她想起列文就感到愉快。在她關于弗龍斯基的回憶里,卻始終攙雜著一些局促不安的成分,雖然他溫文爾雅到了極點;好像總有點什么虛偽的地方——不是在弗龍斯基,他是非常單純可愛的,而是在她自己;然而她和列文在一起卻覺得自己十分單純坦率。但是在另一方面,她一想到將來她和弗龍斯基在一起,燦爛的幸福遠景就立刻展現在她眼前;和列文在一起,未來卻似乎蒙上一層迷霧。

  當她走上樓去穿晚禮服,照著鏡子的時候,她快樂地注意到這是她最得意的日子,而且她具有足夠的力量來應付迫在眉睫的事情。她意識到她外表的平靜和她動作的從容優雅。

  七點半鐘,她剛走下客廳,仆人就報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公爵夫人還在她自己的房間里,公爵也還沒有進來。"果然這樣,"基蒂想,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她心上來了。當她照鏡子的時候,看到自己臉色蒼白而驚駭了。

  那一瞬間,她深信不疑他是故意早來的,趁她獨自一人的時候向她求婚。到這時整個事情才第一次向她顯現出來不同的完全新的意義。到這時她才覺察到問題不只是影響她——和誰她才會幸福,她愛誰——而且那一瞬間她還得傷害一個她所喜歡的男子,而且是殘酷地傷害他…為什么呢?因為他,這可愛的人愛她,戀著她。但是沒有法子,事情不得不那樣,事情一定要那樣。

  "我的天!我真要親口對他說嗎?"她想。"我對他說什么呢?難道我能告訴他我不愛他嗎?那是謊話。我對他說什么好呢?說我愛上別人嗎?不,那是不行的!我要跑開,我要跑開。"

  當她聽見他的腳步聲的時候,她已經到了門口。"不!這是不誠實的。我有什么好怕的?我并沒有做錯事。該怎樣就怎樣吧,就要說真話。而且和他,不會感到不安的。他來了!"她自言自語,看見了他的強壯的、羞怯的身姿和他那雙緊盯著她的閃耀的眼睛。她直視著他的臉,像是在求他饒恕,她把手伸給他。

  "時間還沒有到,我想我來得太早了,"他說,向空蕩蕩的客廳望了一望。當他看到他的期望已經實現,沒有什么東西妨礙他向她開口的時候,他的臉色變得陰郁了。

  "啊,不,"基蒂說,在桌旁坐下。

  "但是我希望的就是您一個人的時候看到您,"他開口說,沒有坐下來,也沒有望著她,為的是不致失掉勇氣。

  "媽媽馬上就下來了。她昨天很疲倦…昨天…"

  她講下去,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說些什么,她的懇求的和憐愛的眼睛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他瞥了瞥她;她羞紅了臉,不再說下去了。

  "我告訴您我不知道我要在這里住多久…那完全要看您…"

  她把頭越垂越低了,自己也不知道她怎樣回答他將要說的話。

  "完全要看您,"他重復著。"我的意思是說…我的意思是說…我特為這事來的…做我的妻子!"他說出來了,不知道他在說什么!只覺得最可怕的話已經說了,他突然中止,望著她。

  她艱難地呼吸著,沒有看他。她歡喜欲狂。她的心里洋溢著幸福。她怎么也沒有料到他的傾訴愛情會對她發生這么強烈的影響。但是這只延續了一剎那。她想起了弗龍斯基。她抬起清澈的、誠實的眼睛,望著他的絕望的面孔,她迅速地回答:

  "那不可能…原諒我。"

  一瞬間以前,她對于他是多么親近,對于他的生活是多么重要呀!而現在她變得和他多么隔閡疏遠呀!

  "結果一定會這樣的,"他說,沒有看她。

  他鞠了一躬,想要退出去。

  但是正在那一瞬間,公爵夫人進來了。當她看見只有他們兩個在一道,而且注意到他們的困惑面色時,她的臉上現出了恐怖的神色。列文向她鞠躬,沒有說話。基蒂不說話也不抬起眼睛來。"謝謝上帝,她拒絕了他,"母親想,于是她的臉上閃現了她每逢禮拜四迎接客人時那種素常的微笑。她坐下來,開始問起列文的鄉間生活。他又坐下,等待著別的客人到來,好悄悄地溜走。

  五分鐘以后,基蒂的一個朋友,去年冬天結婚的諾得斯頓伯爵夫人進來了。

  她是一個消瘦、憔悴、病態和神經質的女人,有一雙發亮的黑眼睛。她愛基蒂,她對她懷著的愛,正如已婚的女人對于少女經常懷著的愛一樣,總想按照自己那套幸福的婚姻理想來替基蒂選擇配偶;她愿意她嫁給弗龍斯基。初冬的時慘,她在謝爾巴茨基家里常常遇見列文,她總不喜歡他。當他們遇見的時候她經常的得意的事就是拿他開玩笑。

  "要是他妄自尊大看不起我,或者因為我是傻子而不再對我發表他的高明言論,或者屈尊遷就我的時候,我是很歡喜的。我真歡喜那樣;看他屈尊遷就我!我真高興他看我不順眼,"她常常這樣談論到他。

  她說的對,因為列文實在看她不順眼,并且為了她引以為驕傲的、她認為很優美的東西——她的神經質,她對于一切粗野的日常生活所抱看的那種優雅的輕蔑而冷淡的態度而鄙視她。

  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和列文中間建立起在社交界中并不少見的那種關系,就是,他們兩人雖然在表面上仍舊保持友好關系,但是卻互相輕視到這樣的程度,他們甚至彼此都不認真,彼此連氣都不生了。

  諾得斯頓伯爵夫人立刻攻擊列文。

  "噢,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又回到我們的腐敗的巴比倫①來了!"她說,把她那纖細的、發黃的手伸給他,想起來他在冬初曾經說過莫斯科是巴比倫那么一句話。"那么,是巴比倫改善了呢,還是您墮落了?"她補充說,含著冷笑瞧著基蒂。

  ①巴比倫是幼發拉底河流域的繁華古城,常借指任何奢侈墮落的都市。

  "我的話您記得這樣清楚,伯爵夫人,我真感到非常榮幸,"列文回答,他已經恢復了平靜,而且由于習慣,立刻對諾得斯頓伯爵夫人采取了戲謔的敵視口吻。"那話一定給了您很深刻的印象吧。"

  "啊,可不是嗎!我總是把您的話通通記下來。哦,基蒂,你又溜過冰嗎?…"

  于是她開始和基蒂談話。雖然這時退席在列文是很困難的,但是解決這個困難,比起整個晚上留在這里,看著不時瞥他一眼,又避開他視線的基蒂來,卻容易辦得多。他正要站起來的時候,公爵夫有看他默不作聲,就向他說話。

  "您在莫斯科要住很久嗎?但是,我想,您忙于縣議會的事,不能在外久留吧?"

  "不,公爵夫人,我已經不是議員了,"他說。"我在這里要住幾天。"

  "他出了什么事情,"諾得斯頓伯爵夫人想,瞥著他的嚴肅的、莊重的面孔。"他沒有平常那種好辯論的神氣。但是我要挑動他。我真喜歡在基蒂面前愚弄他一下,我要這樣做。"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她向他說,"請說明給我聽,這是什么道理,這些事情您通通知道的。在我們的領地卡盧加村里,農民們和女人們把他們所有的東西通通喝光了,弄到現在交不上我們的租子。這是什么道理?您是一向那樣稱贊農民的。"

  這時候另外一位太太走進房里來了,列文站了起來。

  "原諒我,伯爵夫人,但是這種事情我實在一點都不知道,不能告訴您什么。"他說,回頭看見了跟在那位太太后面走進來的一個軍官。

  "那一定是弗龍斯基,"列文想,為了證實這點,他望了望基蒂。她早看到了弗龍斯基,又回頭望著列文。單從她那雙在無意間變得更加明亮的眼神看來,列文就知道她愛那人,知道得就像她親口告訴了他一樣確切。但是他是怎樣一種人呢?

  現在,無論結果好壞,列文只得留在這里。他一定要弄清楚她戀愛的男子是個怎么樣的人物。

  有些人,無論在什么事情上面,遇到成功的敵手的時候,馬上就不睬他的一切優點,只看到缺點。反之,也有些人,他們頂希望在幸運的敵手身上找出勝過自己的特點,帶著劇烈的創痛專門尋找長處。列文屬于第二種人。但是他要找弗龍斯基的長處和吸引人的地方,并不費力。這是一目了然的。弗龍斯基是一個身體強壯的黑發男子,不十分高,生著一副和藹、漂亮而又異常沉靜和果決的面孔。他的整個容貌和風姿,從他的剪短的黑發和新剃的下顎一直到他的寬舒的、嶄新的軍服,都是又樸素又雅致的。給進來的那位太太讓了路,弗龍斯基走上公爵夫人面前,然后走到基蒂面前。

  當他走近她的時候,他的美麗的眼睛放射出特別溫柔的光輝,臉上微微露出幸福的、謙遜而又得意的微笑(列文這樣覺得),小心而恭順地向她鞠躬,把他的不大而寬的手伸給她。

  向每個人都寒暄了幾句,他坐下來,唯獨沒有看列文一眼,而列文的眼光卻沒有離開過他。

  "讓我來介紹,"公爵夫人指看列文說。"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列文,阿列克謝·基里羅維奇·弗龍斯基。"

  弗龍斯基站起來,親切地望著列文,和他握了握手。

  "今年冬天我本來要和您一道吃飯的。"他說,浮著他那單純坦率的微笑;"但是您突然回到鄉下去了。"

  "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是鄙視并且憎惡城市和我們這些城里人的,"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

  "我的話一定給了您很深刻的印象,使您記得這樣清楚,"

  列文說,突然意識到這話他剛才已經說過,他臉紅了。

  弗龍斯基望著列文和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微笑著。

  "您常住在鄉下嗎?"他問。"我想冬天一定很寂寞吧?"

  "只要有工作做,是不會寂寞的;況且,一個人也并不寂寞。"列文唐突地回答。

  "我喜歡鄉間,"弗龍斯基說,注意到,但裝做沒有注意列文的語調。

  "但是我想,伯爵,您總不會贊成老住在鄉下吧,"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

  "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住過很久。我曾經感到過一種奇怪的心情,"他繼續說。"我從來沒有那么懷念過鄉村,那有樹皮鞋和農民的俄國鄉村,像我和我母親一道在尼斯①過冬的時候那樣。尼斯本身就夠沉悶了,您知道。而那不勒斯和索倫托②也只有住一個短時期才有趣。在那里的時候,我總是懷念俄國,特別是懷念俄國的鄉村。好像…"

  ①尼斯是法國城市。

  ②那不勒斯與索倫托均為意大利城市。

  他向著基蒂和列文兩個人說話,把他的沉靜的、親切的眼光從一個移到另一個身上,顯然他是在暢所欲言。

  看到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要說什么話,他突然停住,沒有說完話,就留心地聽她。

  談話沒有片刻停頓,以致公爵夫人藏著防備話題缺乏時用的兩門重炮——古典教育與現代教育以及普遍兵役制——根本用不著搬出來,同時諾得斯頓伯爵夫人也沒有得到機會來打趣列文。

  列文想要參與但又不能夠參與眾人的談話,時刻都在暗自念叨說:"現在走吧,"但是他卻仍舊沒有走,好像在等待什么一樣。

  談話轉移到扶乩①和靈魂上面來;相信降神術的諾得斯頓伯爵夫人開始講述起她目擊的奇跡。

  "噢,伯爵夫人,您一定要帶我去,發發慈悲,帶我去看吧!我從來沒有見過什么神奇古怪的事,雖然我老在到處尋找,"弗龍斯基微笑著說。

  "很好,下禮拜六,"諾得斯頓伯爵夫人回答。"但是您,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您相信這個嗎?"她問列文。

  "您為什么問我?您知道我會怎樣說的。"

  "但是我要聽聽您的意見。"

  "我的意見就是,"列文回答,"這種扶乩僅只證明了所謂有教養的上流社會并不比農民高明。他們相信毒眼②,相信巫術和預兆,而我們…"

  ①是一種不借物力而致幾桌動搖之法,是和我國的乩頗相似的一種降神術。

  ②按古代迷信,毒眼指一種看人即使人受害的眼睛。

  "哦,那么您不相信嗎?"

  "我不能相信,伯爵夫人!"

  "但是假如我親眼看見過呢?"

  "農婦也說她們看見過妖怪。"

  "那么您以為我在說謊?"

  于是她發出不快的笑聲。

  "哦,不,瑪莎,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只不過說他不能相信罷了,"基蒂說,為列文臉紅了,而且列文也覺察到了這點,這就使他更加惱怒了,想要回答,但是弗龍斯基以他那明快坦率的微笑為這場將要弄得不歡而散的談話解了圍。

  "您完全不承認有這種可能嗎?"他問。"但是為什么不呢?我們承認我們還未掌握的電的存在,為什么就不會有另外我們還未認識的旁的新的動力,那…"

  "當電被發現的時候,"列文連忙插嘴說,"只是這個現象被發現了,它從何而起,有何作用,還是不知道的,過了許多年代,人們才想到應用它。但是降神術者一開頭就是桌子寫字,靈魂降臨,直到后來才開始說這是一種未知的力。"

  弗龍斯基像平素一樣注意地聽列文說,顯然對他的話發生了興趣。

  "是的,但是降神術者說:我們現在還不知道這種力是什么,但是有這么一種力,而且這些就是它發生作用的條件。讓科學家去探究這種力是怎樣發生的吧。不,我不明白為什么不會有新的力,如果…"

  "因為電氣,"列文又插嘴說,"您每次在羊毛上磨擦松香,都會呈現出一定的現象,但是這個卻并不是每次都發生,所以這不是自然現象。"

  大概感到這種談話對在座的賓客太嚴肅了,弗龍斯基沒有答辯,只是為了竭力改變話題起見,他愉快地微笑著,轉向女士們。

  "讓我們立刻試一試吧,伯爵夫人,"他說;但是列文要說完他的想法。

  "我想,"他繼續說,"降神術者企圖把他們的奇跡解釋成某種新的自然力,那是徒勞無功的。他們大膽地談論靈魂力,而又竭力使它受物質的測驗。"

  大家都在等他說完,而他也感覺到了。

  "我想您可以做第一流的通靈家,"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

  "您總是很熱心的。"

  列文張開嘴,想要說什么,但是臉紅了,就什么也沒有說。

  "我們馬上來試一試扶乩,"弗龍斯基說。"公爵夫人,您允許嗎?"

  于是弗龍斯基站起來,用目光尋找著小桌。

  基蒂起身去搬桌子,當她走過去的時候,她的眼光和列文的相遇了。她從心底憐憫他,特別是因為他的痛苦都是她造成的。"要是您能原諒我,就請原諒我吧,"她的眼神說,"我是這樣地快樂。"

  "我憎惡所有的人,包括您和我自己,"他的眼神回答,然后他拿起帽子來。但是他還是走不脫。恰巧在他們圍攏到桌子旁邊,而列文正要退去的時候,老公爵進來了,和女士們招呼了一下之后,就轉向列文說。

  "噢!"他快樂地開口了。"來了好久嗎?你到城里來了我連知都不知道呢。看見你真高興。"

  老公爵對列文講話,有時用"您",有時用"你",他擁抱列文,在和他說話時沒有注意到弗龍斯基已經站起來了,正在靜靜地等候公爵轉向他。

  基蒂感到在那事情發生之后她父親的親熱會使得列文多么痛苦。她同時又看到她父親最后是怎樣冷淡地向弗龍斯基回了一禮,以及弗龍斯基是怎樣溫良而又困窘地望著她父親,好像竭力要了解但又不能了解怎樣和為什么有人會對他懷著敵意,于是她臉紅了。

  "公爵,讓康斯坦丁·德米特里奇到我們這里來吧,"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說。"我們要做試驗。"

  "什么試驗?扶乩嗎?哦,你們得原諒我,女士們和先生們,但是我看投鐵環還要有趣得多,"老公爵說,望著弗龍斯基,而且猜出了這是他的主意。"投鐵環至少還有一點意思。"

  弗龍所基用堅定的眼光驚異地望著老公爵,于是,微微一笑,立刻和諾得斯頓伯爵夫人談起將在下星期舉行的盛大舞會。

  "我希望您去,"他對基蒂說。

  老公爵剛一離開,列文就悄悄地走出去,他那天晚上帶走的最后印象是在回答弗龍斯基關于舞會的詢問時基蒂那微笑的、幸福的臉色。

  晚會散后,基蒂告訴母親她和列文的談話,雖然她憐憫列文,但是她想到有人向她·求·過·婚,還是覺得很快樂。她深信她做得對。但是她上床以后好久都睡不著。一個印象一直縈繞在她心頭。這就是當列文一面站著聽她父親說話,一面瞥著她和弗龍斯基的時候,他那滿面愁容,皺著眉,一雙善良的眼睛憂郁地朝前望著。她是這樣為他難過,不由得眼淚盈眶了。但是立刻她想起了犧牲他換來的那個男子。她歷歷在目地回想著他那堂堂的、剛毅的面孔,他的高貴而沉著的舉止,和他待人接物的溫厚。她想起了她所愛的人對于她的愛,于是她的心中又充滿了喜悅,她躺在枕頭上,幸福地微笑著。"我難過,我真難過,但是我有什么辦法呢?這并不是我的過錯,"她對自己說;但是內心的聲音卻告訴了她不同的事。她懊悔的是她引起了列文的愛情呢,還是她懊悔拒絕了他,她不知道。但是她的幸福卻被疑惑所損壞了。"主,憐憫我們;主,憐憫我們;主,憐憫我們吧!"她暗自重復著說,直到她睡著了的時候。

  同時,在下面公爵的小書房里,又發生了一場雙親時常為愛女而引起的口角。

  "什么?我告訴你什么吧!"公爵叫嚷著,揮著手臂,立刻又把身子緊緊裹在松鼠皮睡衣里。"就是你沒有自尊心,沒有尊嚴;你就用這種卑俗愚蠢的擇配手段來玷污和毀掉你的女兒!"

  "但是,真的,我的天啊,公爵,我做了什么呀?"公爵夫人說,差不多哭出來了。

  她和她女兒談話之后興高采烈地照常來向公爵道晚安,雖然她沒有打算告訴他列文的求婚和基蒂的拒絕,但是她向她丈夫暗示了一下,在她看來和弗龍斯基的事已經定妥了,只等他母親一到,他就會宣布的。一聽到這話,公爵馬上發火了,開始說出難聽的話來。

  "你做了什么?我告訴你吧:第一,你竭力在勾引求婚的人,全莫斯科都會議論紛紛,而且并非沒有理由的。假使你要舉行晚會,就把所有的人都請來,不要單請選定了的求婚者。把所有的花花公子(公爵這樣稱呼莫斯科的年輕人)都請來吧。雇一個鋼琴師,讓大家跳舞;可不要像你今天晚上所做的那樣,去找配偶。我看了就頭痛,頭痛,你這樣做下去非得把這個可憐的女孩帶壞了。列文比他們強一千倍。至于這位彼得堡的公子,他們都是機器造出來的,都是一個模型的,都是些壞蛋。不過即使他是皇族的血統,我的女兒也用不著他。"

  "但是我做了什么呀?"

  "你…"公爵怒吼著。

  "我知道如果聽你的活,"公爵夫人打斷他,"我們的女兒永遠嫁不出去了。要是那樣,我們就該住到鄉下去。"

  "哦,我們最好那樣。"

  "但是且慢。難道我勾引了他們嗎?我完全沒有勾引他們。一個青年人,而且是一個非常優美的人,愛上了她,而她,我想…"

  "啊,是的,你想!假如她當真愛上了他,而他卻像我一樣并不想要結婚,可怎么辦呢?…啊,但愿我沒看到就好了!…噢!降神術!噢!尼斯!噢!舞會!"公爵想像自己是在摹擬她,每說一句話,就行一下屈膝禮。"這樣,我們就真在造成基蒂的不幸;要是她真的起了念頭…"

  "但是為什么要這樣猜想呢?"

  "我不是猜想;我知道!我們對于這種事是有眼光的,可是女人家卻沒有。我看出一個人有誠意,那就是列文;我也看到一頭孔雀,就像那個喜歡尋歡作樂的輕薄兒。"

  "啊,你一有了成見的時候,…"

  "哦,你會想起我的話來的,但到那時就遲了,正像多莉的情形一樣。"

  "好了,好了,我們不要再談了,"公爵夫人打斷他,想起了不幸的多莉。

  "那么好,晚安!"

  于是互相畫了十字,夫妻就吻別了,都感覺著各人還是堅持自己的意見。

  公爵夫人開頭確信那個晚上已經決定了基蒂的前途,弗龍斯基的意思也已毫無懷疑的余地;但是她丈夫的話卻把她攪亂了。回到她自己的房間里,對不可測知的未來感到恐怖,她也像基蒂一樣,心里好幾次重復著說:"主,憐憫我;主,憐憫我;主,憐憫我吧!"

  弗龍斯基從來沒有過過真正的家庭生活。他母親年輕時是出色的交際花,在她的結婚生活中,特別是在以后的孀居中有過不少轟動社交界的風流韻事。他的父親,他差不多記不得了,他是在貴胄軍官學校里受教育的。

  以一個年輕出色的士官離開學校,他立刻加入了有錢的彼得堡的軍人一伙。雖然他有時涉足彼得堡的社交界,但是他的所有戀愛事件卻總是發生在社交界以外。

  過了奢華而又放蕩的彼得堡的生活之后,他在莫斯科第一次體味到和社交界一個可愛的、純潔的、傾心于他的少女接近的美妙滋味。他連想都沒有想過他和基蒂的關系會有什么害處。在舞會上,他多半總是和她跳舞;他是他們家里的常客。他和她談話,好像人們普通在社交場中談話一樣——各種無意思的話,但對于她,他不由得在那些無意思的話上面加了特別的意義。雖然他沒有對她說過任何在別人面前不能說的話,但是他感覺得她越來越依戀他了,他越這樣感覺得,他就越歡喜,而對她也就越是情意纏綿了。他不曉得他對基蒂的這種行為有一個特定的名稱,那就是向少女調情而又無意和她結婚,這種調情是像他那樣風度翩翩的公子所共有的惡行之一。他以為他是第一個發現這種快樂的,他正在盡情享受著他的發現。

  要是他能聽到那晚上她父母所說的話,要是他替她的家庭設身處地想一想,而且知道了如果他不和基蒂結婚,她就會不幸,他是一定會非常吃驚,不會相信的。他不能相信,那件給了他,特別是給了她這么大的樂趣的事情竟會是不正當的。他尤其不能相信他應當結婚。

  結婚這件事,對他說來好像從來當作沒有可能的。他不但不喜歡家庭生活,而且家庭,特別是丈夫,照他所處的獨身社會的一般見解看來,好像是一種什么無緣的、可厭的、尤其是可笑的東西。可是雖然弗龍斯基絲毫沒有猜疑到她父母所說的話,但在那天晚上離開謝爾巴茨基家的時候,他感覺到他和基蒂兩人之間的秘密的精神聯系在那晚上變得更加鞏固,非采取什么步驟不可了。但是能夠而且應當采取什么步驟呢,他卻想不出來。

  "絕妙的是,"他想,當他從謝爾巴茨基家回來的時候,這種時候他通常獲得了一種一半是由于他整晚沒有抽煙而產生的純潔而清新的快感,和她對他的愛情所引起的新的情意。

  "絕妙的是我和她都沒有說一句話,但是從眼色和聲調的無形的言語里我們是這樣互相了解,今晚她比什么時候都更明白地告訴了我她愛我。多么可愛,單純,尤其是多么信賴呵!我感覺到自己變好了,變純潔了。我感到我有了熱情,我具有了許多美點。那雙可愛的、脈脈含情的眼睛呀!當她說:'我真的…'

  "那么怎樣呢?哦,沒有什么。這對我好,對她也好。"于是他開始思量到什么地方去消磨這個晚上。

  他尋思著他可去的地方。"俱樂部?玩培齊克①;跟伊格納托夫去喝香檳?不,我不去。到ChaCateaudesfleurs②去?在那里我可以找到奧布隆斯基,有唱歌,有坎坎舞③。不,我厭煩了。這就是我所以喜歡謝爾巴茨基家的緣故,我在那里漸漸變好了。我要回家去。"他一直走回兌索旅館他自己的房間,用了晚餐,然后脫掉衣服,他的頭剛一觸到枕頭,就睡熟了。

  ①培齊克是一種牌戲。

  ②法語:花之城。(這是按照巴黎夜總會建成的游藝場。莫斯科的"花之城"設在彼得羅夫公園。)

  ③坎坎舞是一種法國的淫蕩跳舞。

  第二天早上十一點鐘,弗龍斯基驅車到彼得堡火車站去接他的母親,他在大臺階上碰見的第一個人就是奧布隆斯基,他在等候坐同一班車來的他的妹妹。

  "噢!閣下!"奧布隆斯基叫。"你接什么人?"

  "我母親,"弗龍斯基回答,微笑著,像凡是遇見奧布隆斯基的人一樣。他和他握手,他們一同走上臺階。"她今天從彼得堡來。"

  "我昨晚等你一直等到兩點鐘。你從謝爾巴茨基家出來以后到哪里去了?"

  "回家去了,"弗龍斯基回答。"老實說,昨晚我從謝爾巴茨基家出來感到這樣愉快,我不想再到旁的地方去了。"

  "'我由烙印識得出駿馬,看眼色我知道誰個少年在鐘情。'"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高聲朗誦,正像他對列文說過的一樣。

  弗龍斯基帶著好像并不否認的神氣微笑著,但是他立刻改變了話題。

  "你接什么人呢?"他問。

  "我?我來接一位美麗的女人,"奧布隆斯基說。

  "當真!"

  "Honnisoitquimalypense!①我的妹妹安娜。"

  "噢!卡列寧夫人嗎?"弗龍斯基說。

  "你一定認識她吧?"

  "我好像認識。也許不認識…我真記不得了,"弗龍斯基心不在焉地回答,卡列寧這個名字使他模模糊糊地想起了某個執拗而討厭的人。

  "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我那位有名的妹夫,你一定知道的吧。全世界都知道他呢。"

  "我所知道的僅只是他的名聲和外貌。我聽說他聰明,博學,并且還信宗教…但是你知道這都不是…notinmyline②,"弗龍斯基用英語說。

  ①法語:以卑鄙的眼光看別人,是可恥的。

  ②英語:不是我所擅長的。

  "是的,他是一個非常出色的人;多少有點保守,但是一個了不起的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評論著,"一個了不起的人。"

  "哦,那于他更好了,"弗龍斯基微笑著說。"哦,你來了!"他對站在門邊的他母親的一個身材高大的老仆人說。"到這里來。"

  除了奧布隆斯基普通對于每個人所發生的魅力之外,弗龍斯基最近所以特別和他親近,還因為在他的想像里他是和基蒂聯系著的。

  "哦,你看怎樣?我們禮拜天請那位女歌星吃晚飯嗎?"他帶著微笑對他說,挽著他的手臂。

  "當然。我正在邀伴。啊,你昨天認識我的朋友列文了嗎?"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問。

  "是的;但是他走得早一點。"

  "他是一個很不錯的人,"奧布隆斯基繼續說。"不是嗎?"

  "我不知道為什么,"弗龍斯基回答,"所有莫斯科的人——自然我眼前這位朋友除外,"他戲謔地插入一句,"都有些別扭。他們都擺出架勢,發脾氣,仿佛他們都要叫旁人曉得厲害似的……"

  "是的,那是真的,的確是那樣,"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愉快地大笑起來。

  "火車快到了嗎?"弗龍斯基問一個鐵路上的職員。

  "火車到的信號發出了。"那人回答。

  火車的駛近由于車站上的忙碌的準備、搬運夫們的奔跑、巡警與站員的出動和接客的人們的到來而越發明顯了。透過寒冷的蒸氣可以看見穿著羊皮短襖和柔軟的長氈靴的工人們跨過彎曲線路的鐵軌。從鐵軌遠處可以聽到汽笛的咝咝聲和什么沉重物體的響聲。

  "不,"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急于要把列文想向基蒂求婚的心思告訴弗龍斯基。"不,你對于我的列文的評論是不正確的。他是個非常神經質的人,有時固然悶悶不樂,但是他有時卻是很可愛的。他有誠實忠厚的性格和黃金一般的心。但昨晚有特別的原因,"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浮著意味深長的微笑繼續說,把他昨天對他朋友所表示的真摯的同情完全忘記了,又對弗龍斯基產生了同樣的同情。"是的,他所以要弄得不是特別快樂,就是特別不快樂,是有原因的。"

  弗龍斯基站住了,開門見山地問道:

  "怎么回事?難道他昨天向你的be11esoeur①求婚了嗎?"

  ①法語:姨妹。

  "也許,"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我猜想昨天有那種事。是的,假使他走得早,而且不高興,那一定是…他戀愛了好久,我替他很難過。"

  "原來這樣!…但是我想她可能期望得到一個更好的配偶,"弗龍斯基說,挺起胸膛,又來回地走著,"固然我還不認識他,"他補充說。"是的,這種情況真是叫人痛苦!所以許多人寧愿去逛花街柳巷。在那種地方,假使你沒有弄到手,那只證明你的錢還不夠,但是在這兒,就要看你的人品了。哦,火車到了。"

  火車頭果真已在遠處鳴汽笛。一會兒以后,月臺開始震動起來,噴出的蒸氣在嚴寒的空氣量低低地散布著,火車頭向前轉動,中輪的杠桿緩慢而有節奏地一上一下地動著,司機的穿得暖暖的彎著腰的身體布滿了白霜;在煤水車后面,一節里面有一條狗在吠著的行李車進了站,車走得慢了,但月臺卻震動得更厲害起來;最后客車進站了,擺動了一下才停下來。

  一個靈活的乘務員在火車還開動時就吹著口哨跳下來,性急的乘客也一個一個地跟著他跳下來:一個挺直身子、嚴厲地四處張望的近衛士官;一個提著小包,笑容滿面的匆匆忙忙的小商人;一個肩上背著包袱的農民。

  弗龍斯基站在奧布隆斯基旁邊注視著客車和走下車的乘客們,完全忘掉了他母親。他剛才聽到的關于基蒂的事使他興奮和歡喜。他的胸膛不覺挺起來,他的眼睛閃爍著。他感到自己是一個勝利者。

  "弗龍斯基伯爵夫人在那節車廂里,"那靈活的乘務員走到弗龍斯基面前說。

  乘務員的話驚醒了他,使他不能不想到他母親和他同她即將到來的會面。他心里并不尊敬他母親,而且也不愛她,只是他自己不承認罷了,但是照他所處的社會的見解,照他自己所受的教育,他除了極其尊敬和順從他母親,不可能有別的態度,而表面上越是順從和尊敬,他心里就越是不尊敬越不愛她。

  弗龍斯基跟著乘務員向客車走去,在車廂門口他突然停住腳步,給一位正走下車來的夫人讓路。憑著社交界中人的眼力,瞥了一瞥這位夫人的風姿,弗龍斯基就辨別出她是屬于上流社會的。他道了聲歉,就走進車廂去,但是感到他非得再看她一眼不可;這并不是因為她非常美麗,也不是因為她的整個姿態上所顯露出來的優美文雅的風度,而是因為在她走過他身邊時她那迷人的臉上的表情帶著幾分特別的柔情蜜意。當他回過頭來看的時候,她也掉過頭來了。她那雙在濃密的睫毛下面顯得陰暗了的、閃耀著的灰色眼睛親切而注意地盯著他的臉,好像她在辨認他一樣,隨后又立刻轉向走過的人群,好像是在尋找什么人似的。在那短促的一瞥中,弗龍斯基已經注意到有一股壓抑著的生氣流露在她的臉上,在她那亮晶晶的眼睛和把她的朱唇彎曲了的隱隱約約的微笑之間掠過。仿佛有一種過剩的生命力洋溢在她整個的身心,違反她的意志,時而在她的眼睛的閃光里,時而在她的微笑中顯現出來。她故意地竭力隱藏住她眼睛里的光輝,但它卻違反她的意志在隱約可辨的微笑里閃爍著。

  弗龍斯基走進車廂。他母親,一位長著黑眼睛和鬈發的干瘦的老太太,瞇縫著眼睛,打量著她的兒子,她那薄薄的嘴唇泛著微笑。她從座位上站起,把手提皮包遞給她的使女,伸出她的干瘦的小手讓她兒子吻,隨后扶起他的頭來,在他面頰上吻了吻。

  "你接到我的電報了嗎?你好吧?謝謝上帝。"

  "您一路平安吧?"她兒子說,在她旁邊坐下,不由自主地傾聽著門外一個女人的聲音。他知道這是他在門邊遇見的那位夫人的聲音。

  "我還是不同意您,"那位夫人說。

  "這是彼得堡式的見解,夫人。"

  "不是彼得堡式的,只是婦人之見罷了,"她回答。

  "哦,哦,讓我吻吻您的手。"

  "再見,伊萬·彼得羅維奇。您能不能去看看我哥哥在不在,叫他到我這里來?"那婦人在門邊說,又走進車廂里。

  "哦,您找到您的哥哥了嗎?"弗龍斯基伯爵夫人向那位夫人說。

  弗龍斯基這時才明白這就是卡列寧夫人。

  "令兄來了。"他立起身來說。"失禮得很,我剛才不知道是您,而且,我們相交是這樣淺,"弗龍斯基鞠著躬。"您一定記不起我來了吧。"

  "啊,不,"她說,"我應當認識您的,因為令堂和我一路上只談論您。"當她說話的時候,她終于讓那股壓抑不住的生氣流露在她的微笑里。"還沒有看到我哥哥。"

  "去叫他,阿列克謝,"老伯爵夫人說。

  弗龍斯基出去走到月合上,叫著:

  "奧布隆斯基!到這里來!"

  卡列寧夫人并不等她哥哥走過來,一看到他,她就邁著她那輕盈的、堅定的步伐走下車去。她哥哥一走近她,她就用左臂摟住他的脖頸,那動作的堅定和嫻雅使弗龍斯基為之驚異,她迅速地把她哥哥拉到面前,熱烈地和他接吻。弗龍斯基凝視著,目不轉睛地望著她,一直微笑著,他也說不出為什么來。但是記起他母親等待著他,他又走廂去。

  "可愛極了,不是嗎?"伯爵夫人說到卡列寧夫人。"她丈夫讓她和我坐在一個車廂里,我也高興和她一道。我們一路上凈談天。而你,我聽說…vousfilezleparfaitamourTantmieux,moncher,tantmieux①"

  ①法語:你們情投意合。好極了,我親愛的,好極了。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maman,"兒子冷淡地回答。"哦,ma-man,我們走吧。"

  卡列寧夫人又走進車廂來向伯爵夫人道別。

  "哦,伯爵夫人,您見著了令郎,我也見到了我哥哥,"她說。

  "我的閑談通通扯完了;我再也沒有什么好對您說的了。"

  "啊,不,"伯爵夫人拉著她的手說。"我可以和您走遍天涯,永無倦意。您是那樣一個逗人喜歡的女人,和您一道,談話愉快,沉默也愉快。可是不要為您的兒子焦心;您不能期望永遠不分別。"

  卡列寧夫人立定了,挺直身子,她的眼睛微笑著。

  "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伯爵夫人向她兒子說明,"有一個八歲的孩子,她以前從來沒有離開過他,她這回把他丟在家里老不放心。"

  "是的,伯爵夫人和我一直在談著,我談我兒子,她談她的,"卡列寧夫人說,她的臉上又閃耀著微笑,一絲向他發出的溫存的微笑。

  "我想您一定感到厭煩了吧,"他說,敏捷地接住了她投來的賣弄風情的球。但是她顯然不愿用那種調子繼續談話,她轉向老伯爵夫人。

  "多謝您。時間過得那么快。再見,伯爵夫人。"

  "再見,親愛的!"伯爵夫人回答。"讓我吻一吻您的美麗的臉蛋。我索性說句倚老賣老的話,我實在愛上您了呢。"

  這句話雖是老套,但卡列寧夫人卻顯然打心眼里相信這話,而且覺得非常高興。她羞紅了臉,微微彎著腰,把她的面頰湊近伯爵夫人的嘴唇,然后又挺直身子,她的嘴唇和眼睛之間飄浮著微笑,她把手伸給弗龍斯基。他緊緊握著她伸給他的纖手,她也用富于精力的緊握,大膽有力地握著他的手,那種緊握好像特別使他快樂似的。她走了出去,她那迅速的步子以那么奇特的輕盈姿態支撐著她的相當豐滿的身體。

  "迷人得很呢,"老夫人說。

  這也正是她兒子所想的。他的眼睛緊盯著她,直到她的優美的身姿看不見了,微笑還逗留在他的臉上。他從窗口看到她怎樣走上她哥哥面前,挽住他的胳膊,開始熱切地告訴他一些什么事情,一些顯然和他弗龍斯基不相干的事情,這可使他苦惱了。

  "哦,maman,您好嗎?"他轉向他母親重復說。

  "一切都如意。Alexandre①長得很好,Marie②也長得漂亮極了。她頂有趣呢。"

  ①法語:亞歷山大。

  ②法語:瑪利亞。

  于是她開始告訴他她最感興味的事情——她孫兒的洗禮,她是專為這事到彼得堡去的,以及沙皇對她大兒子的特殊恩寵。

  "拉夫連季來了,"弗龍斯基望著窗外說。"要是您高興,我們現在就走吧。"

  跟伯爵夫人來的老管家走進車廂來稟告一切都準備好了,于是伯爵夫人站起身來預備走。

  "來;現在沒有什么人了,"弗龍斯基說。

  使女攜著手提包和小狗,管家和搬運夫攜著旁的行李。弗龍斯基讓母親挽住他的手臂;但是恰好在他們走出車廂的時候,突然有好幾個人驚惶失措地跑過去。站長也戴著他那頂色彩特異的帽子跑過去。

  顯然有什么意外事故發生了。離開車站的人群又跑了回來。

  "什么?…什么?…什么地方?…臥軌死的!…

  軋碎了!…"這類的驚呼從走過去的人群中傳來。

  斯捷潘·阿爾卡季奇挽著他妹妹,走了回來,他們也露出驚慌的樣子,在車門口站住,避開人群。

  太太們走進車廂里,而弗龍斯基和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跟隨人群去探聽這場災禍的詳情。

  一個護路工,不知道是喝醉了酒呢,還是因為嚴寒的緣故連耳朵都包住了呢,沒有聽見火車倒退過來的聲音,被車軋碎了。

  在弗龍斯基和奧布隆斯基轉來之前,太太們已經從管家那里打聽到了一切事實。

  奧布隆斯基和弗龍斯基都看到了那被軋碎了的尸體。奧布隆斯基顯然很激動。他皺著眉,好像要哭的樣子。

  "噢,多怕人呀!噢,安娜,要是你看到了啊!噢,多怕人呀!他不住地說。

  弗龍斯基沒有說話;他的漂亮的面孔是嚴肅的,但卻十分鎮靜。

  "啊,要是您看到了啊,伯爵夫人,"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他的妻子在那里…看了她真怕人呀!…她撲到尸體上。他們說他一個人養活一大家人。多怕人呵!"

  "不能替她想點辦法嗎?"卡列寧夫人用激動的低聲說。

  弗龍斯基望了她一眼,就立刻走出車廂。

  "我馬上就回來,maman,"他在門口回過頭來說。

  幾分鐘以后他轉來的時候,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已在和伯爵夫人談那新來的女歌星,同時伯爵夫人在焦急地朝門口望著,等待著她兒子。

  "現在我們走吧,"弗龍斯基走進來,說。

  他們一道走出去。弗龍斯基和他母親走在前面。卡列寧夫人和她哥哥走在后面。他們走到車站門口的時候,站長追上了弗龍斯基。

  "您給了副站長兩百盧布。請問是賞給什么人的?"

  "給那寡婦,"弗龍斯基說,聳聳肩。"我以為用不著問哩。"

  "你賞的嗎?"奧布隆斯基在后面叫,緊握著他妹妹的手,他補充說:"做了好事,做了好事!他不是一個頂好的人嗎?

  再見,伯爵夫人。"

  于是他和他妹妹站定了,尋找她的使女。

  當他們出車站的時候,弗龍斯基家的馬車已經走了。走出來的人們還在談論著剛才發生的事。

  "死得多可怕呀!"一個走過的紳士說。"據說他被碾成兩段了。"

  "相反地,我以為這是最簡易的死法——一瞬間的事,"另一個評論著。

  "他們為什么不采取適當的預防措施呢?"第三個說。

  卡列寧夫人坐進馬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驚訝地看到她的嘴唇在顫抖,她竭力忍住眼淚。

  "怎么回事,安娜?"他問,當他們已經走了幾百俄丈①的時候。

  ①1俄丈合2134米。

  "這是不祥之兆,"她說。

  "胡說!"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你來了,這是最要緊的事。你想像不到我是怎樣把我的希望寄托在你身上。"

  "你認識弗龍斯基很久了嗎?"她問。

  "是的,你知道,我們都希望他和基蒂結婚哩。"

  "啊?"安娜低聲說。"現在我們來談談你的事吧。"她補充說,搖搖頭,好像她要搖落肉體上什么多余的、壓迫著她的東西似的。"我們來談談你的事情吧。我接到你的信,就來了。"

  "是的,我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斯捷潘·阿爾卡季奇說。

  "那么,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于是斯捷潘·阿爾卡季奇開始講述起來。

  到家的時候,奧布隆斯基扶他妹妹下了馬車,嘆了口氣,握了握她的手,就驅車上衙門去了。

  當安娜走進房間來的時候,多莉正和一個已經長得像他父親一樣的金發的胖小孩一道坐在小客廳里,教他的法語課。那小孩一邊讀著,一邊不住地扭弄著一粒快要從短衣上脫落的鈕扣,竭力想把它扯下來。他母親好幾次把他的手拿開,但是那胖胖的小手又去摸那粒鈕扣。他母親扯下鈕扣,放進她的口袋里。

  "手不要動,格里沙,"她說,又拿起她的針線——她做了好久的被單來,她總是在心里抑郁的時候做這種活,現在她焦躁地編織著,移動著手指,計算著針數。雖然她昨天對她丈夫聲言過,他妹妹來不來不關她的事,但是她為她的來臨準備了一切,而且在興奮地期待著她的小姑。

  多莉被憂愁壓倒,完全被憂愁吞沒了。但是她還記得安娜,她的小姑,是彼得堡一位最重要的人物的夫人,是彼得堡的grandedame"。因為這種情形,所以她沒有實行她威嚇她丈夫的話——那就是說,她并沒有忘記她的小姑快要來了。

  "畢竟,這事一點也不能怪安娜,"多莉想。"我只覺得她的為人再好也沒有了,而且我看她對待我也只有親切和友愛。"實在說,就她所記得的她在彼得堡卡列寧家的印象,他們的家庭生活本身她是并不喜歡的;在他們的家庭生活的整個氣氛上有著虛偽的味道。"但是我為什么不應當招待她呢?只要她不來安慰我就好啦!"多莉想。"一切安慰、勸告、基督式的饒恕,這一切我想了一千遍,全沒有用處。"

  這些日子,多莉孤單單地和小孩們在一道。她不愿談起她的憂愁,但是那憂愁填滿了她的心,她又不能夠談旁的事。她知道她一定會設法把一切都告訴安娜,有時她想到能夠痛快地訴說一場,覺得高興,但是有時想到她不能不向她,他的妹妹訴說自己的屈辱,而且要聽她那老一套忠告和安慰的言辭,就又覺得生氣了。

  她時時刻刻在等候她,不住地看表,但是,像常有的情形一樣,恰恰放過了她的客人到來的那一刻,因此她沒有聽見鈴聲。

  聽到門口有裙子的縩縩聲和輕輕的腳步聲,她回頭一望,在她那憔悴的臉上自然流露出來的不是歡喜,而是驚愕。她站起身來,擁抱她的小姑。

  "哦,已經來了?"她說,吻著她。

  "多莉,我看見你多高興呀!"

  "我也高興呢,"多莉說,無力地微笑著,竭力想由安娜臉上的表情探測出她知道了情況沒有。"她多半知道了,"她想,注意到安娜面上所表現的同情。"哦,來,我帶你到你的房間里去。"她繼續說,竭力想把密談的時間盡量地拖延下去。

  "這是格里沙嗎?啊喲,他長得多大了!"安娜說,于是吻吻他,眼光沒有離開多莉,她站定,臉漲紅了。"不,我們就在這里吧。"

  她取下頭巾和帽子,帽子纏住了她的鬈曲的烏黑頭發,她擺了擺頭,搖落了頭發。

  "你只健康,又幸福,紅光滿面!"多莉差不多嫉妒似地說。

  "我?…。是的,"安娜說。"啊喲,塔尼婭!你跟我的謝廖沙是同歲呢,"她對跑進來的小女孩說。她抱住她,吻著。

  "逗人愛的小姑娘,逗人愛啊!都讓我看看吧。"

  她提起所有的小孩,不但記得他們的名字,而且記得他們出生的年月,他們的性情,他們害過的疾病;這就使多莉不能不感激了。

  "很好,我們去看他們吧,"她說。"可惜瓦夏睡了。"

  看過小孩以后,她們在客廳里坐下來喝咖啡,現在只剩下她們兩個了。安娜拿起托盤,隨后又把它推開。

  "多莉,"她說,"他告訴我了。"

  多莉冷淡地望著安娜。她在等待著老一套的同情的話語;

  但是安娜卻沒有說那種話。

  "多莉,親愛的!"她說,"我不愿在你面前替他說情,也不想安慰你,那是不可能的。但是,親愛的,我只是從心里替你難過,難過!"

  從她那濃密的睫毛下面的發亮的眼睛里突然涌出了眼淚。她挪得離她的嫂嫂更近些,把她的手握在她的有力的小手里。多莉沒有縮回手去,但是她的面孔依然沒有失去那冷冰冰的表情。她說:

  "安慰我是不可能的。那事情發生以后,一切都失去了,一切都完了!"

  她一說完這個,她的臉就突然變柔和了。安娜拿起多莉的干瘦的手,吻了吻,說:

  "但是,多莉,怎么辦,怎么辦呢?處在這種可怕的境地中怎樣辦才好呢——這就是你應當考慮的。"

  "一切都完了,再也沒有什么辦法了,"多莉說。"而最糟的,你知道,就是我不能甩脫他。有小孩子們,我給束縛住了。可是我又不能和他一起生活,我見了他就痛苦極了。"

  "多莉,親愛的,他雖然對我說了,但是我要從你口里聽聽,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多莉探問一般地望著她。

  純真的同情和友愛表現在安娜的臉上。

  "好吧,"她突然說。"但是我要從頭告訴你。你知道我是怎樣結婚的。受了maman給我的教育,我不只是天真,我簡直是愚蠢。我什么都不懂。我聽人家說男人把自己從前的生活通通告訴妻子,但是斯季瓦…"她改口說,"斯捷潘·阿爾卡季奇卻沒有告訴過我什么。你也許不相信,我從前一直以為我是他接近過的唯一的女人。我就這樣生活了八年。你想想,我不僅不懷疑他有什么不忠實,而且認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你且想一想,抱著這種念頭突然發覺了這種可怕的丑惡的事…你替我想想吧。完全相信自己的幸福,而突然之間…"多莉忍住嗚咽,繼續說,"看到一封信…他給他的情婦,也就是我的小孩們的家庭女教師的信。不,太可怕了呀!"她迅速地掏出手帕捂住臉。"我可以了解一時的感情沖動,"她停了停繼續說,"但是用心地、狡猾地欺瞞我…而且是和什么人呀?一邊做我的丈夫,一邊和她在一道…多可怕呀!你不明白…"

  "不,我明白!我明白!多莉,親愛的,我完全明白,"安娜說,緊握著她的手。

  "你以為他曉得我的處境的可怕嗎?"多莉繼續說。"一點都不!他很快樂和滿足哩。"

  "啊,不!"安娜趕緊打斷她。"他也很可憐,他悔恨得什么似的…"

  "他還能夠悔恨嗎?"多莉插嘴說,留神地凝視著她小姑的面孔。

  "是的,我了解他,我看了他真替他難過。我們兩人都了解他。他心腸好,但是他也驕傲,而現在他是這樣地感到無地自容。使我最感動的就是…(在這里安娜猜著了最使多莉感動的事)有兩件事使他苦惱:一件是為了孩子們的緣故他感到羞愧,一件是他愛你——是的,是的,他愛你勝于世界上的一切,"她趕緊打斷要來反駁的多莉,"他傷害了你,刺傷了你的心。'不,不,她是不會饒恕我的了,'他老在說。"

  多莉若有所思地向她小姑身旁望去,一面聽著她的話。

  "是的,我知道他的處境是可怕的;有罪的比無罪的更難受,"她說,"假使他感到一切不幸都是他的罪過造成的。但是我怎么能夠饒恕他呢,我怎么能夠繼她之后再做他的妻子呢?現在和他在一起生活對于就簡直是痛苦,正因為我珍惜我過去對他的愛情…"

  嗚咽打斷了她的話。

  但是好像故意似地,每一次她軟下來的時候,她就又開始說些使自己憤怒的事情。

  "你知道她又年輕又漂亮,"她繼續說。"你想,安娜,我的青春和美麗都失去了,是誰奪去的?就是他和他的小孩們啊。我為他操勞,我所有的一切都為他犧牲了,而現在自然隨便什么新的、下賤的女人都更能迷住他。他們一定在一起議論我,或者,更壞,他們竟不議論,你明白嗎?"怒火又在她的眼睛里燃燒。"往后他會對我說…嗨,我還能相信他嗎?再也不了。不,一切都完了,那曾經成為我的安慰,成為我的勞苦的報酬的一切…你相信嗎,我剛才在教格里沙念書:這曾經是我的快樂,現在卻成了痛苦。我辛辛苦苦為的什么呢?為什么要有小孩呢?可怕的是我一下子橫了心,我沒有了愛和溫情,對他只有憎惡,是的,憎惡。我恨不得殺死他。"

  "親愛的多莉,我都明白,但是不要苦惱你自己。你是這樣悲傷,這樣憤慨,以致你許多事情都看不清楚了呢。"

  多莉沉靜下來,有兩分鐘兩人都沉默著。

  "怎么辦呢?替我想想吧,安娜,幫助我吧!我什么都想過了,我一點辦法也想不出來。"

  安娜也想不出辦法,但是她的心立刻對她嫂嫂的每句話、每個表情的變化起了共鳴。

  "我只有一點要說,"安娜開口了。"我是他妹妹,我知道他的性格,那種健忘的性情(她在額前做了個手勢),那種易于入迷但是也易于后悔的性情。他現在簡直不能相信,也不能理解他怎么會干出那種事來的。"

  "不,他懂得的,他懂得的!"多莉插嘴說,"但是我…

  你忘了我…這能寬我的心嗎?"

  "且慢。當他告訴我的時候,我得承認我并沒有覺察到你處境的可怕。我只看到他那方面,只看到家庭破裂了;我為他難過,但是和你談話以后,我作為一個女人,看法就完全不同了。我看到了你的痛苦,我真說不出我是多么為你難過!但是,多莉,親愛的,我完全理解你的痛苦,只是有一件事我還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你心里對他還有多少愛情。這只有你知道——是不是還夠你饒恕他的。要是那樣,就饒恕了他吧!"

  "不,"多莉開口說,但是安娜打斷了她,又吻了吻她的手。

  "我比你更懂人情世故,"她說。"我懂得像斯季瓦那樣的男子對于這類事情是怎樣看法的。你說他曾和她一道議論你。那是決不會的。這類男子也許是不忠實的,但是他們把自己的家庭和妻子卻看得很神圣。他們對這些女人總還是輕視的,她們破壞不了他們家庭的感情。他們在她們和自己家庭之間畫了一條不可逾越的鴻溝。我不明白這是什么道理,但事實是這樣的。"

  "是的,但是他和她親了嘴…"

  "多莉,別這么說,親愛的。斯季瓦和你戀愛的時候我也看到的。我記得那時候他跑到我面前來,哭著,談著你,在他的心目中你是那樣富有詩意和崇高,我知道他和你在一起生活得越久,你在他眼中就變得越崇高了。你記得我們常笑他每說一句話一定要夾進一句:'多莉真是一個難得的女子呢。'你在他看來一直像神一樣,現在也還是這樣,他這回對你不忠實也并非出于本心…"

  "但是假如再那樣呢?"

  "那是不會的,我想…"

  "是的,可是假使是你的話,你能夠饒恕吧?"

  "我不知道,我不能判斷…是的,我能夠,"安娜想了一會說。她在心里想像了一下這情形,在內心的天平上衡量了一下,補充說:"是的,我能夠,我能夠,我能夠。是的,我會饒恕的。我不能再跟從前一樣了,不;但是我會饒恕的,而且好像從來不曾發生過這事一樣地饒恕的…"

  "啊,自然,"多莉趕緊插嘴,好像在說她想了不止一次的話一樣,"否則就說不上饒恕。如果饒恕就應當完完全全饒恕。哦,我們走吧,我帶你到你的房間里去,"她站起身來說,在路上她擁抱著安娜。"我的親愛的,你來了我多么高興呀。

  我覺得好過一些,好過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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